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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7【君子一諾】

  夕陽西下之時,節堂內的軍議走向尾聲。

  除了康延孝之外,原旬陽軍都指揮使蘇章和盤龍軍都指揮使魏良功皆表態愿領淮州廂軍,而侯大勇和鄭修齊兩人則想返回京城候缺。

  陸沉的態度很平和,一一答應下來。

  眾將依次行禮告退,走出都督府便立刻安排自己的親信部屬往駐地送信,盡快完成陸沉安排下來的任務。

  由于之前連續不斷的戰事,各軍其實都不滿員,再加上陸沉決定優中選優,這顯然需要鄭重對待——軍中同樣也有爭斗,誰的部下更勇猛歷來是武將之間最常見的話題,誰不想趁著這個機會盡可能將精銳搶到自己麾下?

  只有七星軍、飛羽軍和定北軍較為超然,他們肯定是優先補充精銳的對象。

  節堂內很安靜,秦子龍等隨從都已經退下。

  李景達捧著茶盞說道:“康延孝還是不了解公爺的心意。”

  陸沉打量著這位仿佛變了一個人的前任大都督,饒有興致地問道:“此言何意?”

  “我不清楚你們之間發生過怎樣的故事,但是從他的表情大約可以明白,他以為你將他排除在外是針對之意。”

  李景達這一刻似乎心有所感,輕嘆道:“公爺之所以不用他,只是因為他老了,沒有當年的決然之氣。倘若在方才公爺讓人宣布任命的時候,康延孝能夠主動站起來,表明自己仍然能夠開弓殺敵,想來公爺會給他一個機會。”

  陸沉默然。

  李景達繼續說道:“如今定州九軍的主將當中,年紀最長的裴邃四十二歲,其次是三十九歲的段作章,宋世飛、柳江東和賀鑄不過三十五六歲,李承恩、劉隱和葉繼堂這三位才剛而立之年,正是滿腹雄心壯志的年紀,可謂大有可為。公爺帶著這樣一批年輕力壯又能征善戰的部屬,將來必定能為大齊再建功勛。”

  陸沉道:“李大人此言似乎略顯頹喪。”

  李景達聞言不禁自嘲一笑,坦然道:“莫非在公爺眼里,下官還有爭雄夸耀的機會?”

  陸沉抬眼望去,終于發現了一些端倪。

  李景達搖頭道:“公爺可知,下官今年整整五十歲?”

  陸沉不由得想起最初見到此人的情形。

  那是他第一次入京的時候,在參加大朝會之際遠遠看過一眼,時任南衙大將軍的李景達意氣風發,以至于很容易讓人忽略他的年紀。

  今日細細一瞧,陸沉才發現這位前任大都督眼角皺紋深沉,蒼老之態顯露無疑。

  “人老便得服老,否則是自尋煩惱。”

  李景達貌似豁達地笑了笑,只是這笑容中依然有幾分悵惘之意。

  陸沉順勢問道:“這便是李大人去年一系列決斷的根源所在?”

  這其實是他很感興趣的問題。

  先帝讓李景達擔任定州大都督,一方面是源于朝廷中樞的爭斗,另一方面則是希望他能擔起過渡的職責。為了避免李景達一意孤行,先帝做了兩手準備,讓許佐出任首位邊軍監軍,同時命蕭望之在關鍵時刻統領軍權。

  然而世事變幻莫測,尤其是在戰場之上,當雍丘成為最終決戰場所時,蕭望之只能將定州軍權交給李景達。

  誰都沒有想到李景達會那般穩健,更沒人能猜到在七星軍騎兵陷入絕境的時候,是一直被人輕視的李景達做出救援的決斷。

  這件事的影響極其深遠,如果李景達沒有及時出手,七星軍肯定會死傷慘重,王安一行人無法得到接應,甚至有可能影響到雍丘之戰的結局。

  陸沉一直記著這件事,所以當李宗本詢問他如何安置李景達,他毫不猶豫地支持對方返京擔任軍務大臣。

  李景達微微一笑,搖頭道:“不瞞公爺,初臨定州的時候,下官心里頗為郁卒,因為這定州各部兵馬心里只認一個陸字。尤其是像宋世飛這等悍將,莫看他嘴上一口一個大都督,實則根本不把李某人當回事。下官自然不忿,心想難道就只有你們能夠建功立業?當時下官恨不能親自領兵上陣,將景軍殺得丟盔棄甲,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定州大都督。”

  陸沉溫言道:“這是人之常情。”

  “戰事爆發之后,定州北線和西線相繼吃緊,慶聿恭麾下的精銳攻勢如潮,下官身為定州大都督,竟然緊張到雙手發抖的地步。好不容易抗住敵軍的初期攻勢,沒過多久靖州傳來軍報,原來慶聿恭真正的目標是靖州邊境,他在定州鋪開的攻勢只是虛招而已。”

  李景達頓了頓,喟然道:“僅僅是虛招而已,下官便已嚇得夜不能寐。”

  陸沉此刻不知該如何接過話頭,畢竟他從未有過類似的感受,或許是兩世從軍養成的堅韌神經,他確實無法體會李景達那種忐忑不安的心境。

  好在李景達并未奢望他的寬慰,他今日只想傾訴一二,于是接著說道:“下官好不容易安定下來,景軍那個名叫謀良虎的武將又領兵沖入雷澤平原,直指汝陰城側后方。下官雖然意識到不妥,卻再次低估了慶聿恭的手段,雖然最后擊潰那支軍隊,卻被慶聿恭親自領兵攻破定風道。再之后,定州北部陷落,無數大齊子民淪陷于景軍鐵騎的蹂躪。”

  他臉上泛起深重的愧疚,微微低下了頭。

  陸沉見狀便說道:“戰場上勝負難料,李大人何必太過自責?”

  “因為下官一睜開眼就能看到無數兒郎赴死。”

  李景達語調沉痛,低聲道:“公爺或許不知,在景軍侵占定州北部之后,敵人和我軍在積善屯一帶展開數月的反復爭奪。一處殘破的寨子,今日豎著我軍的旗幟,明日便落入景軍之手,如此周而復始,慘烈難言。那個時候榮國公已經接過指揮大權,下官在旁看著,不止一次想過若是下官初期做得好一些,那些將士又何至于用血肉之軀抵擋景軍?”

  陸沉不禁輕輕一嘆,現在他已經大概弄清楚李景達的心路歷程。

  一個只在江南安寧之地帶兵的將領,依靠著家世和人脈步步往上,毫無疑問會心比天高。

  等他來到真實的戰場,親眼見識鐵與血的迸發,入目便是尸橫遍野血流漂杵,往昔沾沾自喜的能力和手腕在強大的敵人面前不堪一擊,那種落差足以徹底扭轉一個人的性情。

  有人會因此墜落深淵,有人會懸崖勒馬,萬幸李景達是后者。

  “過往在朝中為官,人人笑面相迎,心里卻不知藏著怎樣齷齪的念頭。下官在那種環境里如魚得水,甚至連崇山侯胡海這等人物都不是下官的對手,從他手中搶來南衙大將軍之位。那時候下官以為自己洞察人心無所不能,可是來到邊疆之后,明知道對面是生死之敵,卻連他的戰略意圖都看不清摸不透,被對方一通戲耍,猶如戲臺上的丑角。”

  李景達望著陸沉的雙眼,坦然道:“到了這個時候,倘若下官還不醒悟,豈不是世間最大的笑話?”

  陸沉沒有刻意安慰,只是誠懇地說道:“未為晚也。”

  李景達點頭道:“在榮國公和公爺跟前,下官即便不能做到脫胎換骨,至少……至少也能見賢思齊,如此亦不枉來邊疆走這一遭。”

  不得不說,李景達今日所言令陸沉大為改觀,收起了心底那抹輕視。

  像他這般身世的權貴能夠認識到自己的不足和錯誤已經不易,及時改正更加難能可貴。

  陸沉頗為觸動地說道:“李大人這番話當浮一大白。”

  李景達卻擺擺手,微笑道:“公爺初來乍到諸事繁雜,宴飲便不必了。其實公爺愿意坐下來聽下官這番絮叨,便是給了下官極大的面子。既然交接已經完畢,公爺又忙于整軍,下官在此告辭,后日便啟程返京。”

  陸沉看著此人平靜的神情,點頭道:“也好,屆時我會親自相送。”

  李景達沒有拒絕,稍稍沉默之后問道:“下官在江南還算有一些人脈,若公爺有事吩咐,還請直言相告。”

  陸沉知道他這話很謙虛,無論是在京軍還是江南門閥之中,李景達都有相當不弱的影響力,和他在邊軍的處境截然不同。

  只不過……雖說今日有交心之談,陸沉和他的關系依舊談不上深入,很多事情確實無法明言。

  稍稍思忖之后,陸沉道:“確有一事,想請李大人施以援手。”

  李景達應道:“請公爺示下。”

  陸沉懇切地說道:“蕭叔此番返京接掌軍事院,掣肘極多難以順心,兼之朝中局勢復雜勢力繁多,我擔心他會在那些勾心斗角之中被人算計。李大人深諳朝中規矩,人脈又極為廣闊,請你對蕭叔襄助一二。若是遇上危急時刻,還望李大人能夠護蕭叔周全。”

  聽到“蕭叔”這個毫不見外的稱謂,李景達面上泛起一抹笑意,隨即起身拱手道:“公爺放心,只要下官還有一口氣在,京中便無人能傷及榮國公分毫。若食言,下官愿以命相抵。”

  陸沉亦起身還禮道:“多謝。”

  “告辭。”

  李景達直起身來,隨即向外走去。

  陸沉送到大門外,看著那抹瘦削又沉穩的身影登上馬車,一時間頓生感慨。

  世間人物幾許,皆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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