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有一座觀云臺,位于文德殿的東南邊。
春夏時節,李端時常會來此處登高望遠,秋冬寒天則來得很少,主要是不想聽皇后和嬪妃們的啰嗦勸諫。
建武十三年最后一場常朝結束后,李端沒有返回后宮,而是徑直來到觀云臺。
秦正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望著天子略顯瘦削的背影,他眼中的憂色一閃而過。
觀云臺不算很高,僅僅六丈有余,但李端走上來之后氣息明顯有些粗,他沒有在秦正面前刻意掩飾,自嘲道:“朕確實是老了,比不得當年那般輕松自如。”
秦正微微垂首道:“陛下春秋鼎盛,何出此言?”
李端笑了笑,抬頭向北方望去,恢弘大氣的永嘉城映入眼簾,但見屋宇延綿街道相連,人間煙火氣油然而生,只是在這寒冷陰沉的冬天里,又仿若沾染上一層灰蒙蒙的顏色。
“今天這件事好好查一查,從李道彥的態度判斷,他同樣不希望北邊的人將手伸進大齊的朝堂。有他的支持和相助,你做此事會有很多便利。”
“臣遵旨。”
“話說回來,李道彥的反應雖然有些超出朕的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這位老相爺縱然不支持北伐,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還能堅持立場,比丁會之流強出很多。”
“陛下,丁尚書其實也能算是能吏了。”
“朕知道,否則朕豈會容許他執掌兵部大權?從蕭望之和厲天潤的匯報來看,兵部準備的軍械和甲胄沒有出過什么問題,足見丁會在庶務上的能力。至于他成日里往相府跑,將李道彥的話奉為圭臬,這種事也不是不能容忍。畢竟,人無完人啊。”
李端的表情談不上風輕云淡,但也不至于苦大仇深。
秦正對此很清楚,天子從十三年前登基那一天開始,心里便沒有放棄過北伐收復故土還于舊都的想法,因此和朝中各方勢力周旋斗爭了十三年。
從表面上來看,天子這十三年做的事情不算多,大抵只分為兩件,其一是力保以蕭望之和厲天潤為首的邊軍將帥,其二是在面臨各方掣肘的情況下在朝中一點點發展出忠于自己的勢力。
聽起來簡簡單單的兩件事,實則要付出無盡的心血和精力,天子也在這個過程中磨礪出極其強大的心志,因此他根本不會將丁會這樣的存在視作眼中釘。
歸根結底,無非是求同存異罷了。
想到這兒,秦正若有所思地說道:“陛下,雖說這次左相出面壓下朝堂上的風波,但是臣覺得他們肯定還會找右相的麻煩。”
李端微微頷首,淡定地說道:“所以北伐必須取得更大的戰果。北方邊軍不斷取得勝利,一步步收復大齊的疆土,右相在朝中就會有更多人支持。他作為朕的得力臂膀,只要朝中擁戴他的大臣占據一定的比例,光憑那些人的攻訐動搖不了他的相位。”
聽他提起北邊的戰事,秦正沉吟道:“從目前的局勢來看,淮州軍收復偽燕東陽路的問題不大,甚至在沫陽路這邊也能取得一定的進展。”
李端轉頭望著他,問道:“蕭望之在密折中說的那件事,你如何看待?”
翟林王氏的改弦更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件事的影響極其深遠,而且暫時又不能公之于眾,故而李端遲遲沒有決斷,眼下只是給了蕭望之一定程度的自主權,并未給王家一個明確的答復。
接納王家的好處無需贅述,但是這里面牽扯到當年的糾葛,因為王家是最早投靠景朝的世家之一。雖說不能將河洛失陷先帝駕崩的罪名扣在王家頭上,但誰也無法厘定王家在元嘉之變前后發揮的具體作用。
秦正思忖片刻,緩緩道:“陛下,此事關鍵在于王家想要什么。如果他們只是希望重頭再來,陛下和朝廷不再追究翟林王氏當年犯下的錯誤,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可若是他們想更進一步,在北地維持獨一無二的門閥魁首地位,臣思之再三,還是覺得不太妥當。”
“為何?”
“陛下,倘若北伐成功之后,我朝仍然要面對景朝這個強大的敵人。無論是永嘉城里的世家權貴,還是拼死作戰的邊軍將帥,沒有人愿意看到一個左右橫跳的門閥繼續竊據高位。想要對抗景朝并且至少維持不敗的局勢,內部的團結至關重要,翟林王氏如果高高在上,必然會在我朝內部插進一根尖刺。”
李端雙眼微瞇,修長的手指扣在闌干之上。
“朕無法將王家的誠意拒之門外,因為只有像王家這樣的人越來越多,北伐才會越來越順利,此乃大勢所趨,非個人好惡可以左右。”
李端望著北方的天幕,語調悠遠寂然。
秦正沒有爭論這個話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身邊至尊的艱難,雖然名義上是乾綱獨斷的天子,可幾乎每件關系到大齊命運的大事都需要斟酌各方的利益得失,于是平靜地說道:“請陛下放心,臣會讓人提前放風做好鋪墊。”
李端面上浮現欣慰的神色,旋即微笑道:“倒也不必如此。王家如今掌權的兄弟二人,王承本就是無心仕途的文壇大家,將來讓他去風雅學宮領山長一職便是,至于王安……他做過偽燕宰執,入我朝中樞自然不妥,可以給他一個虛銜榮養。王家子弟無數,其中肯定有不少年輕俊杰,讓他們自己推選幾個人出來,或入朝或從軍授予實職即可。”
秦正一一應下,想了想說道:“陛下,這樣的安排雖然妥當,恐怕不能讓王家滿意。”
“今時不同往日,王家應該明白自己的身份。”
李端眼神溫和,語調中終于顯出幾分帝王的威儀,隨即意味深長地說道:“再者,王家不是準備和廣陵陸家結親?既然他們將希望寄托在陸沉身上,那么朕提拔重用陸沉,也算是從側面給他們一份保障。將來陸沉青云直上,王家女是名正言順的正室夫人,王家自然也能從中獲益。”
秦正在天子面前歷來不茍言笑,但是此刻有些忍不住笑意,感慨道:“陛下言之有理。”
李端緩緩舒出一口長氣,悠然道:“這些門閥世家歷來以聯姻為維持根基的不二法門,朕讓陸沉登上高位,想來很符合他們的愿景。”
秦正笑道:“極是。”
這一刻他腦海中忽然浮現幾件小事,本來沒必要在天子面前提起,但是此刻聽天子的話鋒似有指婚之意,便提醒道:“陛下,談及此事,臣忽然想起和陸沉有關的幾個消息。”
“說來。”
“據臣所知,陸沉上半年去偽燕寶臺山,協助那個草莽幫派七星幫操練軍卒對抗燕軍,這件事除了是和淮州都督府的戰略規劃有關,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那七星幫之主林頡乃是江湖中的頂尖高手,他的女兒林溪曾經化名菩薩蠻,在北地多次刺殺景朝和偽燕權貴,稱得上巾幗不讓須眉。”
李端淡然道:“你是說陸沉和那個林溪關系太過密切?”
秦正點頭道:“不止如此,林溪以師姐的身份傳授陸沉武功,而且兩人在寶臺山里已經定下親事。”
李端稍稍思忖,從容地道:“這不算什么,朕下旨許他同時迎娶二人,不分大小。”
秦正又道:“還有一件事,但是臣不敢保證真偽。陸沉和厲大都督的長女厲冰雪交往頗密,兩人之間似乎也有牽扯不清的關系。”
李端怔住。
王家女和林溪雖然身份相差極大,說到底都只是陸沉的個人問題,不至于影響到天下大局,但是厲天潤最疼愛的長女卻又不同。而且他這個皇帝總不能太過荒唐,出于大局考慮給陸沉賜婚無傷大雅,可如果圣旨上是三名女子同時嫁給一夫,其中還有他親封的朝廷武官,這事落在史書上豈不是會讓他成為笑柄?
一念及此,李端忍不住笑罵道:“陸沉這家伙看著老實本分,怎么私下到處沾花惹草!”
然而他眼中殊無笑意。
秦正對此心知肚明。
天子對陸沉的器重除了他本人的能力之外,更多是出于對蕭望之的拉攏,畢竟這位淮州大都督相較厲天潤來說和朝廷有些疏遠。在這個基礎之上,天子不會壓制陸沉的崛起,甚至會因為某些原因加速提拔,比如最近翟林王氏的突然入局。
可是陸沉本身就有蕭望之的力挺,還能和靖州大都督產生密切的聯系,尤其是他和厲冰雪之間難以確認的關系,肯定會讓天子產生一絲疑惑。
一個橫跨兩大邊軍都督府、即將和北邊最大的門閥世家聯姻、同時還有天子賞識器重的年輕武將,他的未來會是怎樣的境況?
眼下他自然比不得蕭望之或者厲天潤,然而身為帝王不可能只看當下。
秦正沒有給出任何意見,作為天子最信任的臣子,他很清楚自己在這個時候只需要閉嘴不言。
良久過后,李端溫和地說道:“相較防患于未然,朕更愿意用人不疑。不過這小子太能招惹桃花,朕得提醒他幾句,以免將來鬧出一大堆麻煩事,朕總不能下旨許他娶上十七八個老婆。”
秦正心中了然,知道天子已經下了決斷,至少眼下陸沉不會有什么麻煩,這個年輕人的未來依舊一片光明。
至于將來……誰又知道世間滄海桑田會變成什么模樣?
“陛下圣明。”
秦正躬身一禮。
李端轉頭望著他,似笑非笑地說道:“伱做事從來不會無的放矢,今日特意提起這些瑣事,是不是擔心將來有人借此攻訐陸沉,進而破壞北伐大局?”
秦正笑而不答。
李端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一字字道:“安心,朕非昏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