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一隅,礬樓。
作為永嘉城里最逍遙的溫柔鄉,此地的格局當然不落俗套,前堂后院的設計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顯得格外奢侈。
京中五大花魁,有兩位便屬于礬樓。
如今顧婉兒莫名其妙地給自己贖身,又被靖州厲大都督的掌上明珠帶走,礬樓的大掌柜縱然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去厲府要人,只能將所有的熱情與討好都放在另一位清倌人蘇淺予身上。
湖畔小樓三層,一架屏風將內外兩間隔開,蘇淺予正在屏風之后調試琴弦,耳畔不時傳來外間那些權貴子弟的談笑聲。
“看不出來,這個陸沉還是憐香惜玉之人,竟然想出這么一個法子。”
“你還別說,他這招故弄玄虛的確唬人,我還以為他真是個正人君子,原來是裝模作樣的假清高。”
“柳兄此話怎講?”
“你想啊,要是他真不肯接受這顧婉兒,緣何會答應今天來赴約?顯然是借著那位厲大小姐轉一道手,等顧婉兒離開京城之后,咱們誰能知道他是不是腆著臉去找她?正因為他藏著這份歪心思,所以今天會來礬樓,當面向三郎致謝。”
“原來如此,還是三郎眼光獨到,一眼便看出這邊疆之地的蠻人經不起誘惑。”
隨即便是一陣嘲笑聲。
蘇淺予眉尖微蹙,暗道昨天你們可不是這種表現。
宋云當時返回稟報的時候,屋內寂然無聲,唯有李云義漸漸變粗的呼吸聲,隨即便是一陣極其粗魯的叱罵,幾乎將宋云的祖宗十八代翻來覆去罵了個遍,最后更是上手將宋云狠狠收拾了一頓。
此刻聽著這些貴公子的議論,蘇淺予心中忽然有些羨慕顧婉兒。
沒想到她會以這種奇特的方式跳出火坑,哪怕那位陸校尉真如這些人所言,打算在無人注意的時候再對婉兒姐姐下手,那也好過留在這礬樓之中,提心吊膽地生活著,唯恐說錯一句話就惹怒這些權貴子弟。
外間眾人依然在高談闊論,李云義沉默地坐在主位,眉眼間并無戾氣,反而因為一眾朋黨的吹捧稍顯矜持。
片刻過后,臉上傷痕還是比較明顯的宋云走進屋內,畢恭畢敬地說道:“三少爺,陸沉已經到了,此刻正往小樓趕來。”
屋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整齊劃一地看向主位上的李三郎。
“走吧,我們去迎一迎江北大捷的首功之臣。”
李云義神態悠然,徐徐起身。
眾人連忙附和。
所謂迎接,也只是李云義帶著其他人來到樓梯口附近,當然不可能去往樓外等候。
時間靜悄悄地流逝著,眾人站在李云義身后注視著樓梯入口。
屏風之后,蘇淺予款款起身,略有些好奇地望著那邊,雖然被屏風擋住視線,她也能聽到踩上樓梯的腳步聲從那邊傳來,而且越來越清晰。
站在最后面的宋云忽然有種奇特的感覺,這一步步拾階而上的腳步聲就好像戰場上的鼓聲,未曾見人便能感覺到幾分凜冽的殺氣。
這一刻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昨天是不是該多問幾句,以免一會鬧出矛盾和沖突。
當然他也只能想想而已,因為陸沉已經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之內。
李云義微微瞇眼打量著面前的年輕男子。
身量頎長,容貌俊逸,氣度非常沉穩,眼神中又帶著幾分銳氣。
李云義自身的條件倒也不差,但是長期花天酒地難免外強中干,看著如旭日初升一般的陸沉,他心里猛地泛起一股極其濃烈的厭憎。
不過他面上還是表現得較為溫和,矜持一笑道:“陸校尉一表人才,果然聞名不如見面。”
陸沉拱手一禮道:“三公子謬贊,陸某本是鄉野粗人,不識京中規矩,些許莽撞之處還請見諒。”
李云義只當這是客套的場面話,也沒有真的放在心上,還禮之后便邀請陸沉落座。
寒暄過后,李云義先向陸沉介紹今日在場的眾人。
無非是某某侍郎家的公子,某某伯爵家的少爺,某某學士的弟子,人人身著錦繡,個個養尊處優。
這分明是一個以李云義為核心的紈绔圈子。
陸沉抬頭看了一眼坐在末位的宋云,明白此人削尖腦袋也要擠進來的原因。
這樣一個圈子意味著龐大的資源,在普通人看來難如登天的事情,往往只需要他們一句話就能解決。譬如前段時間宋云跟國子監一位學子發生沖突,激怒之下打斷了對方兩根肋骨,本來就要被國子監除名,然后李云義讓此刻坐在席間的陳文學去找國子監監丞打了個招呼,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個陳文學便是禮部侍郎陳春的幼子,時年二十歲。
他略帶審視地望著陸沉,淡淡道:“聽聞陸校尉是淮州廣陵人氏,不知可否識得廣陵詹知府?”
陸沉已經知道他的來歷,平靜地回道:“承蒙府尊大人厚愛,倒是見過幾面。”
陳文學便頷首道:“陸校尉或許不知,家父便是詹知府科舉時的座師。倘若陸家在廣陵遇到什么麻煩,只要不是作奸犯科之類的事情,都可以去找詹知府襄助。”
淮州距離京城太遠,這個時代的信息流通速度又極慢,除非是像江北大捷這般影響邊關局勢的大事,否則京城之內對邊境依然只有一個模糊的認知,即便是這些權貴子弟也是如此。
在他們看來,陳文學這句話猶如向陸沉亮明冰山一角,不經意間顯露出他們雄厚的家世背景。
今日這場宴會本就是他們向陸沉展現實力的工具,為的就是讓這個來自邊疆的蠻人認清楚自己的身份,從而乖乖地躬身進入他們這個圈子。
眾人的注視之中,陸沉端起面前的茶盞,不緊不慢地飲了一口,從容地說道:“陳兄好意,陸某心領了,不過確實沒有這個需要。”
陳文學嗤笑一聲,不再多言。
邊軍武將多半有驕嬌二氣,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其實從顧婉兒那件事便能看出,這個年輕的校尉很在意臉面。
或者說自尊心比較強烈。
不過要是他回廣陵之后,發現往常很好說話的府尊大人突然變得錙銖必較,會不會后悔今天不該這么矜持呢?
陳文學當然不敢找他爹說這種事情,但是悄悄給詹徽打個招呼,想來他也不會推卻。
李云義仿佛沒有聽見這兩人之間的機鋒,微笑道:“陸校尉或許有些奇怪,不理解我為何一定要請伱赴宴。其實這件事說來很簡單,我最敬佩為國舍命的軍中兒郎,只可惜家中不許我從軍,此乃生平一樁憾事。自從聽聞江北大捷的細節后,我便對陸校尉極為敬佩,若不能與你結識,豈不是有眼無珠之人?”
陸沉從容不迫地說道:“江北大捷,首功在于蕭、厲二位大都督,其次是十余萬將士奮不顧身地沖鋒陷陣,陸某不過是他們當中的普通一員,當不得三公子這般贊譽。”
“陸校尉實在是太謙虛了。”
李云義皮笑肉不笑地說著,忽地朝旁邊稍稍抬高語調:“蘇大家。”
一抹柔弱嬌怯的身影從屏風后繞出來,走到近前福禮道:“三少爺。”
李云義轉而對陸沉說道:“京中五大花魁,礬樓擁有兩位,這位蘇大家的琴藝堪稱一絕,不如由她為我等演奏一曲,陸校尉意下如何?”
雖然在顧婉兒這件事上吃了一個悶虧,他卻不相信這世上真有不愛偷腥的貓兒。
少年慕艾本是至理,尤其是像陸沉這種常年在軍營中摸爬滾打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之前囿于種種考慮沒見過顧婉兒的面,或許還能堅持得住。
如今在蘇淺予當面,讓他親眼見識這等絕色風情,還能做到無動于衷?
席間眾人這一刻甚至有些羨慕陸沉。
顧、蘇兩位花魁是李云義耗費大量白花花的銀子捧上去的花魁,如今竟然一股腦地砸在這個來自邊疆的蠻人身上……
那邊廂蘇淺予按照李云義的叮囑,迎著陸沉柔柔弱弱地輕聲道:“蘇淺予見過陸校尉。”
四目相對,她忽地心中一緊,因為對方看著自己的目光平靜又淡然,仿佛在看一個毫無特色的普通路人。
陸沉旋即收回目光,既沒有刻意無視蘇淺予,也沒有任何出格的反應,只是禮貌性地笑道:“三公子既有這等雅興,陸某雖是粗人也愿意傾聽一曲。”
李云義心中訝異,隨即對蘇淺予微微頷首。
片刻過后,琴聲悠然奏響。
甫一開始,琴如風,音如韻,清如泉流,悠如云卷。
女子的指尖輕撫于琴弦之上,琴音如深谷幽山之音,清澈明凈,觸人心弦。
“錚”的一聲琴鳴,古琴清商忽轉,蒼韻松古,溫勁而雄,渾厚的余音仿若在眾人腦海中勾勒出金戈鐵馬的雄壯遼闊。
及至末尾余韻,三音疊加交錯,似疾風驟雨洶涌而來,繼而聚成淙淙潺潺的強流,匯入波濤洶涌的江海之中,最終趨于平靜,只余清冽空靈的悠悠泛音。
席間眾人無不聽得如癡如醉。
不論李云義、陳文學還是其他官宦子弟,雖然沉迷于嬉笑玩鬧,卻也有著一定的藝術功底,這幾乎是所有家族必須遵行的最低要求。
他們自然能夠品出蘇淺予的琴藝之妙,但是今天這場宴席的主角卻是一位征戰沙場的武將。
李云義轉頭望著陸沉,似笑非笑地說道:“陸校尉可還滿意?”
屏風后方,蘇淺予側耳聽著,她有些好奇將顧婉兒救出火坑的年輕武將會給出怎樣的評價。
隨即便聽一個中正溫和的嗓音說道:“很好聽,只可惜我聽不懂,蘇大家無異于是在對牛彈琴。”
外間一片寂然。
蘇淺予忍不住笑出聲來,又連忙抬手捂嘴,生怕被那位李三郎聽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