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記得很清楚,陸通在講述往事的時候明確說過,如今只有他們父子二人知道當年那場大火的真相。
這和是否信任蕭望之沒有太大的關聯。
畢竟這是一樁已經發生十多年、結局清晰無誤的隱秘,告訴旁人除了增加風險之外,只會給對方帶來困擾和壓力。
陸沉是陸通的兒子,承擔這份壓力天經地義,而且牽扯到他對于未來的規劃,他必須得知道陸家和李氏皇族之間的恩怨糾葛。
按照正常的進程走下去,蕭望之原本不會被牽扯進來,但是他作為當年很多事的知情者,再加上陸沉趨向自保的意圖稍微有些明顯,他順著這個方向逐漸猜到了那個被陸通深深掩埋的真相。
陸沉沒有開口說話,沉默的態度便已說明一切。
他當然可以大義凜然矢口否認,只是這樣的招數在蕭望之面前沒有太大的意義,而且會造成兩人相處時的隔閡。
“你爹不愧是我們當中最出色的那一個,他做到了我們想做但是又不敢做的事情。”
蕭望之接下來的這句話讓陸沉有些意外。
他對陸通的評價很高,這倒是情理之中的說辭。
當年楊光遠身邊的那群年輕人里面,陸通在軍事上的才華并不弱于旁人,后來退出行伍操持商業同樣打理得井井有條,更不必提他需要疏通各方勢力,大江南北都有人脈。
讓陸沉意外的是蕭望之后面那句話。
什么叫想做但是又不敢做的事情?
他神情復雜地望著對面的中年男人,緩緩道:“蕭叔也曾想過為楊大帥報仇?”
蕭望之將火鉗放到一旁,再度拿起茶盞飲了一口,仿佛是在醞釀某種勇氣。
“大帥將我攆到淮州的時候,我心里很煩悶很不理解,因為那個時候的淮州屬于后方,真正的戰場在北邊的涇河防線。后來,也就是元康七年,大帥被召回河洛城,緊接著便是下獄拷打,三天后他撒手人寰。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太急促,我們想救援都來不及。”
聽著蕭望之沉郁的語調,陸沉微微頷首,他當然能夠理解這種無奈又悲憤的心情。
“從元康七年到元康十一年,我們這群受過大帥提攜的武將過得很艱難,有人被余波殃及牽連,有人郁郁寡歡心灰意冷,也有人自暴自棄冷眼旁觀,原本固若金湯的涇河防線變得支離破碎,任由景朝騎兵來去自如。我至今還記得,那幾年我幾乎每天都在天人交戰,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
蕭望之眼中飄起蕭索之意,又有幾分痛苦糾結。
即便已經過去十幾年,他仍然不愿回想。
陸沉低聲道:“蕭叔應該在想,是率軍投靠景朝為楊大帥復仇,還是秉持楊大帥的遺愿守護大齊江山。”
“你說對了一半。”
蕭望之自嘲一笑,喟然道:“我有想過投靠景軍,但是我沒有那個膽量淪為千夫所指,同時我也沒有勇氣公開為楊大帥鳴冤,我只能像個縮頭烏龜一樣蹲在淮州,每天用大帥的叮囑麻痹自己——我蕭望之不是一個孬種,我只是要繼承大帥的遺志,留著有用之身保護黎民蒼生。”
陸沉怔怔地望著他。
蕭望之搖搖頭道:“什么狗屁名將,不過是貪生怕死自欺欺人而已。”
“蕭叔……”
“我不是在伱這個晚輩跟前故作姿態,這些話藏在心里很多年,實在是憋得很難受。我不敢在你爹面前提起,因為我怕他將大帥的牌位拿出來抽我的臉。”
陸沉唯有一聲輕嘆。
蕭望之繼續說道:“河洛失陷,先帝和太子死于宮中大火,我只覺無比痛快舒爽,仿佛那塊壓在心頭的巨石突然消失,于是我帶著鎮北軍守住來安防線,又一次次擋住景軍的進攻,最終依靠軍功成為淮州大都督。但是,這并不能改變一個事實,從元康七年到元康十一年,這四年里的蕭望之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懦夫。”
陸沉輕聲問道:“所以蕭叔堅定不移地想要推動北伐,為的是洗刷那四年當中每個日夜帶來的屈辱?”
蕭望之點頭道:“是的。”
陸沉凝望著他的雙眼,沉默片刻后又問道:“蕭叔,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為何我爹沒有與你生分,這些年你們的交情始終如一?”
蕭望之略顯不解。
陸沉挑明道:“如果蕭叔真如方才所言,是一個忘恩負義背棄將主的懦夫和小人,我爹為何要繼續和你結交?那四年的時間里蕭叔什么都沒做,不論你內心如何糾結,至少明面上你確實什么都沒做,難道我爹看不透這一點?”
蕭望之愣住。
陸沉緩緩道:“我想,這是因為我爹知道你們這幫老兄弟的不易,不想楊大帥千方百計留下來的火種毀于陰詭風云,所以他才會選擇獨自去做那件事。”
蕭望之微微垂首道:“或許是這樣。”
“一定是這樣。”
陸沉的語氣斬釘截鐵,繼而道:“楊大帥知道自己不為李家皇帝所容,但是他又無法背叛自己的準則,故而甘愿以身赴死,唯一的私心便是保住你們這些火種。我爹知道楊大帥的想法,他也知道你們留在軍中才能扶保蒼生,所以他獨自籌謀那場大火。蕭叔你并未辜負他們的期望,你不僅守住了淮州還練出十萬大軍,如今帶著我們收復故土,這不就是楊大帥希望看到的局面嗎?”
聽著年輕人逐漸揚起的語調,看著他眼中的熠熠光彩,蕭望之忽地長吁一口濁氣,不太篤定地問道:“所以我做得還算湊合?”
陸沉一笑:“不是湊合,是極好。”
蕭望之終究不是那種自怨自艾的性情,今日在陸沉面前直抒胸臆可謂絕無僅有的情況,他回想著這場談話的起源,不由得輕嘆道:“你爹一直沒有告訴我這件事的真相,想來是怕我知情之后愧疚難當,說不定會自暴自棄。”
陸沉故作驚奇道:“不會吧?蕭叔,你莫要將我爹形容得如同妖怪一般,他怎么可能事事算盡人心?”
蕭望之失笑道:“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是你在我面前編排自己老爹,下次我得跟他說道說道。”
“蕭叔,你這可就不厚道了。”
陸沉略顯委屈。
蕭望之抬手點了點他,溫言道:“既然有當年那場大火的存在,你對南邊的防備和警惕倒是情理之中的反應。雖說我相信你爹做得很干凈,不會留下什么手尾,畢竟這十多年里從未有過相關的風言風語,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小心一些不是壞事。”
陸沉道:“我以為蕭叔猜到這件事后,會和我們陸家分道揚鑣。”
蕭望之奇道:“為何?”
陸沉坦然道:“因為我支持北伐的心思并不純潔。”
蕭望之饒有興致地問道:“那你為何會支持北伐?”
陸沉便道:“蕭叔可還記得,去年我從偽燕行商返回淮州,在盤龍關遭遇寧理的搜檢和陷害,然后又被織經司廣陵衙門羈押?”
蕭望之點頭道:“記得。”
陸沉自然不會暴露自己的真正來歷,他回憶著當時的情景,徐徐道:“那件事給我兩個啟發,其一是相較于經商,或許我更擅長籌謀算計。其二便是待在織經司衙門的十多天里,我始終無法心安。我知道老爹有能力保護我,可我不想再讓別人掐著自己的脖子,不想成為砧板上的魚肉。”
“所以我想用織經司做跳板,在軍中謀取一份前程,因為在如今這個亂世之中,只有軍權才算得上真正的底氣。我沒有蕭叔和厲大都督的宏偉志向,更無法和楊大帥相比,我只想有能力保護自己和家人。”
這是他第一次在蕭望之面前袒露心跡。
蕭望之沉吟片刻,慎重地問道:“所以你擔心我會因此小瞧你?”
“不。”
陸沉搖搖頭,繼而道:“方才聽完蕭叔的自我剖析,其實我感覺很慚愧,只不過我至少應該有直視內心的勇氣。”
蕭望之笑容溫和,感慨道:“或許在朝堂上那些文官老爺看來,唯有無暇方可稱為完人,這是一句正確的廢話,便如他們開口必稱圣人之言。世人熙熙攘攘各有所求,所謂有所求方能有所成。你的初衷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你真心為之付出努力即可。”
陸沉在這個方面自然問心無愧,不論是去年的幾場戰事,還是今年去寶臺山襄助七星幫,乃至如今的北伐大戰,他都付出了全部的心血和精力,沒有片刻松懈大意。
“你要明白一個道理,成大事者不可錙銖必較,更不能要求人人皆完美無瑕,唯有聯合一切可以提供助力的人,你才有可能達成最終的目標。”
蕭望之諄諄善誘,望著陸沉的雙眼說道:“北伐如是,人生亦如是。”
雖然他沒有說得太透徹,但陸沉已經領悟了他的深意,雙方在悄然之間達成意見的統一。
簡而言之,蕭望之不允許任何人破壞北伐大局,至少在淮州軍中不能出現這種狀況。
在這個前提下只要不觸犯軍紀王法,他可以容忍每個人有著不同的初衷和緣由。
無論你是忠君為國還是想青史留名,哪怕只是單純地想要加官進爵往上爬,只要在戰場上奮勇殺敵,蕭望之都會欣然接納,更不必說陸沉只是想要掌握自保的能力。
至于究竟怎樣才算足夠的自保能力,蕭望之沒有深談亦不愿深談。
有些話只需要點到即止。
陸沉鄭重地回道:“蕭叔,我明白了。”
蕭望之微笑道:“你這次來回奔波路途艱辛,先回去好好休整一番,然后我們再商議怎么啃下東陽路的那一半疆域。”
陸沉起身一禮,凜然道:“末將領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