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城失陷的消息傳遍各地,最受影響的便是北燕沫陽路。
大將軍牛存節這段時間的心情可謂忐忑不安,唯恐占據河洛城的淮州西路軍揮師南下,直取沫陽路燕軍防線的背部,前年他們便這樣做過。
好在慶聿忠望和謀良虎率領的景軍沒有放松警惕,雖然按照陸沉的要求退出京畿之地,但他們再三增加游騎斥候的數量,力爭及時掌握淮州軍的動向。
牛存節總算能稍稍安心,可是南邊靖州軍的戰術同樣讓他看不明白。
除了最開始在西線連奪兩城,后續靖州軍便一直維持現狀,只是在邊境上維持對燕軍的壓迫態勢,并未發起強硬的進攻。
牛存節知道飛羽營北上支援淮州軍,但是少了一支飛羽營對于靖州軍而言不算傷筋動骨,厲天潤緣何如此保守?
縱然心中疑惑不解,牛存節卻不敢放松大意,唯恐被靖州軍找到破綻一舉擊破。
兩軍便一直維持這種對峙的狀態。
靖州軍戰線以南近百里,福昌城。
這里是靖州都督府的戰時駐地,厲天潤坐鎮此處掌控全局。
經過一代神醫薛懷義的精心調理,厲天潤的身體狀況有所好轉,都督府內的氛圍逐漸變得輕松歡快起來,尤其是當厲冰雪帶著飛羽營騎兵載譽歸來,這種喜慶的氣氛變得更加濃烈。
北伐之戰,靖州軍甘于側翼掩護,戰功并不突出,但是飛羽營在雷澤大捷之中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此事早已傳遍大江南北。
經此一役,想必厲冰雪可以在軍中更上一層樓。
書房內,厲天潤目光溫和地打量著自己的女兒,贊許道:“不錯,沒有給靖州父老丟臉。”
“爹爹,女兒何時給你和靖州軍丟過臉?”
厲冰雪略顯頑皮地回應,顯然厲天潤的身體狀況好轉讓她非常開心,遠遠超過她在戰場上建功立業的喜悅。
厲天潤微微一笑,道:“我以為你會帶著飛羽營去河洛城走一遭。”
厲冰雪解釋道:“陸沉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死守河洛,女兒不太清楚他的具體打算,但是他說飛羽營不必多跑一趟,女兒便領兵趕回來。”
厲天潤頷首道:“他的選擇很明智,攻破河洛與守住河洛的難度天差地別,而且朝廷未必能夠承擔堅守河洛需要付出的代價。”
厲冰雪眼波流轉,期待地問道:“爹爹,我們靖州軍接下來是不是要加強攻勢?”
厲天潤不答,反而望著她問道:“你放下了?”
這個簡短的問題讓厲冰雪一怔,她隱約猜到父親言下之意,卻又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厲天潤從來沒有干涉過她的終身大事,頂多就是娘親旁敲側擊。
而眼下這個問題似乎意味著,父親對她的心思了如指掌。
厲天潤溫言道:“伱是我的女兒,我怎會不知道你的想法?那次你從廣陵城回來,對陸沉贊不絕口,我從未在你臉上見到過那種神采。及至你回了一趟京城,在陸沉遇刺受傷的時候表現得更加明顯,霍真等人也在我面前隱晦地提過。”
“這些人真是長舌……”
厲冰雪無奈地笑了笑,并未否認或者羞惱。
厲天潤繼續道:“你從少年時便獨立自主,基本不需要我和夫人操心,所以沒有干涉你和陸沉的往來。只是據我所知,陸沉和林家女關系匪淺,你又不是與人相爭的性子,我不免有些擔心。這次讓你率軍北上,其實也存著讓你考慮清楚的用意。如今看來,你終于放下了?”
見他再次問起,厲冰雪坦然道:“爹爹,女兒壓根就沒有想過和林溪相爭。”
厲天潤神情復雜地說道:“是不愿意爭,還是怕爭不過?”
厲冰雪啞然失笑,微微挑眉道:“當然是不愿意。我對陸沉說得很清楚,雖說我對他有些好感,但我不想困居深宅相夫教子。這個世道……女子一旦嫁為人婦便不好拋頭露面,而我還有正事要做,豈能辜負爹爹的期望?”
厲天潤輕嘆一聲,緩緩道:“傻孩子,為父只希望你們平安喜樂。有些事是我們父輩的責任,不能強壓在你們的肩膀上。”
厲冰雪甜甜一笑,道:“女兒當然明白爹爹的心意。只不過,堂堂靖州大都督的長女總不能給人做妾吧?就算女兒不要體面,又怎能不顧爹爹的臉面?陸沉這個人骨子里很倔強,他認定林溪就不會改變,而且如今又多出一個王家千金,女兒真不想跟她們爭來爭去。”
厲天潤望著她明媚的雙眼和開朗的神情,喟然道:“也罷,你自己拿主意就行。”
厲冰雪將心底那抹復雜的情緒壓下,繼續先前的問題:“爹爹,我軍何時加強攻勢?”
厲天潤搖頭道:“到此為止。”
厲冰雪面露不解。
厲天潤簡短地解釋道:“景軍主力仍在,戰線拉得太長對我軍來說不是好事。沫陽路一半區域和東陽路全境已是超出預期的收獲,這個時候我們需要消化收復的疆土,貪多嚼不爛反受其害。我和蕭兄通過書信,他也贊成這個看法,眼下需要扎住根腳穩固戰線。”
厲冰雪微微頷首。
厲天潤又道:“等將來我軍和景軍主力正面相對,只要能取得優勢,我軍便可順勢而為長驅直入。在此之前,我們要耐著性子等待那場真正的大戰。”
厲冰雪爽朗地說道:“女兒明白了,這段時間會加緊操練麾下將士。”
厲天潤微笑道:“倒也沒有這么急迫,回平陽府看看你娘親吧。”
“是,爹爹。”
厲冰雪起身應下。
走出書房來到院中,她抬頭望向北方,只見天高云淡一片蔚藍。
她緩緩呼出一口氣,眸光中多了幾分淡淡的傷感。
齊建武十四年,景天德六年,三月十二。
經過連續七天的反復扯皮和錙銖必較,齊景兩國使臣終于達成和談。
雙方約定,淮州西路軍撤出河洛,沿京畿東線返回東陽路(齊國定州)境內,景軍慶聿忠望部、謀良虎部、善陽麾下定白軍一部相繼進入京畿地區,待淮州軍撤出之后接手河洛。
廢棄燕帝之位,由朝廷中樞履行執政之責,以河洛地區作為齊景之間的緩沖地帶。
景朝默認東陽路和沫陽路一半疆域被齊朝占據,但是沒有形成書面文字。
景朝付出總計八千六百余匹戰馬的代價,贖回以永平郡主慶聿懷瑾為首的所有戰俘。
雙方爭論最兇的一項是河洛東邊的關隘歸屬,最終在蕭望之和陸沉的首肯下,御史中丞許佐同意對方的要求,齊景兩軍以共城為界線,東邊的清流關歸屬齊軍,西邊的堯山關則重歸景軍所有。
從這一點來看,齊朝稍稍吃虧。
河洛不必多提,關鍵在于堯山關,相信經過這次的失敗,景軍肯定會無比重視堯山關,畢竟這座關隘是河洛東邊最后的屏障。
然而無論蕭望之還是陸沉,都沒有在這件事上太堅持,仿佛能拿到清流關就心滿意足。
從三月十四日到三月十七日,河洛北邊的臨潁城附近,齊軍連續四天、分批次進行戰俘歸還,同時從景軍手中獲得對應數量的戰馬。
三月十七,最后一場交換儀式,戰俘僅有一人。
淮州西路軍精銳盡出,銳士營騎步軍稍稍突前,飛云軍和來安軍在后方列陣接應。
景軍則是慶聿忠望率五千精銳騎兵壓陣,后方隱約可見定白軍的旗幟。
銳士營陣中,陸沉和慶聿懷瑾策馬并立。
陸沉默然眺望前方,看著李承恩帶人接收景朝用來贖回身邊女子的兩千匹戰馬。
春風徐徐,吹起慶聿懷瑾的鬢邊青絲。
她扭頭說道:“喂。”
陸沉淡然道:“說。”
慶聿懷瑾環視周遭軍容嚴整的銳士營將士,壓低聲音說道:“真沒想過投奔我朝?這可是你最后的機會。”
陸沉目不斜視地說道:“想聽真話?”
慶聿懷瑾點頭道:“嗯。”
陸沉道:“沒想過。”
慶聿懷瑾撇了撇嘴。
陸沉補充道:“雖然我做不成楊光遠楊大帥那樣的人物,但我肯定不會變成龐師古之類的小人,被人戳一輩子脊梁骨,最后身首異處死不瞑目。”
慶聿懷瑾抬頭看天,沒有接過話頭。
約莫半炷香過后,李承恩前來稟報戰馬已經接收完畢。
陸沉便道:“郡主,你可以回去了,代我向令尊問好。”
慶聿懷瑾沒有動靜。
陸沉笑道:“不想走?還是覺得兩千匹戰馬不符合你的尊貴身份?”
“呸。”
慶聿懷瑾輕啐一聲,揮動馬鞭一甩,駿馬嘶鳴一聲向前邁開四蹄。
行出數步,慶聿懷瑾扭頭盯著陸沉,一字字道:“再見了,陸!大!忠!臣!”
到了分別之際,她的眼神中終于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似乎是想將陸沉的面龐牢牢刻在心底,將來奉還他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恥辱,又似乎是為這個年輕人的迂腐感到可惜,或許他在北邊能擁有更加美好的前程。
但是她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于是回首向前,不再遲疑。
陸沉面不改色,望著她一人一騎穿過兩軍之間的上百丈距離,然后進入景軍陣中,隨即消失不見。
“撤軍!”
陸沉一聲令下,淮州軍各部有條不紊地往河洛方向撤退,對面的景軍同樣小心翼翼地撤回北邊。
天地之間,唯有風聲寂寥,無邊無際。
齊建武十四年,三月二十。
淮州軍撤出河洛,攜帶著八千余匹優良戰馬、一千三百七十五萬兩雪花銀、無數糧草軍械,在蕭望之安排的鎮北軍和廣陵軍的策應下,沿著河洛東邊的官道順利返回。
至此,齊朝邊軍的北伐之戰告一段落。
燕國已然名存實亡,齊景兩國兵鋒暫止,但是誰都不敢掉以輕心,因為彼此都能確認,戰爭并未真正結束,除非他們分出最終的勝負。
終有一戰。
書友們好,本書第三卷風起河洛結束,明天將開啟第四卷或躍在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