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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4【朝天闕】(一)

  景朝,大都。

  “常山郡王奉圣意領兵南下雍丘,預判南齊蕭望之將會率淮州軍西進抄截,故而在燕國鹿吳山一帶,以忠義軍騎兵、效節軍、牢城軍、防城軍設伏。三月初九,蕭望之果然率四萬淮州軍進入伏擊圈,隨即退守鹿吳山下。彼時常山郡王已經率部攻破雍丘北城,敵軍援兵涌向雍丘,南齊淮州軍孤軍深入,已至絕境。”

  上書房內,主奏司提領田玨像往常一樣面色木訥,語調平緩地陳述著南方的戰局。

  數位重臣安靜地聽著。

  除了尚書令趙思文這位唯一的文臣,余下幾位都是位高權重的景廉貴族武勛,以北院元帥撒改為首。

  御案之后,景帝的視線停留在那份來自南方的密折上,目光深邃且沉靜。

  田玨繼續說道:“南齊陸沉率靖州東線援兵至淅川一帶,此舉實為假象,他親領兩萬余精銳騎步北上馳援鹿吳山。此戰我軍落敗,效節軍兩萬人全軍覆沒,蒲察等將領率敗兵一路退往雍丘方向,南齊大軍緊隨其后窮追不舍。”

  眾人震驚。

  這樣一場大敗來得太過突然,尤其是效節軍兩萬人被殲滅,帶給他們的沖擊極其嚴重,可謂人人肅然。

  此番景朝三十萬大軍南下,包括南院元帥慶聿恭所領之夏山軍和防城軍,夾谷氏善陽所領之定白軍,后續天子又派出忠義軍、長勝軍、效節軍、牢城軍合計六萬兵馬,可謂兵強馬壯勢在必得。

  前期景軍的進展很順利,壓制住南齊靖州軍,并且在慶聿恭的親自指揮下,順利奪回定州北部。

  轉折點在于南齊厲天潤出人意料地攻占雍丘,景帝一道圣旨頒下,慶聿恭只能親率主力南下,由此雙方進入短兵相接的狀態。

  田玨又將鹿吳山之戰的細節講了一遍,聽得幾位重臣無不眉頭緊鎖。

  撒改面色沉郁,他本來想借這個機會攻訐慶聿恭,聽完田玨的敘述之后立刻醒悟過來,鹿吳山之戰還真怪不到慶聿恭頭上。

  天子讓慶聿恭奪回雍丘,他沒有抗命并且做了周全的準備。

  他對齊軍的動向判斷很準確,忠義軍等部也確實在鹿吳山下困住蕭望之率領的淮州軍,哪怕最后陸沉率領的援兵打亂了景軍的計劃,并不代表景軍就沒有一戰之力。

  細究當時戰場的情況,景軍總兵力有六萬余人,齊軍淮州軍加上援兵也是六萬多人,雙方并不存在絕對的差距。

  景軍落敗的根源在于主將的錯誤判斷,先期輕敵的忠義騎兵主將蒲察,關鍵時刻踏進蕭望之所設陷阱的效節軍主將撒合烈,這兩人和慶聿恭沒有直接關聯,他們都是景帝親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將領。

  說到底,景帝派出去的幾位大將并非南齊蕭望之和陸沉的對手。

  想清楚這個問題之后,撒改不禁抬頭看向御案后的天子。

  景帝依舊面無表情,讓下方的臣子無法辨明他的心情。

  一片寂然之中,他將面前那份密折合上,緩緩道:“這是慶聿恭的飛書急報,我朝大軍在雍丘城外困住南齊京軍,厲天潤率部棄城而出,將那支京軍救了出去,然后一路往南撤退。慶聿恭命人追擊十余里,此戰共斬獲敵軍首級四千有余,同時奪回了雍丘城。”

  幾位重臣的表情稍稍松緩。

  鹿吳山下折損效節軍兩萬步卒,雍丘城外斬首敵軍四千余,兩相比較之下景軍顯然吃了大虧。

  但是戰場局勢不能單純以傷亡來論,雍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慶聿恭能夠拿回這個戰略要沖,不負天子對他的期許。

  撒改悄然垂首,暗自慶幸。

  還好他這段時間聽取幾位謀士的建議,不再像之前那樣動輒攻訐慶聿恭,此番鹿吳山大敗明顯不是慶聿恭的責任,相反他在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奪回雍丘是大功一件。

  如果這次他又著急忙慌地跳出來,多半會陷入尷尬的境地。

  上書房內凝重的氣氛有所緩解。

  景帝淡然的目光掃過撒改,繼而道:“關于接下來的戰局,爾等有何建言?”

  無論是何種性情,能夠進入這間上書房的重臣都非平庸之輩。

  哪怕是往常在朝堂上略顯急躁的撒改,實則也精于權術,否則他怎能在輝羅氏一眾貴族之中脫穎而出,上位北院元帥成為景帝用來制衡慶聿恭的權貴?

  如今南方戰局漸趨明朗,景軍打下定州北部,又奪回了重鎮雍丘,雖然在鹿吳山下敗了一場,但也算是有所收獲,至少能為將來做好準備。

  雖說此戰景軍的表現談不上勢如破竹,甚至要遠遠低于這些重臣的期待,但如今他們已經清楚戰事的細節,知道南齊可謂傾盡全力。

  齊帝命在垂危依然以身為餌,厲天潤、蕭望之和陸沉這三人同時出現在戰場上,南齊邊軍精銳悉數投入,再加上后方朝廷萬眾一心的支持,如此也只是和景軍有來有回而已。

  大景九軍,派去南方戰場的都不到一半。

  尚書令趙思文輕咳一聲,沉穩地說道:“啟稟陛下,臣以為齊軍戰力不弱,厲天潤等人亦為良將,我朝大軍雖不懼敵人,卻也不妨稍作休整,總結一下此戰的得失再做打算。如今我軍已經占據南齊定州北部,將來隨時可以大舉南下,燕國沫陽路這邊隨著雍丘重新為我朝掌控,河洛地區亦不存在危險。”

  這個建言雖然略微不符合景軍這幾十年來的強勢表現,也算老成持重的考量。

  趙思文能夠以齊人后代的身份做到大景首席文臣,自然不是只知溜須拍馬之輩。

  旁邊的幾位景廉貴族依舊保持沉默。

  景帝平淡的目光掃過他們,悠悠道:“趙卿家的想法倒是與常山郡王不謀而合。他在這封急報中向朕請示,如今雍丘已經奪回,但是南齊厲天潤、蕭望之和陸沉等人領兵在雍丘外圍虎視眈眈,是否就此收兵罷戰固守各線。”

  趙思文神情微變。

  不謀而合這四個字,聽來委實不太安心。

  然而他又不能立刻改弦更張,好歹是文臣班首的尚書令,那樣太過輕賤自身。

  景帝并未深談這個話題,轉而看向那幾位景廉貴族問道:“爾等有何看法?”

  撒改感覺到天子的視線落在自己臉上,想了想說道:“陛下,臣覺著我軍又不是沒有一戰之力,如果能在雍丘一帶擊潰南齊邊軍主力,豈不是可以直接肅清南齊在衡江以北的地盤?”

  旁邊那幾人對這個建議毫不意外。

  從多年前開始,撒改便堅定不移地站在慶聿恭的對立面,因此哪怕他在平趙之戰中表現平平,哪怕他前不久在沙州鎩羽而歸,也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在大景朝堂上的地位。

  撒改顯然很清楚個中緣由。

  當天子將趙思文丟在一旁,轉而問起他們的意見,他便知道天子不希望戰事就此潦草結束。

  果不其然,景帝微微頷首道:“你說的沒錯,不戰而退終究不妥,朕相信常山郡王縱然面對南齊諸多名將聯手,亦有揚我軍威的底氣和能力。”

  眾臣齊呼道:“陛下圣明。”

  景帝隨即看向略顯忐忑的趙思文,不容置疑地說道:“代朕擬旨,嘉賞前線將士,令慶聿恭再接再厲,一戰底定江北大局。”

  趙思文心中浮現一抹不安,但是面對御宇十四載、天威愈發難測的天子,他只能垂首應道:“臣遵旨。”

  朝議結束,眾臣行禮告退,唯有田玨留了下來。

  景帝起身向外走去,他便亦步亦趨地跟著。

  君臣二人來到皇宮東南面的玉清池畔,田玨望著天子偉岸的背影,表情略顯凝重。

  景帝似乎知道這位孤臣的心思,平靜地問道:“你認為朕不該繼續逼迫慶聿恭?”

  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

  田玨思忖片刻,緩緩道:“陛下,鹿吳山之戰雖是常山郡王有意為之,但他行事并無可指摘之處。”

  “這是自然,朕從不懷疑這位大景軍神的手腕。”

  景帝的語氣很淡然,似乎沒有因為效節軍兩萬步卒葬身沙場而憤怒,他望著春風吹拂下漸起波瀾的池水,又道:“你不懂他。此戰雖然攻占定州北部又拿回雍丘,于我朝而言依舊是小勝當輸。慶聿恭此戰并未盡全力,因為他自認為揣摩到朕的想法,故而萌生后退之意。”

  田玨不解地問道:“既然他有意后退,陛下何不成全?”

  景帝微微一笑,雙眼微微瞇了起來:“他就算后退,也不會交出夏山軍的大權。”

  田玨心中一震。

  景帝負手而立,肅然道:“朕這是給他證明自己的機會,堂堂大景軍神,就算要退也得退得漂漂亮亮。”

  “臣明白了。”

  田玨躬身應下。

  這一刻他已經懂得天子的心意,也知道自己和主奏司該做些什么。

  景帝擺擺手,田玨悄然退下。

  明媚的春光中,景帝望著池中無憂無慮游弋的錦鯉,唇邊浮現一抹自嘲的弧度,輕聲自語道:“人活于世,誰能隨心所欲?”

  “朕不能,你亦是如此。”

  “入了這棋局,便是過河卒,怎能回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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