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陽郡公的婚禮順利結束,來自天南地北的賓客們相繼返回,廣陵城逐漸恢復往日的寧靜。
陸沉這些天盡享齊人之福,一邊是王初瓏溫柔體貼,一邊是林溪風姿卓絕,可謂如魚得水,無盡風流。
當然他不會一味沉浸在溫柔鄉中,除了按部就班地接手定州軍務,便是利用這段難得的休假完成大婚后續的儀程。
他沒有厚此薄彼,陪兩位夫人回娘家的頻率大致相同。
今日輪到林溪,一大早兩人便乘著馬車,在一眾精銳親兵的護送下來到東城林府。
入府之后,林溪自去尋家中弟妹說話,陸沉則來到偏廳之中。
一名年過四旬的中年男子早已等候在此。
其人身材精瘦,面龐黝黑,渾身上下透著精明之氣。
見到陸沉出現,他立刻上前大禮參拜道:“小人余文俊,拜見公爺!”
“平身。”
陸沉走到太師椅旁坐下,淡然道:“余文俊?這是你的真名字?”
余文俊恭敬地說道:“回公爺,確為小人真名。”
陸沉微微頷首道:“坐下說話,不必太過拘束。”
余文俊應下,小心翼翼地貼著半邊屁股坐在下首。
陸沉觀察著他的舉動,道:“不論名字還是習慣,你和齊人幾乎毫無區別。”
余文俊老老實實地說道:“小人常年行商,經常要和貴國人士打交道,又因為格外傾慕大齊文化,故此學到了一些皮毛。”
陸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似是追憶往昔道:“說起來,當年你送給我家泰山的那柄匕首,數次助我擺脫險境,還要承你的情。”
“不敢,不敢。”
余文俊連連搖頭,繼而道:“那柄匕首是小人感激林幫主救命之恩相贈,歸根結底是林幫主義薄云天,小人不敢居功。倘若公爺不嫌棄,小人便再準備一批同樣用百煉精鐵打造的兵器,以此恭賀公爺新婚之喜。”
這確實是一個極有眼色的人物。
想想也很正常,此人既然是哥舒松平的親信,又能被委以重任專程南下,自然不會是那等輕狂淺薄之輩。
陸沉不急不緩地說道:“那我便卻之不恭了。”
其實余文俊此前已經向林頡表明一部分來意,此刻見陸沉遲遲不入正題,他倒也能沉得住氣,恭敬地笑道:“公爺見外了,這是小人的榮幸。”
陸沉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悠悠道:“我聽說貴國最出名的還不是這種獨有的精鐵,而是耐力極佳、擅長千里跋涉的戰馬,不知對否?”
余文俊心中一動,望著面前這位年輕權貴從容的神色,漸漸品出幾分深意,于是謙卑地說道:“公爺不出門而知天下事,不愧是當世一等一的英杰。我國戰馬確有幾分不俗之處,只可惜近些年東邊的草場被景國侵占,連軍中供應都無法滿足,實為無奈之憾事。”
陸沉輕輕撥動著茶盞中的香茗,沒有接過這個話頭。
余文俊面露為難之色,最終還是坦率地說道:“不瞞公爺,我國如今也很缺軍馬,但是公爺若喜歡,小人一定會想辦法搜羅幾匹上等神駿,送到公爺帳下以供驅使。”
他暗暗感嘆,這位年輕權貴果然不好相予。
其實他有些不明白,自己此番專程南下是為了促成齊代兩國的合作,這對齊軍是一股憑空多出來的助力,陸沉身為邊軍主帥不可能看不明白,為何他還要故作姿態,難道此人盛名難符,實則只是一介貪婪短視之輩?
陸沉放下茶盞,似笑非笑地說道:“你千里迢迢趕來恭賀,我卻只想著撈好處,確實有些不妥。”
余文俊連忙回道:“公爺言重了,小人斷無此念。”
陸沉話鋒一轉,陡然帶上幾分風霜之意:“我確實沒有撈好處的念頭,無論是精鐵打造的兵器,還是你們那里特有的神駿,于我而言都沒有太大的吸引力。”
他雖然這樣說,余文俊仍舊不敢放松,此刻他已經意識到此行恐怕沒有想象中那么順利。
陸沉繼續說道:“我已經清楚你的來意,其實你大可不必辛苦走這一遭。我朝與景國勢同水火,無論伱們是否參與,將來齊景之間的戰爭依然會爆發。你們的陛下可以像過去十幾年那樣繼續旁觀,也可以從背地里給景軍一刀,選擇權在他手中,不需要我朝的同意,對吧?”
秋日依舊燥熱,好在廳中頗為清涼,余文俊卻感覺到額頭上沁出汗珠,勉強笑道:“公爺明見。”
“你倒是個老實人。”
陸沉微微一笑,繼而雙眼微瞇道:“所以你為何要特地南下?”
“呃……”
余文俊一時語塞,他不禁想起臨行前哥舒松平的叮囑,讓他務必要取得陸沉的信任,從而給代國爭取到更多的利益。
問題在于面前這位年輕權貴的思維太過縝密,幾句話便挑破了表面上的和諧,瞬間將他逼到墻角。
他已經確認一件事,倘若自己繼續藏著掖著,多半會被陸沉趕出去,而且不會再有求見的機會。
望著對方深邃的目光,余文俊略顯艱難地說道:“實不相瞞,我國陛下希望能夠與公爺互通有無。”
“互通有無?”
陸沉微微搖頭,平靜地說道:“你國地處西北高原,這既是優勢也是劣勢。優勢在于易守難攻,景軍想要攻破你們的防線沒那么容易,至少短時間內自保沒有問題。至于劣勢,如今隨著趙國被景國吞并,燕地納入景國疆域,你國大部分邊界已經被景軍包圍,一舉一動都在對方的注視之下。”
余文俊不敢巧言虛飾,垂首道:“是。”
陸沉繼續直白地說道:“換句話說,你們想主動威脅景軍幾無可能,自然也就無法奇兵出擊。只有等我朝大軍發起攻勢,代軍才能找到機會給景軍捅刀。你此番代表哥舒將軍南下,無非就是想從我這里知道我朝邊軍的計劃,從而制定相應的策略。”
動身之前,余文俊想過這樁任務的難度,首先要取信于陸沉,其次還得建立渠道,爭取以后能及時得到齊軍的具體謀略。
他僅有的本錢便是代國皇帝的承諾,會在景國側后方配合齊軍行事。
此刻被陸沉悉數拆穿,余文俊已然冷汗滿背,愧疚地說道:“小人想得太過簡單,還請公爺恕罪。”
“你只是奉命行事而已,我沒必要為難你。”
陸沉坐直身體,面上泛起冷厲之色:“只是你們的陛下好像忘了一件事,二十年前襲擾屠戮我朝邊境子民的軍隊中,不乏你們高陽族兵卒的身影,尤其是他親自率領的那支騎兵,手上可謂血債累累。大齊這些年無暇顧及,不代表我們已經忘卻此仇。若是維持現狀,說實話我朝暫時拿你們高陽族沒辦法,可你們居然主動找上門來,還要我平白交出邊軍情報。”
余文俊面色一變。
陸沉寒聲道:“倒也有趣。”
“撲通”一聲,余文俊猛地跪下,惶然道:“稟公爺,我國陛下確有聯手抗景之誠意,并無撩撥公爺的想法,還請公爺息怒!”
陸沉沒有讓他起來,淡漠地說道:“你是一個聰明人,所以沒有必要在我面前裝傻充愣。不論你們的陛下是否還記得當年的恩怨,至少他要明白一件事,如果他不想變成亡國之君,不想如趙國亡帝一般死在景廉人的屠刀之下,他就要拿出足夠的誠意。”
余文俊顫聲道:“是。”
陸沉繼續說道:“我可以坦白告訴你,不管你們代國是否有心抵抗景軍,我朝邊軍都會堅定不移地執行北伐,對于我朝而言,十五年前的危機都能解決,現在更不在乎多一個敵人。你們的陛下可以舉國歸順于景,繼續做他們的鷹犬,將來大不了被兔死狗烹。倘若他還有一絲不甘,想要為高陽族人謀求一席之地,就得擺正自己的位置。”
余文俊已然大汗淋漓,唯有點頭如搗蒜:“小人明白。”
“起來吧,終究遠來是客。”
陸沉放緩語氣,神色如常。
余文俊緩緩起身,卻不敢再落座,低頭道:“不知小人要如何做,還請公爺示下。”
陸沉不急不緩地說道:“贖罪就需要拿出行動。你們的陛下若有意與大齊修復關系,先準備五千匹上等戰馬,有了這樣一份誠意,我才能請求我朝陛下暫時擱置當年的恩怨,否則一切免談。”
這一次余文俊沒有再像之前那樣故作艱難,他有些緊張地說道:“公爺,如今我國大部分邊境被景軍圍困,即便舉國之力能湊出這批戰馬,也沒辦法送到南邊。”
陸沉淡然道:“此事你不必擔心。假如貴國陛下肯答應這個要求,戰馬可以從西南邊的大山之中運送,直接送到沙州境內,屆時我朝會有人前去接收。”
余文俊沉思片刻,躬身一禮道:“茲事體大,小人委實不敢決斷,還請公爺容許小人折返奏請。”
“可以。”
陸沉點了點頭,繼而道:“不過你要快一點,我沒有太多的時間等待。”
“是,公爺。”
余文俊不顧額頭上的汗珠,連忙答應下來。
待其告退之后,陸沉將杯中殘茶飲盡,輕聲自語道:“又是一群圖謀深遠的虎狼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