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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6【皎若云間月】

  陸沉從厲府出來的時候,尚未到正午時分。

  他抬頭看了一眼明媚的陽光,心中一時之間難以平靜。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更何況他和厲冰雪有著太多記憶猶新的過往。

  他暗暗嘆了一聲,隨即便看到不遠處走來一位中年男子。

  “參見侯爺。”

  來人畢恭畢敬地行禮,乃是相王府長史杜南。

  陸沉問道:“杜長史有何見教?”

  杜南垂首說道:“我家王爺想請侯爺往墨苑一敘,不知侯爺可有空閑?”

  雖說天子特地給了陸沉十日假期,但他手頭上的事情依舊很繁雜,金吾大營那邊還有很多瑣事要處理,即便有陳瀾鈺這個稱職的助手,陸沉也不能當個甩手掌柜,這不是他的性格。

  不過杜南口中的王爺是二皇子,如今朝野上下早已默認這位便是太子,只等著天子舉行冊封大典。

  杜南見陸沉默然,便連忙解釋道:“今日墨苑閉門謝客,王爺沒有召來閑雜人等,只求一清凈之所,與侯爺閑談片刻。”

  陸沉頷首道:“殿下邀約,臣豈會不遵?”

  杜南賠笑道:“馬車已備,侯爺,請。”

  約莫一刻多鐘之后,馬車徑直駛入墨苑內部,陸沉的護衛自然有人負責招待,杜南領著他來到一座有些眼熟的院子。

  青綠小院。

  二皇子李宗本身著常服,主動出迎。

  “知道你上午在宮里,本王便讓杜南在和寧門外候著,待你散朝之后再相請。后來他說你去了懷安郡公府,不知你是否會在那邊吃午飯,本王干脆讓杜南繼續等著,若是你一會就出來,就請你到這里小酌兩杯,要是你在那邊用飯,那就定下改日之約。”

  二皇子邊走邊說,三言兩語就將來龍去脈說清楚,以示自己不是有意讓人跟蹤陸沉,否則怎會剛好在厲府外面撞見?

  陸沉微笑道:“殿下有些見外,其實只需要讓人提前招呼一聲即可,不必勞動杜長史。”

  二皇子搖頭道:“禮不可廢。”

  兩人來到偏廳,這里已經備好一桌酒宴,山珍海味不一而足。

  落座之后,二皇子主動問道:“要不要讓薛素素過來?”

  陸沉突然感覺頭大,他之所以痛快答應二皇子的邀約,未嘗沒有放松一下心情的打算,畢竟先前在厲宅弄得心中不是滋味,又沒辦法去找師姐排遣——那樣太過無恥。

  然而才剛剛坐下來,二皇子哪壺不開提哪壺,陸沉當即搖頭道:“不必了,今天殿下肯定有話要說,她在旁邊不合適。”

  二皇子聞弦歌知雅意,登時不再提及此事,自行斟酒道:“如你所言,本王確有千言萬語,可是眼下不知該從何說起。”

  陸沉同樣倒了一杯酒,問道:“殿下心情煩悶?”

  或許在世人看來,在如今這個時間節點,二皇子是最沒有資格傷春悲秋的人。

  大皇子去世,三皇子被奪爵囚禁,他現在是唯一能夠繼承大寶的皇子,儲君之位板上釘釘,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何來煩悶之有?

  二皇子望著陸沉的雙眼,輕嘆道:“大皇兄走了,我很傷心。”

  陸沉微微一怔。

  他不認為二皇子是在自己面前刻意展現兄友弟恭,首先對方真要表演也該是在天子面前,其次二皇子這樣的態度很容易讓下面的人覺得他太過虛偽,最后他和陸沉身份有別,理應注意維護自己的親王儀態。

  故此,二皇子并非是在惺惺作態,他確實是因為大皇子的逝世而傷感。

  二皇子繼續說道:“或許伱無法理解,我和大皇兄非一母同胞,往常也不見得有多親近,更不必說還是爭儲的對手。他如今不幸去世,我即便不能滿心歡喜,也不至于特意裝出這副姿態。因為這個原因,我甚至不知道該找誰說一說,父皇或許能理解我,但是我不能當著他的面再提大皇兄的事情。我知道,父皇表面上一如平常,實則對大皇兄的離去十分傷心。”

  說到這兒,他自嘲一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沉默片刻之后,陸沉喟然道:“殿下,雖然你和大殿下非一母同胞,可畢竟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弟,怎么可能毫無感情?而且你們先前并未卷入儲君之爭,這半年也沒有直接鬧翻,如今大殿下英年早逝,你傷心才是正常的表現。”

  “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二皇子臉上的沉郁之色有所消解,繼而道:“父皇昨日告知我,朝廷將會在下個月初舉行冊封大典。”

  陸沉算了算時間,略帶惋惜地說道:“恭喜殿下,賀喜殿下,只是臣那個時候應該在前往沙州的路上,無法親眼目睹這樁國之大典,還請殿下見諒。”

  “父皇提前對我說過你的行程,所以我今日才請你一敘,接下來這段時間你肯定很忙碌。”

  二皇子簡單解釋幾句,又道:“不瞞你說,在這件事塵埃落定之前,我心里無比期盼,尤其是隱約察覺到父皇的想法,我更是激動得好幾晚睡不著覺。然而這一天即將到來,我心里沒有太多的喜悅和興奮,反而滿滿都是惶恐不安。”

  “不安?這是為何?”

  “因為我仔細想了想,父皇在那般不利的局勢下匡扶社稷,以常人難以想象的毅力和耐心扭轉局勢,并且在立儲之前肅清朝綱滌蕩奸邪,為后繼之君打下一個十分堅實的基礎。倘若……倘若將來需要我扛起這份重擔的時候,我有沒有能力不辜負父皇的期望?”

  二皇子再度倒了一杯酒,卻沒有立刻飲下。

  陸沉略感意外。

  與之前幾次見面相比,今日二皇子可謂坦誠至極。

  或許是因為儲君之位已定,他不用再戴著厚重的面具,能夠在特定的人面前稍稍卸下防備。

  一念及此,陸沉緩緩道:“臣能明白殿下的擔憂,亦感激殿下的信任。其實殿下不必憂思過重,即便殿下對自己的能力有所懷疑,也不該懷疑陛下的眼光。”

  這句話讓二皇子眼神一亮。

  他品著杯中的美酒,臉色終于恢復如常,敬佩地說道:“難怪父皇說,你的心思與常人不同,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陸沉謙遜地說道:“殿下,這只是當局者迷罷了。”

  二皇子漸漸來了興致,問道:“父皇打算過段時間讓我入朝觀政,你覺得我應該注意哪些方面的問題?”

  他目光炯炯地望著陸沉,滿眼期待之色。

  陸沉心中一動,沉穩地說道:“殿下,臣不過是只會帶兵打仗的一介武夫而已,豈敢胡言亂語信口開河?若是說到軍中事務,臣或許還能聊上幾句,涉及到朝政大事,臣委實不知就里。殿下若有這方面的困惑,不妨去找李相和薛相,臣相信他們肯定能給殿下提出一些合理的建議。”

  二皇子思忖片刻,微笑點頭道:“此言有理。”

  兩人又聊了很長時間,一直到二皇子稍微有些醉意,陸沉便起身告辭。

  二皇子將他送到小院門外,然后又回到酒桌之旁靜坐良久。

  此刻他眼中再無半點酒色。

  望著面前這桌基本沒有動過的美味佳肴,他輕聲自語道:“得意而不忘形,登高而不自滿,面如平湖而心有驚雷,果有大將之風也。”

  “希望你能成為大齊的中流砥柱。”

  “你若不負大齊,本王定不負你。”

  夕陽西斜之時,陸沉回到山陽侯府。

  來到后宅,他讓陳舒取來一樣物事,然后信步走到林溪居住的院落。

  剛剛踏進院門,便見林溪獨坐廊下若有所思。

  “師姐?”

  陸沉收斂心神,雙手負在身后,面帶微笑地說道:“你猜猜我手里是什么?”

  林溪看著他一臉獻寶的樣子,莞爾道:“賜婚的圣旨。”

  “啊?”

  陸沉愣住,隨即惱羞成怒地說道:“陳舒!我跟你沒完!”

  一般情況下,他都會稱呼這位大管家是陳叔,畢竟對方是陸通身邊的老人,總得保有幾分尊重,此刻氣急敗壞之下,自然顧不得這些細節。

  林溪輕笑道:“好了,你別為難陳叔。莫要忘了,你身邊的護衛都是七星幫的兄弟,他們怎么可能有事瞞著我?你讓人將圣旨送回來,他們就立刻讓丫鬟告訴我,陳叔自然不好再隱瞞。”

  陸沉無奈地搖搖頭,然后坐在闌干上,隨手將圣旨放在一邊。

  林溪亦未在意,稍稍猶豫之后說道:“師弟,你接下來還會留在京城?”

  “陛下讓我去沙州。”

  陸沉將這件事的前因后果簡單說了一遍。

  林溪眼簾微垂,輕聲道:“那我送你去盧州,然后我再返回江北。”

  相聚時難別亦難。

  短暫的相處之后又是分別。

  陸沉卻不好勸她留下,因為天子雖然讓他自擇婚期,但也不能拖得太久,林溪作為待嫁之女,自然得回寶臺山。

  等陸通和林頡、王紹確定婚期之后,她才能和陸沉再度相見。

  陸沉知道林溪的心情有些低落,于是寬慰道:“師姐,等我從沙州回來,不論發生多大的事情,我都會暫時放下,一心一意娶你過門。”

  林溪勉強笑了笑,清澈的眼眸中有幾分不忍:“其實我是想說,你真的沒有辦法說服皇帝,讓冰雪妹妹嫁給你?”

  陸沉怔住。

  林溪既然知道賜婚之事,又知道他送厲冰雪回府,不難猜出厲冰雪此時此刻的心情。

  她似乎怕陸沉誤會,緊接著解釋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我,這便足夠了。我還知道,冰雪妹妹她對你的感情同樣很深。或許她在你面前會表現得很堅強,然而你不明白女兒家的心思,她就算是笑著對你說,心中卻會含著淚。我……我不是要你離開我,我只是不希望看到她難過。”

  “師姐,我明白。”

  陸沉輕輕一嘆,握住了林溪的手。

  林溪卻搖頭道:“不,你不明白,她一個女兒家成天待在軍營里,看起來風光無限,實際上無比孤獨。”

  陸沉默然片刻,輕聲道:“她的身份很特殊,所以有些事暫時不能做。但是我會繼續努力,爭取將來不再有那么多的顧忌。”

  林溪抬眼看著他,認真地說道:“那你不要忘記自己的許諾。”

  陸沉應下,猶豫片刻之后鼓起勇氣問道:“師姐,你真的不吃醋?”

  林溪偏頭想了一會,溫柔一笑道:“不吃醋。”

  陸沉不由得松了口氣。

  然而下一刻林溪卻說道:“只限冰雪妹妹,不包括其他人。我知道皇帝為何一定要派你去沙州,是因為你和那個沙州女子有交情,但是你要記住,這次去沙州不許沾花惹草,不然——”

  陸沉故作緊張地說道:“不然怎么樣?”

  林溪輕咬雙唇,眸光皎潔似月,抬起一指點在陸沉的額頭上。

  “不然我就帶著冰雪妹妹,聯手挑戰舉世無敵的陸大侯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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