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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0【青山悠悠】

  文德殿內,氛圍極其凝重。

  雖說很多文臣對秦正的觀感不好,但那只是出于對織經司這種特權衙門的天然厭憎,并非是針對秦正本人。

  其實私底下稱贊過秦正的朝臣不在少數,其中便包括那些出身于江南世族的重臣,不僅因為秦正以孤臣之姿輔佐天子,更在于他十多年如一日展現出來的能力水準。

  故此,當秦正說出最新的發現之后,即便他所展示的證據不夠完美和確鑿,殿內的文武百官仍舊沒人質疑。

  下一刻便是群情洶洶,聲浪漸起。

  “陛下,事涉天家親王,臣本不該妄言,然而當街刺殺京營主帥,實乃挑釁大齊朝廷、蔑視國法之舉,臣斗膽懇請陛下嚴查!”

  第一位站出來的便是大理寺少卿戚方遠。

  “臣附議!陛下,先賢曾言,法不阿貴,繩不撓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辭,勇者弗敢爭。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如此方為正道也!”

  這位言辭鏗鏘有力的官員乃是刑部右侍郎林孟中。

  “陛下,倘若秦提舉所言屬實,則應清查陳王府上下一干人等,如此方能厘清陳王是否與此事有關。”

  吏部尚書寧元福并未落后,但是相較于先前他針對大皇子的質疑,這番話似乎存著有意將大皇子摘出去的心思,然而他真正擔心的是天子將此事囫圇帶過。

  只要天子松口繼續查下去,大皇子便再無翻身的可能。

  一時間殿內甚囂塵上,雖然沒人敢公然喊出讓天子狠手處置大皇子,但是這種規模的聲討足以讓天子慎重考慮,至少不會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這些站出來直抒胸臆的朝臣當中,有人是提前收到三皇子的暗示,有人是出于對國法的敬畏,有人則是顧慮到朝堂大局的穩定。

  以右相薛南亭為首的一大批官員神情凝重,沉默以對。

  如果用寧元福等人的話來形容,這些官員就是天子十四年來籠絡的帝黨,他們基本不會擁有太多自身的看法,一切舉動皆遵循天子的心意。

  過往兩年里,這些官員為天子沖鋒陷陣,讓原本占據絕對優勢的江南世族一次次吃癟,寧元福等人早就心懷怨憎,此刻見他們終于閉上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不禁感覺十分快意。

  當然此刻殿內最快意的肯定是三皇子。

  從很多年前開始,三皇子便想方設法在兩位兄長身邊安插眼線,大皇子府上外緊內松,因此三皇子的安排進展很順利,長孫駿甚至成為大皇子頗為器重的清客,然后在三皇子的指使下埋下很多伏手。

  反倒是看似瀟灑恣意的二皇子極其謹慎,三皇子的人雖然能夠接近王府外圍,卻始終無法靠近二皇子的身邊。

  三皇子并不著急,只要這次利用提前布置的偽證斷絕大皇子的爭儲希望,他便成功了一大半。

  想到連秦正都沒有識破自己的妙計,三皇子險些控制不住臉上的表情,他強裝震驚和擔憂地望著大皇子,心里卻在期盼父皇能夠下定決心,就在今天的朝會上褫奪老大的親王之位。

  龍椅之上,李端面無表情地望著下方的朝臣們,看不出他此刻究竟是何心情。

  眾生相盡皆落入這位天子的眼中,最終他還是看向孤零零站在左下方的長子。

  大皇子面如白紙,整個人仿佛被抽干了精氣神,甚至沒有憤怒的情緒,此刻他只覺自己如同漂浮在云端,過往的所有雄心壯志都化作凄然一笑。

  他不是因為群臣的彈劾而陷入這樣的神態,此刻他腦海中反復回響的只有四個字。

  原來如此。

  他知道自己確實沒有二弟那么聰明,在某些方面也比不上老三,可是他了解父皇的性情。

  如果沒有父皇的默許,秦正就算火燒眉毛也不敢自作主張,將涉及到一位皇子親王的證據公然擺在文武百官面前。

  換而言之,秦正的出現本就是父皇的安排。

  至于那些證據的真偽,還有什么較真的意義呢?

  大皇子輕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抬頭望著龍椅上的天子。

  陸沉在豐樂園酒宴上的表態已經非常清晰,但是他沒有立刻選擇退出儲君之位的競爭。

  三天前那個夜晚,父皇表面上是訓誡他們三人,現在看似應該是提醒他,希望他能主動讓賢,但他沒有領悟這層意思。

  如是種種,想必讓父皇很失望,所以他決定讓秦正在朝會上亮明證據,從而徹底扼殺自己爭儲的希望。

  大皇子想到這里,眼中浮現一抹決然的悲涼之色。

  李端靜靜地看著他,父子二人對視片刻,就在大皇子準備開口的時候,一道清亮的聲音響徹殿內。

  “啟奏陛下,臣認為慶豐街刺殺案與陳王殿下無關。”

  身為這樁刺殺案的苦主,陸沉今天在朝堂上十分低調,與那天領兵馬踏樞密院、將幾十顆首級砸在郭從義面前的暴戾霸道截然不同,因此他也收獲了很多朝臣的好感。

  大皇子不敢置信地回頭望著陸沉。

  他沒有想到先前在豐樂園的時候極力保持距離、對他的熱情始終不予回應的陸沉,會在眼下他淪為千夫所指的境況下挺身而出。

  陸沉神態從容,迎著天子望過來的目光,冷靜地說道:“陛下,臣與陳王殿下有過數面之緣,亦在豐樂園中暢談良久。陳王殿下或許有御下不嚴的責任,但他絕對不會派人刺殺臣。”

  李端緩緩道:“為何?”

  陸沉稍稍抬高語調:“倘若臣死在慶豐街上,對于陳王殿下有何好處?姑且不論他是否會因此被陛下猜疑,凡事總得考慮前因后果。臣與陳王殿下素無嫌隙仇怨,眼下亦無利益沖突,究竟是什么原因讓陳王殿下冒著極大的風險,派人當街刺殺京營主帥?”

  大皇子幾乎是用盡一切力氣,才能克制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李端從陸沉的目光中品出他的真實想法,很顯然這位年輕臣子已經看穿秦正突兀出現的緣由,雖說他不反對天子的連環手段,但是他也不希望大皇子因此走上那條絕路。

  李端心中輕輕一嘆,面色略顯沉郁地說道:“你的分析也有道理,但如今有證據指向陳王,朕若含糊其辭敷衍了事,豈能給朝中文武和大齊子民一個滿意的交代?秦正。”

  “臣在。”

  “朕令你調集人手,徹查陳王府上下一干人等,盡快將那個長孫駿捉拿歸案,務必找到更加確鑿翔實的證據。”

  “臣遵旨。”

  秦正躬身一禮。

  “陛下,老臣有話想說。”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大皇子這次難以幸免的時候,一位老者緩步向前,朝著天子畢恭畢敬地行禮。

  李端循聲望去,望著那位老者瘦弱的身軀,心里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頷首道:“左相但說無妨。”

  李道彥挺直身軀,猶如一棵久經風雨侵蝕、雖蒼老猶堅韌的老樹,他的臉上浮現幾分喟然之色,緩緩道:“老臣知道慶豐街刺殺案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誰。”

  他的語調很平靜,但是朝堂上陡然泛起一片騷動。

  滿朝公卿無不變色,各種情緒紛至沓來,誰都沒有想到大幕將要落下的時候,這位沉默許久的老相爺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可謂石破天驚。

  緊接著很多人心里泛起濃重的不解,既然左相早就知道刺殺案的真相,為何不早些公之于眾,非要讓朝廷靡費大量人力去調查,還讓天子處于方才那般為難的境地。

  李端并未動怒,他只是沉靜地問道:“幕后主使究竟是誰?”

  李道彥看了一眼站在御階旁邊的三位皇子,自嘲一笑道:“此案有兩人共謀,其中一人乃是左相李道彥之孫,李云義。”

  最后那三個字落入群臣耳中,無疑是一道震顫人間的驚雷。

  雷聲止歇,文德殿內一片死寂。

  李道彥微微垂首,繼續說道:“另一人便是三皇子,建王李宗簡。”

  李端緩緩站起身來。

  三皇子在聽到李云義這三個字的時候,大腦便陷入徹底的停滯,此刻又聽到自己的名字,他不知該維持怎樣的表情,只覺心底深處仿佛有一朵花轉瞬凋謝,又好像今時今日只是一場夢。

  可是無論他怎么掙扎都醒不過來,被拖拽進暗無天日的夢境深處。

  李道彥抬頭望著天子,蒼老的雙眼中滿是愧疚,亦有幾分壯士斷腕的決然,緩緩道:“陛下,老臣今日一直猶豫不決,因為這件事干系太大,李家出了這樣一個不肖子孫,險些讓大齊朝堂陷入內亂,他是死不足惜,老臣亦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不瞞陛下,老臣心里曾經有過一瞬的念頭,那便是沒人能查出此案的真相,李云義在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永遠不為人知,錦麟李氏不會因此一蹶不振,可是……”

  李道彥微微一頓,搖搖頭說道:“可是老臣想起這十四年來輔佐陛下穩定大局,從當初的岌岌可危到如今在南方站穩腳跟。雖然北方的敵人依舊強大,但是我朝邊軍的將士們同樣勇猛善戰,朝中也有薛相這樣年富力強的忠心能臣,還有山陽侯這般不在意個人得失的后起之秀。朝廷內外雖然還存在很多問題,但是老臣已能看見向上之勢。”

  “這樣的局面何其不易,是陛下和數千萬大齊子民宵衣旰食取得的成果,亦是陛下和臣等無數個日夜期盼看到的圖景。老臣豈能因為一己之私,便給大齊埋下一個足以讓朝堂分崩離析的禍根?讓無數仁人志士的心血付之東流?”

  說到這兒,李道彥面朝天子徐徐跪下,伏首一禮道:“臣李道彥,懇請陛下降罪李家,以正朝廷風氣,以安天下人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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