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齊建武十二年,三月二十九。
天光陰沉,烏云密布,卻遲遲不聞風聲,好似一張用力拉滿引而不發的牛角大弓,充斥著肅殺與壓抑的氣息。
陸沉在辰時過后醒來,簡單洗漱后像往常一般在外面的小院子里做些鍛煉,然后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接下來便返回窗前看書。
約莫小半個時辰后,他抬頭望著依舊陰冷的天光,將書卷放回原處,起身走到門外。
廊下,兩名負責保護他的探子湊了過來,其中一人笑吟吟地問道:“陸公子可是有些煩悶了?”
陸沉在這里住了十來天,常人聞之色變的織經司衙門,于他而言不過是活動空間較小的住處。
這兩名探子早已同他混熟,有時也會閑聊幾句。陸沉知道他們的規矩和忌諱,從未提過那些不合適的話題。
他臉上泛起一抹溫和的微笑,親近地道:“這段時間辛苦二位了,在下心里委實過意不去。”
那人擺擺手道:“這是我等的職責,陸公子不必掛懷。”
陸沉順勢問道:“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他不知道蘇云青有沒有返回廣陵,也不清楚織經司的收網工作進展得如何,本來只是隨口相問,沒想到對方居然認真地答道:“我叫李近,他是郭臺。”
陸沉問清楚具體的字,隨后說道:“二位當日相護之情,在下猶記在心,不勝感激。”
李近微笑道:“陸公子可謂真人不露相,這武功的底子非常扎實。那日對你動手的人名叫潘正山,是顧勇的鐵桿心腹,手上功夫頗為老辣,一般人根本抵擋不住。陸公子不僅能在電光火石之間避開,還能順勢反擊將其逼退,這等身手放在咱們織經司內也算不俗。”
陸沉謙遜地道:“不過是有心算無心,當不得閣下如此稱贊。”
站在另一邊的郭臺忽地插話道:“陸公子,顧勇在半個時辰前帶人離開衙門,似乎是往東城的方向而去。”
陸沉目光微凝,隨即若有所思地說道:“難怪我覺得今天這里安靜了許多。”
李近更加直接地說道:“按照蘇大人的安排,孫宇便藏在東城一處民宅內,顧勇應該是去找他。另外,通過這段時間的跟蹤和排查,蘇大人已經確認西城畫月樓是偽燕細作在廣陵城內的據點。”
陸沉怔了怔。
李近這番話看似平淡,卻是織經司內部的高度機密,怎會這般輕易地說出來?
仔細一想,這肯定是蘇云青授意他們這么做的。
陸沉心里略有些不真實的感覺,蘇云青緣何突然變得如此信任自己?
李近見狀解釋道:“如今衙門里沒多少人了,顧勇帶走了他的親信,另有一部分人跟蹤他去東城,又有一批去畫月樓抓捕偽燕細作。蘇大人說,偽燕察事廳這么做的目的就是希望抽空衙門里的人手,所以他覺得陸公子值得信任。”
陸沉意識到這句話的深意,對方將蘇云青暗中布置的高手悉數調走所圖為何?
自然是要利用這個空當進入織經司衙門,然后將他殺死。
換而言之,蘇云青直到決定收網之前,仍舊沒有完全信任陸沉,等到對方費盡心機想要殺死陸沉,他才終于放下心中的疑惑。
饒是陸沉見慣大風大浪,此刻亦忍不住感慨——這種間諜頭子的心眼確實比普通人多一些。
便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厲喝:“什么人?!”
枝葉簌簌作響,刀劍相擊之聲傳來。
李近和郭臺瞬間斂去臉上笑意,如平時一般滿面冷肅,李近說道:“陸公子武藝不弱,但應該沒有生死相搏的經驗,還請返回屋內,待局勢穩定之后再出來。”
陸沉沒有打腫臉充胖子死撐著,雖說這具身軀有著習武之人的本能,而且他前世接受過極為嚴苛的訓練,但眼下顯然不是逞英雄的時候。
腳步聲由遠及近,二三十名剽悍殺手正朝這邊沖來,而廂房附近出現七八名玄衣人的身影,他們應該就是蘇云青麾下最核心的精銳。
陸沉只說了一句“小心”便立刻退回屋內。
李近和郭臺并未主動沖上去,待對方靠近數丈之內,那些隸屬于織經司內衛的玄衣人迎上前,雙方沒有任何啰嗦的廢話,甫一見面便展開白刃相見的搏命。
單就個人武藝而言,織經司內衛要勝過對方,但是北燕察事廳派來的殺手占據人數上的優勢,因此在很短的時間內便朝廂房這邊擠壓過來。
傷亡很快出現,最先倒下的人是一名北燕細作,他被一名玄衣人手中的百煉鋼刀生生砍掉左臂,他尚未發出痛呼聲,玄衣人便向前挺進一步,再度揮刀砍在他的脖頸上。
鮮血遽然噴灑,幾近形成一道血霧。
細作的喊聲卡在嗓子眼里,直挺挺朝后倒下。
無人因此變色。
他的兩名同伴瞅準機會一左一右殺來,一人長刀斜劈,另一人欺身而進,兩柄短刺扎向玄衣人的腰間,皆是一招斃命的狠辣攻勢。
玄衣人臨危不亂,上身猛然后仰,右腳發力蹬地,身體便似一片輕飄飄的落葉倒滑而出。
那一刀被他從容避開,但是另一人卻如附骨之疽跟上,趁他后退途中無法再調整身形的機會,兩枚短刺左右刺出。
玄衣人的右腿立刻被劃開一道鮮血直流的口子,另一枚短刺更加兇狠地刺向他的心口。
千鈞一發之際,一柄長刀斜刺里殺來,無比磅礴的力量噴涌而出,悍然砸在這枚短刺之上。
玄衣人站穩腳跟,只見李近出現在自己身邊,看了一眼他正在流血的右腿,沒有多言便提刀向前沖去。
這是一場沉默又慘烈的廝殺。
一邊是南齊織經司最精銳和神秘的內衛,另一邊則是北燕察事廳集合起來的好手,都是刀口舔血見慣生死的漢子,且這幾年在淮州境內較量過太多次,彼此都非常熟悉。
織經司內衛雖然武藝高強,但在人數上處于絕對的劣勢,隨著時間的推移必然擋不住對方。
莫非蘇云青真的中了算計?
當這個想法在一部分北燕高手腦海中浮現的時候,他們后方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殺!”
當先一人身材高大,眼中精光熠熠,右手提著一柄長刀,幾個起落間便沖入北燕高手的后陣。
在他身后,數十名男子隨之殺來,相較于織經司和察事廳訓練有素以殺人為生的高手們,他們略微顯得雜亂無章,手里的兵器亦是五花八門。
然而這些人卻呈現出悍不畏死的姿態,一個個宛如出柙猛虎,嘶吼著挺身而上。
尤其是為首的年輕男子,一柄長刀似匹練般大開大合,內勁更仿若源源不絕,瞬間便斬殺一名北燕高手。
這第三方的突然出現打了燕人一個措手不及,而且他們絕對不是織經司的人手。
眼見己方處于下風,強殺陸沉的任務很有可能失敗,幾名察事廳的細作于廝殺之中交換一個眼神,忽然結陣向前沖去,目標直指明顯武藝最強的李近和郭臺。
一陣讓人眼花繚亂的交手過后,李郭二人聯手擊殺兩名敵人。然而第三人卻拼著后心挨了李近全力一擊,在噴出一口鮮血后順勢向前,身體如離弦之箭激射而出,撞向前方的廂房大門。
“砰!”
木門被他直接撞開,隨即一個落地翻滾沖入屋內。
霎時間,李近、郭臺和后來出現的年輕男子神色大變,眼中煞氣遽然涌起,三道身影縱躍而起,從不同的方向沖向廂房。
外面殺伐聲不絕于耳,房中呈現出短暫的死寂。
下一瞬,那名北燕高手臉上露出猙獰笑意,一個閃身便來到陸沉面前,右手似靈蛇一般探出,抓向陸沉的咽喉。
雖說方才李近那一掌已經傷到他的心脈,此刻的他已經遠不如平時那般強悍,但是面對一個年輕稚嫩的商賈之子,取其性命易如反掌。
凌厲的殺意撲面而來,陸沉仿佛被嚇傻一般站著。
在對方的右手靠近的剎那,他忽然抬起自己的左臂擋在顎下,與此同時右膝抬起,小腿似鞭子一般抽出。
北燕高手萬萬沒有想到對方竟然能如此冷靜沉著,他們都已經從顧勇口中得知陸沉有習武的經歷,但是殺人如麻的精銳細作又怎會將這種雛鳥放在眼里?
更要命的是,李近那一掌讓他的實力大打折扣。
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陸沉用左臂擋住對方的致命一抓,右腳精準又兇狠地踢向此人的襠下。
北燕高手雙眼猛然瞪圓,沒等他發出慘嚎,陸沉迅疾貼近,左臂由橫擋轉前擊,食指和中指毫不猶豫地插在對方的眼珠上。
“啊——”
對方的嚎聲戛然而止,因為陸沉的右手已經攥緊成拳,奮起全身力量朝著他的喉結砸了下去。
非常簡單的招式,甚至可能會被這個時代的一些人認為是不入流。
然而對于陸沉來說,生死之間不必拖泥帶水,用最小的代價殺死敵人才是王道。
北燕高手已經變成一具尸體,陸沉往后退了一步,望著對方倒在地上,神色冷峻且鎮定。
幾道身影沖入屋內,看見這一幕不禁略微出神。
陸沉的目光越過李近和郭臺,停留在第三人面上,略顯訝異地問道:“承恩,你怎么來了?”
李承恩見陸沉平安無事才放下心來,聞言微笑道:“少爺,不光我來了,家中護院都來了。”
陸沉點點頭,繞過北燕高手的尸體,平靜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