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064【城頭鐵鼓聲猶震】

  西門城樓附近,段作章和陸沉靜靜地望著不遠處甕城內慘烈的景象。

  在廣陵軍強弓手毫不留力地攢射下,數百景軍根本沒有躲避的空間,埋伏在門洞內的高手已經重新關上甕城的城門,將窄小的甕城變成敵人的死地。

  “我以為對方會派大股精銳偷城,沒想到只是數百人。”

  陸沉回頭看了一眼西門后方、寬闊主街上嚴陣以待的精銳主力,面上并無絲毫雀躍振奮之色。

  那日在府衙中的商議結束后,陸沉很快便拿出一整套的方案。

  他讓織經司的探子找來一名與游樸外形相似的男子,又讓其在守城時穿上游樸的盔甲假裝指揮。在這個沒有望遠鏡的時代,城上城下間隔的距離足以讓人難以分辨。

  接下來便是偽造游樸的筆跡,依靠席均神乎其神的箭術,將那些綁著牛皮紙的特制箭支分別射到景軍陣地各處。

  至于察事廳的密語暗號“揆佑”二字,則是織經司一眾審訊好手的功勞。

  當然,這些還只是前期準備,城內的埋伏同樣需要精心設計。

  陸沉做了兩手準備,倘若對方派來偷襲的士卒太多,那便及時取消開城門的打算,以免弄巧成拙引發難以預料的后果。

  如果敵軍人數在可以接受的范圍內,便將他們放進甕城,然后利用強弓勁弩迅速解決戰斗,同時各處門洞內藏著大量高手,隨時都可關門打狗。

  主街上的精銳主力則是用來反攻,爭取一戰挫敗景朝老卒的銳氣。

  然而事與愿違,最終敵軍主將只派來兩三百人,陸沉想起自己這幾日的謀劃,不禁有種大炮打蚊子的感覺。

  段作章聞言笑了笑,抬手輕拍他的肩膀,說到:“兩三百人和七八百人區別不大,你聽。”

  陸沉微微一怔,旋即便聽到甕城內外傳來將士們的歡呼聲。

  戰斗已經結束,景朝這一小股精銳老卒全軍覆沒,而守軍僅僅付出極小的代價。

  兩軍在日間的白刃戰打了一個平手,其實認真論起來,廣陵軍在占據城墻優勢的情況下沒能擴大勝果便已經輸了。

  好在這場誘敵深入的伏擊戰打得非常漂亮,干脆利落地解決掉來犯之敵。

  歡呼聲很快便傳到城內,夜幕下的廣陵城忽地出現越來越多的亮光。

  仿若萬家燈火。

  段作章微露倦色,贊許地道:“對于守軍和城里的百姓來說,這一戰是否多一兩百顆首級不重要,關鍵在于贏下來,在于殺光這些敵人,讓咱們的人心里那塊懸著的石頭放下來。”

  他凝望著陸沉年輕的面龐,意味深長地說道:“此戰頭功必須要記在你身上。”

  陸沉沒有矯情地推辭,他深知如果要在軍中得到認可,嘴皮子沒有任何用處,軍功才是真正的底氣。

  但他也沒有太過貪心,冷靜地說道:“將軍,功勞非晚輩一人獨有,很多人都出了力。”

  段作章微笑道:“這是自然,不過不用著急,等戰事結束之后再理詳情。距離天明還有不到兩個時辰,你抓緊時間瞇一會。敵軍主將吃了一個小虧,今天白天的戰斗將會格外艱難。如果局勢太過危險,你便將那份驚喜送給他們。”

  陸沉應下,段作章便轉身離去,親兵們簇擁周圍,其中一名身材魁梧的漢子格外引人注意。

  他叫季山,出身北地綠林,在高手云集的七星幫中也能排得上號。

  林溪帶著包括席均和季山在內的十余名高手到來后,陸沉便請季山保護段作章,因為城中依然潛藏著不少察事廳的細作,也無法確定歐知秋是否還有后手——如果段作章遭遇意外,無論是守軍中的校尉們還是陸沉自己,沒人能夠代替他指揮四千守軍。

  看著季山雄闊的背影,陸沉心中稍安,隨即便走下城墻,來到城防區域外圍一座簡陋的小院。

  他睡得不怎么踏實,夢境接連不斷,卻又模糊朦朧,不知身在何方,不知歲月短長。

  戰斗比陸沉預想來得更快,天光微熹之時,城外養足精神的景軍便列陣向前。

  不同于昨日淺嘗輒止的試探,今天景軍的攻勢幾乎可以用瘋狂來形容。

  四面皆有敵軍,尤以西、北兩面遭受的攻擊最為兇猛。

  無數身姿矯健的披甲之士踩著附城云梯快速攀爬,依靠下方騎兵強弓的掩護,一個又一個快速接近城頭。

  不斷有人從兩丈有余的高度墜落,但后繼者依然毫不猶豫地躍上城墻,力爭占據方寸之地,打開守軍陣型的缺口。

  鮮血不斷潑灑,濃烈的血腥氣彌漫開來,喊殺聲震耳欲聾。

  守軍當然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對方登城,雖然無法破壞依附在城墻外部的云梯,他們依然有很多手段進行攻擊。

  滾木礌石接連砸下,中者不死也會重傷,狼牙拍和夜叉擂更會造成大量的殺傷。

  然而景朝老卒不僅有過人的勇猛,更具備極其豐富的戰斗經驗,守軍的種種手段雖然能收到效果,卻無法擊潰敵人的意志。

  城內人頭攢動,大量或征召或自愿而來的民夫往城墻上搬運器械,再將受傷的士卒抬下來,放在臨時搭建的涼棚中,由醫者進行救治。

  城墻上的戰斗越來越激烈,隨著時間的推移,守城器械供應不及時,景朝老卒很快察覺到頭頂的壓制力減弱稍許,登時發起更加猛烈的進攻。

  躍上城頭的敵人漸漸增多,兩軍將士展開搏命的白刃戰。

  從上空俯瞰而去,只見廣陵城猶如一頭蟄伏的巨獸,四面八方都是攀附而上的蟻蟲,不斷啃噬著它的血肉,直至將它悉數湮沒。

  某處墻垛邊,席均不斷拉動著弓弦,每兩三箭就能命中一名來回馳騁的景軍騎兵。

  他的臉色微微發白,手指上的血痕清晰可見,但他依舊維持著高頻率的拉弓動作,因為下方騎兵的騎射能力實在太強,對守城的弓手造成極大的壓制,像他這樣可以從容反擊的弓手寥寥無幾。

  弓弦松開,箭去流星,遠處一名景軍騎兵墜落馬下,席均神情不變,微微顫抖的右手再度探向腰后的箭袋。

  在距離他十多丈外的地方,陸沉和林溪并肩戰斗,將躍上城頭的景朝老卒殺下去。

  段作章原本不同意陸沉參加戰斗,但是陸沉的態度很堅決,因而只能作罷。

  對于林溪而言,這些景朝士卒的確悍不畏死,就像當初她伏殺默山科時遇到的那些人一般,但以她的武功當然不會遭遇危險。武榜雖然是江湖草莽搗鼓出來的談資,能上榜的人卻無一不是經過生死的考驗,手上沒有沾過血絕對無法入榜。

  不過略有些奇怪的是,林溪出手不算太多,這段防線沖上來的敵人大多由陸沉解決,她更像是一位老師手把手地教導陸沉如何廝殺,以及幫他解決一些突如其來的危機。

  從晨光微亮到日頭升起,林溪的神情越來越凝重,陸沉則早已腳步沉重。

  若論單打獨斗,哪怕秦淳親至也不是林溪的對手,然而戰場廝殺不是草莽比斗,一時一地的勝負很難影響大局——林溪很清楚這一點,七星幫前幾年遭遇北燕官軍的進攻時,她也曾上陣廝殺過,縱然一戰下來她能殺死數十人,也無法改變戰事最終的結果,更何況習武之人的內勁并非源源不絕。

  陸沉拔腿向前,揮刀砍在一名景軍的肩頭上,然而這一刀的力量卻不足夠,對方獰笑著挺刀直刺。

  林溪閃身而來,一腳蹬在那人的胸膛上,將對方直接踹下城頭。

  陸沉扭頭望去,她鬢邊的青絲已經散亂,面龐上沁著汗珠。

  與此同時,四面甕城的城墻上敵軍數量越來越多,城下攀附而上的景軍不減反增。持續將近兩個多時辰的攻城戰來到最艱難的階段,如果不能擊潰敵人的軍心,局勢將會變得極其危險。

  廣陵軍有居高臨下的優勢,但是景軍擁有接近五倍的兵力優勢,他們可以不斷輪轉兵力,從始至終保持對城防的壓力。

  林溪深吸一口氣,再度向墻垛邊走去。

  陸沉以刀拄地,狠狠喘了幾口氣之后怒吼道:“李承恩!發令!”

  “是!”李承恩大聲回應,隨即只聽鼓聲響起,一直等候在四面城墻下方的隊伍有了動作。

  他們快步跑上城墻,每個人手里都握著一個半尺見高的陶罐。

  城外景軍陣前,秦淳戎裝在身策馬而立,遙望著遠處搖搖欲墜的城墻。

  桑邁在旁說道:“將軍,最多還有半個時辰守軍的防線就會崩潰,我軍將士眼下士氣正旺,可以將預備隊派上去了。”

  秦淳面帶自得之色,正要開口應允時,目光忽地一凝。

  但見城墻上出現大隊人馬,手里似乎握著東西,卻不是常見的石塊,然而距離較遠看得不甚真切。

  那些人舉起雙手,朝城下的景軍狠狠砸了下去。

  一名景朝老卒仰頭望去,見是一個黑乎乎的玩意,不由得輕蔑地咧嘴一笑。

  下一刻,陶罐砸在他前方的同袍身上。

  碎開,火起。

  點點星火隨風揚起,緊接著猛然暴漲。

  陶罐內混合的東西四處亂濺,只要沾惹上一點就會燃起火焰,無論景朝士卒身上的甲胄如何堅硬,都無法擋住身上驟然騰起的火。

  大量陶罐當頭砸下,這些極其恐怖的土制燃燒瓶在城墻外部蕩起一片火海,密密麻麻的景軍根本無法避讓,起火之后只能在地上翻滾慘嚎。

  猶如煉獄景象。

  景軍陣地之上,所有士卒心里都泛起徹骨的寒意。

  桑邁怔怔地望著城下駭人的場景。

  秦淳臉色鐵青,良久才咬牙吐出兩個字:“退兵。”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