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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3【破綻】

  崇政殿內,氣氛略顯壓抑。

  陸沉的舉動肯定算得上無禮,若是上綱上線也能稱之為藐視朝堂。

  但是話說回來,陸沉畢竟有在離去前請示天子,而李宗本并未阻止或者反對。

  這件事正反兩面都能說得過去,只看殿內君臣如何抉擇。

  當然,就算一部分朝臣因此彈劾陸沉,李宗本也很難借此大做文章,終究只是一個年輕的臣子一時意氣,難道因為這件事罷免他的軍職褫奪他的爵位?

  蕭望之正要幫陸沉稍作彌補,卻有人先他一步。

  在這場朝會中一直保持沉默的左相薛南亭出班奏道:“陛下,秦國公素來骨鯁剛直,甚至在先帝面前也有過不太妥當的言行。臣記得先帝曾經說過一件事,某日召秦國公入宮議事,談及有人私下肆意編排,秦國公直言這是王八蛋所為。從來沒人敢在先帝跟前胡言亂語,但是先帝并未苛責秦國公,只是笑罵了他幾句,由此可見多年過去,秦國公的秉性沒有改變,今日絕非有意之舉。”

  李宗本微微頷首,說實話他當然想抓陸沉的把柄,壓制一下他的勢頭,但是這件事還沒到那個程度。

  薛南亭又道:“不過方才永定侯說的沒錯,朝廷自有規制,臣子不可任性而為。臣斗膽建言陛下,對于秦國公今日之舉,必須下旨申斥,方能平息朝野物議。”

  聽到這番話,李宗本面色稍稍和緩,同時心中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

  陸沉性格強硬不假,不代表他是一個恣意妄為的人,實際上他在絕大多數時候都很有分寸。

  先前張旭當眾質問或許會讓陸沉憤怒,但不至于令他失去理智。

  明知朝廷想要稍微打壓他的權勢,為何還要做出這個略顯過激的舉動?這不是給自己送來枕頭嗎?

  一念及此,李宗本按下借題發揮的想法,平靜地說道:“薛相言之有理,便依此行。”

  薛南亭心中一松,又道:“關于代國求援一事,臣有一些淺薄的想法,還請陛下與諸位大人斧正。”

  李宗本這才想起被陸沉這么一鬧,今日朝會最關鍵的問題還沒解決,不禁略感頭疼,又帶著幾分期盼說道:“薛相但說無妨。”

  薛南亭看向對面的那些武勛,緩緩道:“榮國公和秦國公的顧慮暗合兵法之道,景國皇帝這次不見兔子不撒鷹,我朝除非用數萬將士的血肉之軀踏平河洛城外圍防線,否則無法動搖景帝的決心,而我朝如今承擔不起這樣的損失,再者國庫也無法支撐一場大戰。可若是什么都不做,景國在擊潰代國軍隊之后,等于完全沒有了后顧之憂,他們可以全心全意地對付我朝。”

  李宗本點頭道:“朕也是因此而猶豫。”

  “故而臣建議或可采取折中之法。”

  薛南亭稍稍遲疑,旋即拱手道:“陛下可令永定侯領兩萬京軍出京,往西抵達成州之后,再帶上成州都督府三萬兵馬西出沙州。臣建議永定侯率領大軍借駐沙州飛鳥關,做出隨時北上的姿態,但是不到萬不得已不得輕易進軍,以免陷入敵軍的包圍圈。與此同時,讓人在邊境和景國境內散布流言,諸如我朝大軍將要收復河洛、慶聿恭意圖謀反等等。”

  蕭望之轉頭看向薛南亭,稱贊道:“薛相之策甚為妥當。”

  其實薛南亭的建議只是綜合了前面武勛兩方的意見,然后加上散布流言的虛實之策,或許不一定能讓景帝猶豫不決,但至少能給代國一個交代。

  如他所言,連年大戰導致大齊朝廷的壓力極大,錢糧的供給已經處于難以為繼的境地,若是為了代國豁出一切、掏空家底去和景國拼命,這顯然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只能盡力而為。

  李宗本見文武之首意見一致,便看向張旭說道:“張卿家,朕希望你能夠牽制景軍一部分兵力,但是切莫草率出戰,一切要以大局為重。”

  張旭這會的心情已經平復一些,當即垂首道:“臣領旨,定不負陛下期望。”

  “好。”

  李宗本勉勵道:“臨敵之時,卿可見機而行。”

  張旭再度應下。

  朝會結束之后,薛南亭落在人群最后,他一邊向殿外走去,一邊看向不遠處那個氣質沉靜的背影。

  吏部尚書李適之。

  不同于薛南亭最后出面解決紛爭,李適之從始至終都沒有開過口。

  無論是張旭、陳瀾鈺兩人和陸沉爭執的時候,還是最后陸沉一時沖動離開朝堂,李適之都不曾火上加油。

  難道是因為前不久京察的結果,讓這位吏部尚書不得不偃旗息鼓暫掩鋒芒?

  穿過和寧門悠長的門洞,似乎是感應到身后的目光,李適之稍稍放慢腳步,轉頭看向薛南亭,恭敬地說道:“薛相。”

  旁邊的官員見狀知趣地走開。

  行走在明媚的陽光中,薛南亭輕聲問道:“李尚書今日為何一言不發?”

  李適之坦然道:“下官不通軍務,又從未插手過后勤供給,豈能胡亂妄議?再者,有薛相和榮國公在前,朝中大事定有解決之法。”

  薛南亭不置可否,感慨道:“秦國公這性子……也虧得陛下仁德,否則哪有那么容易收場。”

  李適之雙眼微瞇,邊走邊說道:“薛相不必多慮,秦國公畢竟還年輕,早晚會沉下心來。方才薛相也說過,秦國公從第一次入京就展露出骨鯁之氣,這么多年并未改變,足見他是至真之人,不會刻意遮掩虛飾。其實對于陛下來說,武勛性子耿直一些不是壞事,總好過郭從義和王晏那種陰險之輩。”

  “言之有理。”

  薛南亭喟嘆一聲,緩緩道:“希望接下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里,我們這位秦國公不會再憤怒。”

  這句話表面上是在批評陸沉,李適之卻知道左相的深意,于是誠懇地說道:“下官相信定會如此。”

  薛南亭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廣場外圍,兩人府上的馬車早已恭候,于是道別一聲,分別朝東西兩側行去。

  魏國公府,內院花廳。

  厲冰雪親自端著臉盆,顧婉兒則拿著面巾,兩人一前一后走了進來。

  “洗把臉,清醒一下。”

  厲冰雪看著陸沉說道。

  陸沉受寵若驚地站起來,在厲天潤笑吟吟的注視中,有些尷尬地笑道:“多謝兩位姑娘,不過我真的很清醒。”

  “大齊立國百余年,不等天子的回復直接離開朝會,你應該是第一人。再加上你身為武勛,我就算沒跟朝中文官打過交道,也知道最遲明天就會有一堆彈劾你的奏章送進宮里。”

  厲冰雪將臉盆放在桌上,輕嘆道:“你啊……就不能稍微忍耐一些?”

  “沒事,不用擔心。”

  陸沉果真用清水洗了一把臉,然后接過顧婉兒遞來的面巾。

  厲冰雪看向神態從容的父親,心中漸漸回過味來,道:“罷了,你們男人家總是心里有數,你們談事吧。”

  隨即帶著顧婉兒離開花廳。

  陸沉望著她們離去的背影,隨后返身落座。

  “既然你已經早就做了決定,為何不肯告訴她們?”

  厲天潤雙手攏在身前,溫和地望著陸沉。

  “原本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還沒想好如何做,剛好今日陳瀾鈺和張旭先后撞了上來,我便趁勢為之。”

  陸沉此刻眼中早就沒有了怒色,平靜地說道:“老相爺苦心孤詣,風燭殘年還在維系大局,甚至不惜動了李適之的心腹裴方遠,只是希望我能離開泥潭。老人家這些年幫過我不少,說實話我不忍他繼續煎熬。既然如此,我略微表現得放肆一些,接下來無論是御史的彈劾還是天子的申斥,我老老實實全部接下便是,想來這樣可以讓宮里那位安心一些。”

  “以退為進,不失為明智之舉。”

  厲天潤點了點頭,又道:“張旭這個人很別扭,你在朝堂上斥責他的那些話,認真說起來其實怪不到他頭上。過去兩年里,雖然他有過支持天子和韓忠杰的舉動,但是做得不過分,絕大多數時候還算公允,否則你真當蕭兄是泥捏的性情?偏偏這樣一個人,又想忠心為國又想獨善其身,這才造成他尷尬的處境。”

  陸沉輕聲道:“厲叔,很多時候愚忠才是最大的禍患。”

  “所以我沒說你做的不對。”

  厲天潤眼中飄起一抹風雪,繼而道:“至于陳瀾鈺……莫說我看不透他,恐怕連蕭兄都看不透。按說他入京的時候并非年輕小輩,不至于被人輕易腐蝕拉攏,可是這兩年看下來,他竟然比張旭還要偏頗。你跟我說句實話,陳瀾鈺是不是蕭兄和你的暗手?”

  陸沉迎著他深邃的目光,坦然道:“我問過蕭叔,不是。”

  蕭望之在這種事上絕對不會欺騙陸沉,厲天潤聞言微微皺眉道:“這般說來,你故意污名自身確實是最好的選擇。京中這潭水越來越深,你早日北上也好,免得深陷其中,最后難以脫身。”

  陸沉緩緩舒出一口氣,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已經完成對老相爺的承諾,只要那些人不再弄出幺蛾子,往后京城的是非曲折與我無關,任由他們折騰便是。”

  厲天潤喟然道:“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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