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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1【機鋒】

  外人很難理解慶聿懷瑾在見到陸沉時的心情。

  當年她以大景郡主的尊貴身份游歷人間,所見之人無不卑躬屈膝,就連那些手握重兵的景廉武勛,都因為慶聿恭的存在而對她禮敬有加。

  也就是說在她前十七年的生命里,用順風順水隨心所欲都不足以形容她優渥的生活,這難免會讓她養成盛氣凌人的性情。

  直到那一日河洛城天翻地覆,她被困在城中無法脫身,最終成為齊軍的俘虜。

  一晃已是七年前的舊事。

  在這恍若隔世的七年里,陸沉從一個嶄露頭角的邊軍武將,一步步經歷各種各樣的考驗,先后擊敗景帝阿里合歡都、慶聿恭、李適之這些對手,成功掌控齊國軍政大權,并且通過推行新政取得朝堂內外的一致支持,而如今隨著齊軍在河北戰場高歌猛進,他距離那個至尊之位也越來越近。

  慶聿懷瑾同樣經歷了無數風雨。

  在四皇子悍然發動叛亂被平定之后,慶聿懷瑾開始接手慶聿氏隱藏在水面之下的力量,并且在三年前那個宮變之夜一舉推翻阿里合氏的地位。從某種角度來看,她和陸沉的命運確實存在一些相似,兩人都曾面對天家的威壓,然后用各自的方式扭轉局勢,可謂殊途同歸。

  然而對于慶聿懷瑾來說,走過七年的坎坷曲折,她再次出現在陸沉面前,依舊是處于一個卑微的位置。

  仿佛這是一場輪回,七年前她因為陸沉淪為階下囚,七年后即便她已是大景攝政王,還是因為陸沉而被迫求和,祈求得到對方的寬宥。

  尤其是當她不得不按照陸沉的指示坐下,心中的屈辱幾乎難以克制。

  若非她始終記得自己此行的使命,多半就會當場發作。

  那一邊陸沉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情緒變化,不緊不慢地倒了一杯酒,平靜地說道:“我以為你不會來。”

  慶聿懷瑾微微蹙眉道:“我只是在考慮有沒有必要來,而非擔心害怕所以不敢來。”

  這個回應倒是有些意思,陸沉便問道:“為何?”

  “你不會殺我,更不會用這種名為和談的方式誘殺。”

  慶聿懷瑾的情緒漸漸平復,繼而道:“如果我死了,大景肯定會立刻陷入四分五裂,這種情況表面上對你們齊國有利,實則會極大增加你平定北地的代價。景廉人素來尚武,如果沒有人主持大局,他們絕對不會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你,到時候你會面對層出不窮的反抗和動亂。另外一點,今天我是受你的邀請前來和談,我若死在你的地盤上,只會讓景廉勇士心生憤怒,繼而與齊軍血戰到底。”

  陸沉真心實意地稱贊道:“難怪你能坐穩攝政王之位,相比當年確實進步了很多。”

  慶聿懷瑾冷哼一聲,顯然對他這般自居長輩的姿態很是不滿。

  陸沉卻不會慣著她,指了指桌上的吃食說道:“別浪費,來了就吃點。”

  慶聿懷瑾不為所動,淡漠道:“但我今天過來,并非是為了求和。”

  陸沉奇道:“那你跑過來做什么?真當我不敢出手?”

  看著這張俊逸面龐上流露出來的揶揄之意,慶聿懷瑾不由自主地想起七年前那段黑暗的故事,她冷聲道:“我承認你很強大,你麾下的兵卒足夠勇猛,這幾年你弄出來的新式火器更讓我軍難以抵擋,但我仍然沒有想過求和。今日我來此便是要告訴你,這場國戰會持續很久,遠遠比你想象得久。即便大都淪陷甚至是上京失守,我們景廉人依舊不會屈服。”

  “屈服……”

  陸沉搖搖頭,不解地問道:“你憑什么可以把自己和景軍放在一個受害者的位置上?”

  慶聿懷瑾雙唇緊抿。

  她知道景國在這件事上不占理,從六十年前景廉人在北方崛起開始,一直是他們南下侵襲齊國的疆土,甚至在二十多年前攻破河洛,將齊國宗室大臣和平民百姓屠戮無數。

  而在景軍攻破河洛之前的四年里,他們在江北各地制造了二十九起屠城血案。

  若論是非對錯,她哪有資格在陸沉面前擺出這般正義凜然的姿態?

  如果慶聿懷瑾是一個身份普通的景廉人,或許她會以贖罪者的心態在陸沉面前反省,然而她是大景攝政王,處在這個位置就代表她不能認罪。

  看著女子略顯倔強的神情,陸沉繼續說道:“當年在河洛城的時候我便對你說過,你們景廉人在肆意屠戮大齊子民的時候,肯定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會成為砧板上的魚肉。殺人者人恒殺之,辱人者人恒辱之,這是人世間最簡單且正確的道理。更何況我軍這一路北上,除了那些手上沾染過齊人鮮血的景廉人,并未如你們一般隨意屠殺平民,難道你不應該感到羞愧?”

  慶聿懷瑾依舊沉默不語。

  陸沉不以為意,飲下一口酒,淡淡道:“其實你今天無論來還是不來,對于大局都沒有太大的影響,左右不過是我多費一些功夫,早晚都能做到犁庭掃穴根絕隱患。”

  聽到后面那看似平靜實則殺氣盈盈的八個字,慶聿懷瑾的眼簾終于動了動。

  她用極其冷硬的語調說道:“你應該知道大景的疆域有多遼闊,即便到了山窮水盡那一步,我們可以繼續往北撤退。你知道北方的草原有多大嗎?你知道更北面的雪原有多冷嗎?你的火炮可以轟塌堅固的城墻,卻無法在一眼看不到頭的草原上發揮作用。我們景廉人大不了放棄城池,重新回到六十年前的環境,依然有足夠的實力讓你頭疼。”

  “確實比以前長進了。”

  陸沉凝望著慶聿懷瑾的雙眼,若有所思地說著。

  這一刻慶聿懷瑾隱約覺得自己的心思被對方看穿,但她依然強撐著說道:“沒人愿意離開富庶之地,去過那種冰天雪地的苦寒生活,當年我們不斷南下就是因為北方太苦了。然而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我們不往北走就要死在你的兵鋒之下,我們只能重來一次。至于我自己,當初在河洛城的時候我就想過,如果有一天你能逆天改命以弱勝強,我希望可以死在你的手里。”

  帳內一陣沉寂。

  陸沉忽地輕撫雙掌,嘆道:“最后那句話可謂點睛之筆。”

  慶聿懷瑾眉尖蹙起,袖中雙手下意識攥緊。

  陸沉繼續說道:“原來景帝臨死前的遺言是真的。”

  慶聿懷瑾問道:“什么遺言?”

  陸沉望著她的雙眼說道:“他說你對我一往情深。”

  “胡扯——”

  慶聿懷瑾遽然變色,可是下一刻她忽地收住話頭,不可思議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反問道:“是又如何?”

  陸沉并不完全清楚對方的心路變化,但從慶聿懷瑾微微顫抖的睫毛就能看出來,她這聲干脆利落的反問多多少少帶了幾分悵惘。

  見陸沉不搭話,慶聿懷瑾更加直白地說道:“我是曾經對你動過心,但是當父王戰死于金沙城外,我便沒有了那些可笑幼稚的想法,對你只想殺之而后快。”

  片刻過后,陸沉緩緩道:“從你今日離開宣德城那一刻開始,你就在扮演某種角色,無非是想通過種種戲碼達成你的目的。”

  慶聿懷瑾漠然道:“聽不懂。”

  “聽不懂沒關系,我可以勉為其難解釋一下。”

  陸沉放下酒盞,平鋪直敘地說道:“你從一開始就擺出寧肯玉石俱焚的姿態,看起來是向我表明絕對不會低頭的態度,其實是希望我知難而退。如果你不這樣做,我在議和這件事上肯定會繼續開出你無法接受的條件,但是我若因為顧忌后面的麻煩,將條件稍微降低一些,你就可以答應下來,不僅免去亡國之憂,還能對內部有個合理的交待。”

  慶聿懷瑾微微一怔。

  “至于你方才承認所謂一往情深之說,不過是順勢而為的手段罷了。”

  陸沉的目光格外清明,淡淡道:“你心里很清楚,到了我們這個位置,哪有權利去追求個人的情感,我不會這樣做,你更不可能這樣做,否則你這三年坐不穩攝政王的位置,早就糊里糊涂地死了。”

  聽到這番話,慶聿懷瑾忽地輕聲一笑,這一刻她臉上再無先前的各種情緒,唯余一片冷漠,以及一抹發自內心的不解。

  “你如今一手掌握齊國的軍政大權,改朝換代全在你一念之間,如今又在北方戰場占據這么大的優勢,我原以為你不說得意驕狂,至少也會有幾分藏在內心的傲氣,卻沒想到你到了此刻還能保持這種程度的冷靜和專注,甚至對于談判的技巧也如此了解,虧我還召集一群智謀之士商議良久,最終卻根本瞞不過你。”

  慶聿懷瑾搖搖頭,喟然道:“陸沉,遇到一個像你這樣的對手,是我此生最大的不幸。”

  “哪有那么玄乎。”

  陸沉依舊平靜地說道:“只不過是因為大勢在我手中,你的任何算計都離不開當前的處境,所以不難看穿。”

  慶聿懷瑾默然,但是從她微微上挑的長眉便能看出來,她決不會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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