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容拓好不容易緩過神來時,容玄韜幾人也得了傳訊,十萬火急飛遁趕來。
一進入地宮,見得這幅水涸霞黯的凄慘之景,個個面上都是現出驚容,倒吸了一口涼氣。
“便是筑基三重的道人也不能在短短二日就將這池汲空罷……”
容錦心疼地手都在顫:“這一遭,少說也得十五六年,才能養回當年的勝景!那人是頭羅剎還是夜叉,剛從餓鬼道里脫身出來的么?”
容拓已是無暇聽容錦的埋怨了,他只覺得胸悶氣短,渾身使不上氣力,直將心法運使了幾回,才稍精神一震。
“那個……這就是‘玉胞母池’啊?”
在他咬著牙壓抑怒氣時,又有一道聲音響起。
黃再辰探頭縮腦地來到地宮處,身子剛進入石門,臉上欣羨的神情還沒來得及收起,嘴已是先快了一步:
“看起來跟外界也沒甚不同,靈氣不多啊……”
容拓更怒,轉頭瞪著黃再辰。
黃再辰也自覺失言,將頭一低,不敢去面對容拓那直欲殺人的目光。
“豎子!豎子!不殺你難消我恨!”
越想越覺得惱恨,容拓忍不住大叫一聲:
“勿要勸阻,攔我者死!我現在就要追上去,將他活活打殺了!”
只是怒氣沖沖走了幾丈遠,還是沒人來勸止,容拓臉上頓時就有些掛不住了,他腳步在挪到地宮出口時,還是猛得一剎,定在了原地。
“蠢貨!不會見機行事的么?快來拉住我!”
還在呆怔出神中的容錦被傳音大罵:“小子如此沒眼力見,老朽怎么放心把容氏交于你手?!”
容錦嚇了跳,旋即會意,死活將一臉不愿意的容拓拖了回來,好言好語,連連勸慰。
連黃再辰都干巴巴勸了幾句。
唯獨容玄韜沒有理會這邊。
這個身長丈六、垂手過膝的雄壯老者先是繞到“玉胞母池”邊,看清池壁上那行鸞飄鳳泊的刻字后,心下嘆了口氣。
轉頭時,又見得不遠處還留有一封書信,撿起一看,上面墨漬還未大干,顯然是新寫就不久。
容玄韜一字一句讀畢,目光愈發凝重,最后時,竟還意外透出了幾分隱隱欣喜之色。
“大兄……”
他沉聲喚了容拓一句:“這里都是自家人,黃供奉也娶了我容氏女,是可交心的。莫要裝了,還是來說正事罷!”
正裝著一副要慷慨就義模樣的容拓聽得這話,就有些再難繼續了。
他甩開容錦拽著自己袖袍的手,大叫一聲:“裝?我何曾裝了,你當我怕那豎子?!”
“老十七,你這老家伙愈發會拆人臺子了!”
見容玄韜不為所動,容拓臉現尷尬之色,嘆息一拍手:“這么多年還是未有長進!你若不是我弟,我真想痛毆你一頓……”
“對了!”
這時,容拓似才又想起一事,再怒道:“我不是讓你取出白獅幻戲圖,待得蓄勢一畢,就直接將那陳珩打殺在地宮里么?!你怎未動作,來不及,還是蓄勢未足?”
“大兄只怕并不敢殺他罷,我深知你的為人,你若真想動手,哪會交代我這些,只怕當即就要取出那張‘辰方太陰箓’了。”
“我怎不敢殺他?”
容拓冷笑不已:“他算什么東西!區區一個闌粱陳氏的子弟,就算是入了玄真派學道,也是可有可無的玩意!沒有了晏蓁在,他以為自己還是從前那般的高不可攀么?”
陳珩身上那層大派弟子的皮,早被容氏眾人扒破了。
好歹也是享國了三百余年,就算被童高路逼得險些背家而逃,但到底也是有幾分底蘊在身的。
容拓對陳珩的身份早就存了猶疑,又一見涂山葛這頭煬山狐貍,聯系此前種種,心頭也便有了答案。
只是除去童高路還需陳珩出力。
容拓也不敢聲張,索性就裝作糊涂了起來……
“大兄敢殺他嗎?不畏他嗎?這只怕是胡話。我就不同的,我不敢殺他,也是畏他的很。”
容玄韜負手,自顧自道:“雖不知這個面首得了什么際遇,但他一身神通已是要勝過童高路了,如此也就罷,我們好歹還有張‘辰方太陰箓’,拼得大出血,也不是不能斬殺他!但我驚懼的,卻是此人心性,著實冷厲,著實無情……”
“大兄忘記了?”容玄韜注目容拓:
“他是怎么與童高路結怨的么?”
只因為殺了煬山道人,一個在童高路眼中無足輕重的結義兄弟。
為了避免事泄,便直接施辣手斷了童益一臂。
爾后,更是從闌粱奔襲千里來到苑京,將童高路也順道連根拔起,殺得一片干干凈凈,全家都送上了天。
容玄韜自忖與陳珩易位處之。
在童益那處時,他便要想方設法的,讓雙方局勢和緩下來。
或是舍出錢貨,或是奉上符器,百般討好……無論如何,都不至于斷童益一臂,殺上苑京,還把童高路也給宰了。
只怕童高路在死時也覺得荒謬。
區區一個煬山道人,竟成了他喪命的一大緣由了……
“看來在玄真派當面首那三年,已將此人心性打磨的鋒光大放,滿腔都是殺氣!出鞘便要傷人!像這般人物,縱然神通不高,我也是絕不敢惹的,萬一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將來陳珩屠我滿門時,他只怕都不會有片刻猶疑。”
容玄韜道:“大兄,我知你也是在躊躇的。太祖留下的東西雖好,但就那么幾件,與容國這方凡人基業相比,它們才是我容氏的底蘊……”
他指向“玉胞母池”的那行刻字:
“此人留下這行字樣,已是在警示我們,給容氏留體面了!你莫要覺得不甘,然后裝得連自己都相信,真沖出去送死了!”
“玉胞母池”材質堅硬無比,唯有筑基道人的真炁,才方能在其上留下印記。
而陳珩卻偏偏要以手刻字,這其中的意思如何,已是不言而喻。
聽得此話,容拓沉默無語,容錦更加忌憚,黃再辰則是頗有些摸不著頭腦。
“……你說的也有道理,太祖留下的東西就那么幾件,用了便是沒了,當初童高路篡國時我都舍不得動用,與區區凡人基業相較,它們才是我容氏的性命根本。”
過了良久,容拓才悠悠長嘆一聲:
“我是不敢去殺他,也不敢擅動太祖的遺物,可我心底還是不甘,區區一個面首而已,卻好生狂妄!”
容拓猛得握緊拳頭:“他祖上不知幾代都在我家治下!賴我家才得以生養!可我不過只流露了些殺意,他便要如此報復回來,何其可恨!”
容玄韜搖頭。
他知容拓心底實則已是放下,只是心底還有股怨氣而已,不吐不快,便任由他去吧。
待得容拓又指天劃天跳了番腳,容玄韜見得其氣息稍順后,便將手中書信遞給了他。
“這是什么?”容拓接過在手。
“陳珩留的書信。”容玄韜道:“這便是我要同你說的正事。”
容拓皺眉看去,表情愈來愈復雜,連最后那一絲殺意也是消了。
最后,終是忍不住長嘆一聲,將書信塞入了袖中。
“陳珩在書信中寫了些什么?”
容錦好奇問道。
此時,黃再辰覺得自己今日已聽得了太多東西,再待下去,日后難免要被穿小鞋,就要溜出地宮。
但被容玄韜一把拉住,搖了搖頭。
“他說今日之事實是我容氏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但若他三十年后還未死,我容氏可持著這封書信,去他那里求取一件中品符器。”
容玄韜淡淡開口。
“什么?符器?!”
容錦聞言瞪大雙眼,不免心頭稍慰。
若真是一件中品符器,那今日的事,就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畢竟容氏族里,中品符器也不是太多。
“鬼叫些什么?你這般心性不定,將來如何能攀求大道!”
容拓沒好氣道:“三十年,他能不能活上三十年另說,我容氏又莫非沒有符器么?!就算真等到三十年后,你怎知他能拿出符器來?傻小子,任你天大的好處,沒到手前都是句空話,莫要如此村俗了!”
容錦訕訕然無言以對。
“這后面還附了一句話,言說若是我容氏覺得不甘,他如今就在苑京城外等候,盡可找上門去。”
容拓臉上泛起苦笑,連連嘆息:
“這豎……這小子,好大的氣魄!好強的殺心!”
“那我們?”容錦小心翼翼道。
“去干嘛?送死?”容拓此時也不充作苦大仇深的模樣了,斜了他一眼:
“你巴不得老祖宗死了,自己好把持那張‘辰方太陰箓’罷?我可告訴你,那東西可僅此一張,就算是你死了,也動用不得!”
“孫兒怎敢?”容錦連連擺手。
容拓冷哼一聲,走到玉胞母池邊,見著陳珩留下的那行字樣,越看越是礙眼。
手一揮,池身便隆隆發出震響,一道黃玉似的光華蔓上,耀耀生輝,就要把字樣清刷個干凈。
只是這舉動,又被容玄韜勸止了。
“又怎么?你難不成還想拓印一份,覺得好看,要裝裱在書房么?”容拓不耐道。
“我倒是覺得……留著它倒也無妨。”
容玄韜遲疑道:
“大兄,你忘記了我們一起當散修的時候,在外聽說過的,玉宸派君堯真人的故事么?”
“玉宸派的君堯真人?”
容拓一愣之后,也是回想起來。
那位在“丹元大會”上一舉奪魁,如今已是九州四海都傳有聲名的金丹真人。
在未成道時,似乎,也曾有過如此遭遇……
他當年幫一小宗派除去了一頭陰魔,但事成后,小宗派卻舍不得酬勞付出,百般的推諉拖延。
最后,還是君堯偷溜進入了小宗派的庫房,將里內符錢全部取盡,分文不留,還在壁畫上刻下了什么類似“君堯來此一游”的字跡。
那家小宗派吃了個啞巴虧,有苦難言,更不敢輕提報復了,只當做從未發生過。
可在君堯于“丹元大會”敗下無數八派六宗的天驕,摘得魁首后。
這樁先前的羞恥故事就變作了可供夸耀的談資……
那面留有君堯題字的壁畫不僅惹得諸真哄搶競價,后來,竟是五光宗出了大價,以一條壬階靈脈購得,藏于山門中。
此事一出,無人不羨小宗派的好運道,恨不能以身代之。
彼此,連已成就一品金丹的君堯,聞言也是失笑,還特意下賜了一幅“赤映云景圖”,給那小宗派作為護山底蘊。
這樁事在散修里都是被談爛的了,容拓和容玄韜自然是耳熟能詳。
“你覺得他還能有君堯真人的成就?丹元大會?”
容拓樂了:“別說笑了!他連能否拜入五光宗都是難事,須知五光宗可是不收散修的。”
“反正此地只有自家人能進,看見也不丟臉,留著罷,萬一真有用處?”
容玄韜還是執意。
他雖外貌粗狂,心思卻縝密不過。
往年在外當散修時,人人都因他語言蠻放,而要輕視,卻不知這正是容玄韜故意表露在外的,要瞞人耳目。
而容拓才來回踱步了幾遭,仍舊難以決斷,反而雙手一揮,將眾人都轟出了地宮。
待得此間只剩他一人時,猶豫幾番,還是悄悄將這行字跡存了下來。
“壬階靈脈便算了……”
容拓嘟囔一聲:“能換三百符錢,我就心滿意足了。”
此時另一處,苑京城外,摩云飛舟如一片紅云懸在半空,直從日出到了日落,還是未見有人追趕過來。
“看來容氏是無膽前來了。”
船艙中,涂山葛打了個哈欠,看向對案正在盤坐練炁中的陳珩:“老爺為何不把容氏殺絕,順道取了那方‘玉胞母池’在手呢?”
“道友倒是殺心果決。”
陳珩不急不慢地收功,看了眼昏昏天光,道:“小懲大誡便罷了,他家享國三百余載,未必就沒有別的手段。至于你說的,等容氏追上來時,我再做也不遲。”
“不過,三十年后,老爺真要給容氏一件符器?”
這時候,一旁叼著根雞腿的涂山壯忍不住插話道:“我聽說,那東西似乎頗值錢。”
“三十年后,我若還未死,區區一件符器而已,于我而言當是太倉稊米,以此來暫穩他心,令容氏不至狗急跳墻,并不算吃虧。”
陳珩一笑:“若那時我還要為此計較難堪,倒不如索性撞劍自裁了痛快。”
“至于你們,若是勤加修持,將來也未必不能有一分成道之機。”
涂山葛等聞言都是欣喜,連連拱手稱謝。
“好了,我有些雜事需應付一趟,稍待我些功夫。”
見得等了許久,容氏的確不會前來了,陳珩也不欲多言,飛身便躍下舟船,找了片高聳的野林,落下地面。
四處的灌木雜草茂盛非常,毫無人息,他將乾坤袋放出,便當空抖落了一具殘尸,
那殘尸身形矯健高大,定睛一瞧,還能看見絲絲縷縷的玉光在流淌。
這正是童高路的遺體。
那日斬殺他后,陳珩便將童高路尸身暗暗收入了乾坤袋中,這幾日間,又是殺周楚鈺,又是修煉太素玉身,借用玉胞母池種種。
反而是童高路的事,一時便被落下了。
“來,讓我看看,我的練炁術,真能夠攝他人的胎息嗎……”
陳珩面無表情伸出手指,點在童高路眉心。
隨著這動作,幾息后,便有絲絲縷縷的胎息從殘尸度入他的體內。
直到過了一刻鐘,他才收回手指,而此時,陳珩體內的胎息又茁壯了幾分,在胸腹間滾滾而走,經脈都是一片舒爽暖意。
而童高路的尸骸因那僅剩的胎息都被抽干,肌體雖還存有玉光,卻變得凋敝萎靡了許多。
“人死之后,多數胎息失了念頭的固縛,都要瞬間化于天地的么,連放入乾坤袋內都無法止住?”
陳珩目光幽暗,心想道:“只有少許,才能存于肉身竅穴之中,倒也不多。”
不過。
這終究也是一條壯大胎息的路徑,現在的他也還未有資格去挑肥揀瘦。
“只是這行徑,在外人看來,倒是十足的魔道做法了,辱人尸身,可謂罪大惡極。”
陳珩將流霄尺祭起,三兩下便在地面砸出深坑,將童高路推進其中,掩土埋上。
此法雖好,但不可輕易視于人前。
若是用了,要么便在僻靜之所,要么,就只能連一眾觀者都盡數斬了,一個都不能留!
若是走漏消息,倒是無窮麻煩。
直到尸身被掩埋后,他才環視一周,又復催動遁光,回到了摩云飛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