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蕭疏,云深水暗。
高臺上站起那人只三旬年紀,高挺身材,面白無須,穿著一襲八卦衣,頭戴混元冠,腳下踏著一雙飛云步虛履,服章華美,氣度沉凝。
他略將目微微睜起,面無表情往四方一瞧看。
登時,高臺下那數十本來還在閑談、嬉戲中的血蓮宗弟子,都紛紛吃了一驚,不解其意,只在他目光掃來之際,皆不約而同般將身一躬,向其拱手致敬。
場中一時鴉雀無聲。
唯有冷風吹得無數枯枝黃葉簌簌發顫,紛揚婆娑。
“秦師兄,事態有變么?”
在這所有血蓮宗弟子皆是緘默垂首之際,忽有一道紅白兩色雜呈的云氣不緊不慢從遠處飄來,其上立著一個五短身材、光頭赤眉的侏儒。
侏儒修士笑嘻嘻向四下垂首的血蓮宗修士打量了圈,眼中隱隱閃過一絲譏嘲之意,旋即將云氣緩緩降在了高臺上,氣定神閑一拱手道:
“莫非是哪位師兄妹在此出了變故不成?居然惹得秦師兄如此動怒?”
被這侏儒修士稱作秦師兄者,乃是血蓮宗此番的主事之人,喚作秦憲。
其修為已是臻至筑基第二重境界“大小如意”,離筑基三重圓滿也僅差一層膜障,乃是在場血蓮宗眾人內境界最為高深者!
見侏儒修士出言相詢,秦憲面色稍稍一緩,臉色卻仍是難看,搖頭嘆道:
“許師弟,你不知曉,方才我贈給鄭化那頭用來傳訊的無目胡螓突然失了感應,想來多半已是斃命了,如此——”
“如此一來,那鄭化豈不也是兇多吉少?!”
聽聞這話。
侏儒修士也不復氣定神閑的模樣,將笑意斂起,神色赫然肅了幾分。
“是誰同鄭化在一處的?”
他轉向高臺下的那些血蓮宗修士,冷喝了一聲道:“那人可還活著嗎?!”
“是趙師妹同鄭化師弟一同的……小弟已給趙師妹傳過訊息了,卻不見回應,只怕這兩位都是……”
高臺下一位血蓮宗修士躬身回道。
抬頭時,他見侏儒修士目光藏著幾分不善,吃了一驚,又趕忙滿頭大汗解釋了一番:
“秦師兄,許師兄,非我等不帶契鄭化師弟,他和大師姐有交情,我等討好都來不及,又哪會疏遠呢?!
實是鄭化師弟苦戀趙師妹許久,他嫌棄我等若是隨著,必是要礙手礙腳,執意不許啊!兩位師兄明鑒,這可怪罪不到我等身上,實在是冤枉啊!”
這話一出,高臺下的無數血蓮宗弟子都紛紛叫起屈來,七嘴八舌,頓時吵吵嚷嚷,攪得不得安寧。
直到秦憲不耐煩將筑基的氣機抖出,壓得眾人心頭都是沉滯悶重,才稍止住。
“鄭化!鄭化!真是個蠢貨,便是死了,也要給我等添上一樁麻煩,早知如此,當年在他初入山門時,就合該將這禍根血祭了!”
侏儒修士細細思忖了半響,都自覺已是避不開了這樁麻煩了,不由得憤憤一跺腳,恨聲連連:
“趙師妹?就是那位肥壯如豬熊的女修?她身上的油膏割下來都足以讓一城的人點燈火了!鄭化既然僥幸能被大師姐看中,做了大師姐的面首,又怎是這般的不知好歹!
放著大師姐那等珠玉美人在前,都不惜福,反而對什么趙師妹戀戀不忘,蠢物!不知天數的蠢物!”
在侏儒修士禁不住暴跳如雷之際,秦憲卻是沉默了下去,愈發的面沉如水。
“事已至此,回山門后一場責罰必然免不了的,再多怨憤也是無益了。”
見侏儒修士仍是口中穢罵連連,秦憲伸手止住他,搖頭道:
“鄭化面皮生得甚是清俊,這幾年朝夕相處中,大師姐也是格外寵愛他,甚至還容他娶妻生子、豢養寵妓。
你我都知的,此人本是要做鼎爐采補的,如今卻被大師姐縱容活到了現今,還踏上修行之門,連我等都要敬這面首幾分,他死在你我幾人的看顧下,只怕……”
秦憲頓了頓,冷笑一聲道:
“只怕大家回山后,都要去八目洞里走上一遭咯。”
侏儒修士身子顫了顫,頗有些不可思議般抬起腦袋。
而秦憲仿佛是沒瞧見一般,只仍是自顧自開口道:
“若想不想受那凄苦折辱,便唯有將功折罪,這才是唯一可行的法了!”
“秦師兄的意思是將殺了鄭化那人擒下?交由大師姐來炮制?”
侏儒修士會意,又有些猶疑:“這能讓大師姐息怒嗎?”
“總比何事都不做要來得好些!”
秦憲面無表情開口。
侏儒嘆了口氣,兩人對視了一眼。
侏儒從袖中取出幾支金箭,以手代筆,略用真炁書了些言語,旋即拋空一擲,默念了聲法決。
須臾后,將手一指,道了聲:“去”!
便只見那幾支金箭便“刷”得穿云而去,如風馳電掣般,轉瞬便不見了蹤形。
“好了,我已將此間事由告知了幾位師弟,只盼他們能有好運道,擒下殺鄭化那人。”
見得幾支金箭嘯空而走了,侏儒修士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來,神色無奈。
今番血蓮宗共進入了六名筑基真修,除卻高臺上的他和秦憲外,還有四位正在懷悟洞各處行劫掠之處,正為秦憲搜羅精氣,要助他取個名次。
“好好一樁美事,卻又偏生來了鄭化這番波折,真個令人不快!”
侏儒修士搖了搖頭,從袖中拿出一口瓷瓶,交予秦憲。
而秦憲在解了禁制,看得瓶中精氣總數后,饒是一直沉凝的面色,也不由得略松了些。
“許師弟真真好手段,竟搜羅了如此之多的精氣!倒是令為兄好生刮目相看了!”
“我又不費那苦工夫,去殺什么獸禽,累出一身汗來。”
侏儒修士懶洋洋道:
“我只是搶,也不刻意去尋,逢人便殺!遇人便搶!那些蠢物辛辛苦苦地宰殺獸禽,幾乎去半條命,可到頭來又能如何?還不是便宜了我!”
“秦師兄,我如今才知背后有人撐腰的好處,原來是這等滋味啊。”
話畢。
他又萬分感慨地嘆了一聲:“若非花神府欲敲打懷悟洞主,愿意為我等站臺,放在平素日子里,我等又怎敢冒著觸怒一位洞玄煉師的風險,在他眼皮子底下胡來呢?”
“花神府和五光宗要打對臺,我們血蓮宗和這個懷悟洞主都是被推出的卒子,值得甚么?”
“聽說花神府好似有意將我們血蓮宗收為別府,若這所言非虛的話——”
侏儒修士神往道:“我等日后出門行走時,也能夠自號為大派弟子了?”
秦憲笑了笑,卻是沒有開口。
兩人又略攀談了幾句,侏儒修士便識趣告辭,而在他離開后,高臺下那無數血蓮宗修士也都紛紛散去,奔向四面八方。
轉眼間。
便唯剩下高臺中的秦憲一人而已。
“有宗內這些師兄弟助力,前三名次中雖只取一名筑基修士,但我必是榜上有名了!”
秦憲又復盤坐而下,閉目假寐。
心下暗自忖道:
“五光宗和花神府這二者龐然大物相觸時的風浪,只一絲,便足夠淹殺我千百回了,但大道之爭,又哪容得下這些多的猶豫!
此舉縱然會惹得懷悟洞主不快,但有花神府在,至少保全身家性命卻是足夠的,說不定還能讓花神府賞識,將我提攜一番也未可知呢……我拼死來做這事,不就是這般用意嗎!”
念及此處。
秦憲嘴角不禁稍一揚起。
只是。
但在想到鄭化和自家大師姐時,那一絲笑意也便無奈消了……
“將殺了鄭化那人生擒還尚不夠,大師姐最喜俊美男子,為了止她的烈怒,只怕還要重新給她找個面首來才是。”
躊躇了許久后。
這時,秦憲似突然想到了什么。
雙目猛得一亮,長笑起身,背著手在高臺中來回踱步,腳步越來越輕快。
“對!對!怎險些忘卻這人了呢?!若論姿容相貌,偌大南域,就是偌大東彌,又有誰能比得上他!區區鄭化,給陳珩提鞋都尚不配!”
秦憲只覺得自己拿住了個絕佳的主意,雙目愈來愈亮。
“晏蓁已死,玄真派他自是呆不長久了,性命也堪憂,這時我再出面,只需些符錢,便能將他索要到手。
大師姐思慕陳珩許久了,尋了鄭化來當面首,也僅是因他和陳珩長得有兩分神似……可假貨又哪比得上真人?
我若向大師姐獻上陳珩,只怕非但不必去八目洞走一遭,反而還有厚賜得手呢!”
越想便越覺得此法實在是可行!
秦憲又踱步幾個回合。
在腦中補了些巨細疏缺,最后猛一頓足,拊掌大笑了起來。
而正在秦憲得意開懷之際。
在懷悟洞外,浮玉泊內的一座琉璃宮殿中。
主座處的懷悟洞主嘆息了一聲,他捋了捋長須,沉默幾息后,才方滿臉苦澀開口,道:
“鄧師兄,伱們血蓮宗這番攪局作為,可是壞了規矩了啊。若是門派弟子都學著像秦憲這般施為,又哪還有散修的活路?也是違了老朽施緣選才的本意啊!”
在這殿中,除懷悟洞主他自身外,共是還另有五人列席于此。
見得懷悟洞主開口。
血蓮宗的那鄧姓長老哈哈笑了聲,只不以為然道:
“師弟,小兒輩的游戲,要玩耍便任由他去,你卻又何必來斤斤計較?這反倒失了身份不是?再且,花神府的謝道友也正看得熱鬧呢,你說這些,只怕是會擾了謝道友的興頭啊!”
這一番話說得甚是意味深長。
而花神府的洞玄煉師亦是似笑非笑的模樣,他將折扇一收,不緊不慢用扇柄輕輕敲著掌心,眼神玩味非常。
“這是看我與五光宗交好,故意要給我來找難堪了。”
懷悟洞主心下一沉。
他將目光投向五光宗的洞玄煉師。
卻見那人竟是一副全然不為所動的模樣,只是冷眼旁觀,仿是沒瞧見自己一般。
這時。
花神府的洞玄煉師又將扇骨一開,微微一笑,道:
“師弟這懷悟洞試煉,說到底無非是施緣與人罷了,既然都是施緣,又何必論什么身份門第。
哪有散修能得?門派弟子卻要落后的道理?再說了,若論什么人杰英才,我觀血蓮宗這叫做秦憲的弟子便是個人物,因勢利導,順勢而為!好!甚好!”
他又轉向五光宗的洞玄煉師,嘆道:
“這位五光宗的師弟,覺得我此言如何?可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
“一貫的魔宗妖道言語,有何好說的。”五光宗煉師冷淡開口。
而懷悟洞主聞言沉默了片刻,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下一冷。
五光宗這意思,顯然是不愿在小事上同花神府執意爭個勝負了,而他的懷悟洞試煉。
在五光宗看來。
便確是一件再小不過的微小事……
“人走茶涼,恩師死后,縱然五光宗的王真人對我存著幾分照看之意,也終究不會將我再當子侄般教養了。歸根結底,還是我境界太低微了。”
懷悟洞主勉強抑住怒氣,在心中冷笑道:
“你們想敲打我?想壞我規矩?走著瞧罷!待得夫人修成了那頁地闕金章上的天魔法!待她將那秦憲煉成了魔眷!
到時候,便輪到我來壞爾等的規矩了!”
盡管心頭恨不能將在座眾人皆殺盡,懷悟洞主面上仍是一副無奈苦笑的模樣。
而見著五光宗和花神府隱隱不睦的模樣,剩下幾個小門派的洞玄煉師,如白鶴洞的蔣谷等等,皆是將頭一低,噤若寒蟬的模樣。
唯恐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了……
“今番的懷悟洞前三,看來皆是血蓮宗的人了,要煉他們為魔眷,只怕會事泄,但夫人的天魔法將成,卻也顧不得那些了。”
在懷悟洞主的刻意討好下,殿中又很快是一副賓主盡歡之景,他將酒樽舉起,眼底卻閃過一絲晦色:
“那兩個被我贈鶴胎丹的男女,留不得了!”
兩日時間匆匆飛逝而過。
懷悟洞中。
一個血蓮宗的筑基修士厲喝一聲,口中吐出一面龜甲,硬生生格住了袁揚圣的拳頭。
然而還未待得他喘息過來,便有一口飛劍直斬向他的面目,寒光逼人,竟是避無可避!
“陳珩?你瘋了不成!給大師姐當面首,難道辱沒你了嗎?這可是多少人都求不來的好事!”
他駭然大叫:
“你若殺了我,那便是和血蓮宗真正為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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