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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景修、兆修

  紫衣女鬼將自己頭顱抱在胸前,忽得仰天笑了起來,渾腥的鮮血從她的斷頸和口鼻處泊泊涌出,如一汪裂地涌泉,怎么也止不住,煞是駭人。

  這一幕只發生在瞬時。

  她將自己的斷首高高舉起,猛得便貼近了陳珩面門!

  臉上的一根根青筋蜷曲聳動,匯成了一副猙獰怨毒的表情,瞳孔只剩下一片森然的眼白,幾乎要凸出眼眶來。

  而同時,群鬼也從四周蜂擁而上。

  一道道可怖的黑影,或扭曲,或憎惡,或血腥,皆是陰氣森森,直叫人寒毛倒豎,頭皮發麻!

  「公子不是餓了嗎?怎還不吃血食?!」

  紫鶯高聲厲笑了起來,烏發如蛇狂舞。

  四周的一眾惡鬼張牙舞爪,卷起陰風浩蕩,一片愁云慘霧!

  「多謝紫鶯姑娘的好意,不過在下是個景修,卻是不用血食的。」

  在這群冤魂惡鬼的圍聚呼嘯中,陳珩神情泰然自若站在原地,身形也并不動彈分毫。

  只是淡淡凝視著面前的捧首厲鬼,眼神如淵潭古井,不生波瀾。

  一時之間。

  紫鶯竟被這目光看得心頭有些發慌。

  訕訕將高縮的雙手一縮,重新抱住了自己的腦袋。

  「紫鶯姑娘麗質天成,何必以這種手段來自辱呢,叫在下見了,亦是不免惋惜。」

  他微微一笑,道:

  「小生可是個十足的憐香惜玉之輩,最是見不得美人這般作踐自己,姑娘還是莫要這般淘氣了。」

  陳珩從袖袍中取出一個絹帕,若笑向前一遞。

  見得那張五官精致如畫幅的臉向自己這處湊近了些。

  縱是紫鶯心頭還是存著些猶疑,也不由得雙頰滾燙,連忙將腦袋重新安回斷頸上,訕訕接過了遞來的絹帕……

  這世間鬼物,以有無靈智而言,又分為靈鬼和濁鬼。

  靈鬼以守一真性為本,已然去其妄性,存其正性,合乎純形。

  能夠識文字、懂教化、明風俗、知陰陽。

  似這等鬼物,實則已然與生人無異了。

  至于濁鬼。

  則是如集市中的這群作村人打扮的鬼物一般,性靈未開,無本無心,智謀不顯。

  行事荒誕無常,狀若禽獸……

  而在幽冥鬼道的修行之中,是存有「兆修」和「景修」之別的。

  兆修喜好享用生靈血食,并能以此增進功行,滋養法力。

  走的是聚三刑七殺之炁于一體,攢聚五惡,以達至元本真靈境界,修出無量怨煞大神通來。

  景修則是恪守「危微精一」之理。

  守三一,守庚申,含真含神,外采天地之精氣,內斂先天之元氣,是為煉氣合形,無物無著。

  最后以期修至無陰陽而形不拘,形不拘而形可忘也的大逍遙、大自在境界。

  唯有誕了靈智的靈鬼才方能夠修行幽冥鬼道。

  從「兆修」和「景修」這兩條路途中二則其一,由鬼至聻,由聻至希,再由希至夷……

  這紫衣女鬼自從下轎以來,周身便始終是一股繚繞不散的渾濁血臭,再兼得那圓盤中堆疊的心臟脾臟,顯然是個享用血食的「兆修」。

  陳珩本欲在殺了晏平后,順手將此鬼也除去。

  卻偏偏聽得了許稚這個名字,居然也在她所言的肉貨之中。

  盡管許稚似是并未進入地淵。

  也從不存著什么以搏命來換錢財的心思。

  陳珩還是暫且將殺心壓下,同紫鶯虛與委蛇起來……

  而另一處。

  紫鶯心頭實則也是復雜萬分。

  陳珩身上的氣機雖同是鬼物無疑,分毫察不出錯漏來。

  但這幾日里,進入地淵中的正統仙道修士,可是為數不少,說不定就存著什么改頭換面般的手段……

  便是人欄里內,也已逮上了足足好幾只甲等的肉貨了。

  她方才之所以突然顯化出厲鬼相來,去震怖心神。

  便是因為在昨日就曾靠著這一招,將一個以符器遮掩了氣機的筑基真修,生生嚇得短暫失了神,再無從隱瞞行藏。

  縱然心性再堅韌的人,突然見得一張泣血鬼臉就貼近面門,也是要微微一驚,而等得氣機運轉一頓,泄出了生人的味道來時。

  哪怕僅是一絲一縷,也足以讓鬼物們察覺到異樣了。

  可偏生面前這人的神色始終都是一派云淡風輕。

  不僅不亂,還借機將自己調笑了一番,弄得紫鶯手足無措,幾乎芳心大動。

  「公子,我家岳小姐行將大婚,若是無事的話,不如去府里略飲上一杯水酒?」

  在思忖片刻后。

  紫鶯唇角微微一勾,開口笑道:

  「公子既是初來這片地界,卻是不能不去拜會兩位鬼道長者,待得婚宴之后,奴家親自向岳小姐請求,讓她為公子牽線搭橋,引薦一二?如何?」

  「不知貴小姐的婚期定在何時?」

  陳珩思忖片刻后,開口問道。

  「便在三日之后,斷不會誤了公子的大事。」

  紫鶯嬌聲道:

  「不是奴家自夸,似公子這般的人物風流,山壺公和飛花婆婆見了,心下必定也是歡喜的。得了他們兩位的看重,不敢說前程遠大,至少在修行上,就不必再為來外物發愁了。」

  「只是……在下身無長物,恐拿不出什么值錢的賀儀,來獻給岳小姐。」

  故作猶豫了一會,陳珩才嘆息開口道。

  而他這一番話,倒也多少再消去了些紫鶯的猶疑。

  若眼前這男子真個是仙道人士,只怕絕不會輕易涉險,冒險進入府邸內參加婚宴。

  而至于事后讓岳小姐牽線搭橋,將其引薦給山壺公和飛花婆婆,那便無疑更是自尋死路,羊入虎口了。

  「身家不豐,又面生的很,應當是錯不了……這位只怕是濁陰造就而生,才剛剛顯形不久的靈鬼了。」

  紫鶯心頭思道。

  而這樣一樣,陳珩自言是「景修」,不近血食的事,倒十有八九,不是一樁虛言了。

  畢竟初生的靈鬼,大多都還未曾體會過血食的美妙滋味,便連她自個,在誕出靈智后,也是吃了好幾年的素呢……

  見紫鶯眉間神色微微一松,這番變化自然也逃不出陳珩注意。

  他將眼簾輕輕一搭,心下微松。

  關于濁鬼、靈鬼,和幽冥鬼道中的「兆修」和「景修」之別,這還是他從一本偏門道書上看來的。

  不過能暫且將這頭女鬼唬騙過去,終究靠得還是「散景斂形術」這門神通的助力……

  「也不知是同名,還是真正的許稚師兄……看來唯有親身去探聽一二,才能夠解惑了。」

  陳珩暗自搖頭。

  這時,紫鶯已在指揮著一眾鬼仆,將被削成人棍的晏平扛起抬走,習以為常般,像只是提走了一扇豬肉。

  而晏平被卸下的四肢,也被紫鶯面帶嫌惡的分散給了村中濁鬼,引得群鬼哄搶爭食。

  分明這群村中濁鬼的實力遠遠是強于紫鶯這群靈鬼,連陳珩都要忌憚。

  紫鶯卻將之視為禽獸走狗,隨意驅策、使喚。

  可這群村中濁鬼卻也是乖乖聽命,將兇性收著壓著,絲毫不敢違抗,倒也是一樁奇事。

  見陳珩似乎有些好奇的意味,紫鶯也不意外,但并不出言解釋,只柔聲笑了笑,便邀他一同入轎。

  陳珩心中既已打定了要探明許稚生死消息的念頭,自然也不會拒絕。

  微微一笑,便攜著紫鶯一同撥開紗簾,落座其中。

  隨著眾鬼齊齊一聲吆喝,平地忽卷起一陣凄冷陰風,金絲軟轎便飛騰而起,朝著地淵更深處掠遁而去。

  過得約莫半個時辰后。

  金絲軟轎還方未落地。

  轎中的紫鶯,卻已是玉靨通紅……

  連眼波流轉間,都帶上了一層濕漉漉的霧氣,頗有些坐立難安的態勢了。

  為了許稚的生死緣故,陳珩在這一路間也是勉強斂了自身在平素時的性情,佯裝作出一副風流曠放的模樣,來套她的話。

  他此先雖從未嘗試過言辭之能,但卻不意味著,他并非就不懂男女之間的那點話術了。

  只三言兩語,紫鶯便被撩撥的臉紅心熱,神魂顛倒,吐露出了不少事情來。

  若非還有一絲理智在靈臺謹守,只恨不能將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悉數抖落個干凈。

  「這位公子生得甚是好模樣,千萬中都是出挑的,若能夠與他燕好一番,便是再死上一回,好似也不算虧!」

  她暗自心想。

  而這時,扛轎的眾鬼又齊齊一個吆喝,將陰風一平,欲緩緩從高處降下,顯是離府邸不遠了。

  紫鶯侍奉的那位岳小姐雖不甚受寵,卻也終歸是山壺公和飛花婆婆的子嗣,在她離家時,不僅有數十頭的高強大鬼來充做護院家丁,還帶來了一眾仆僮小廝,來做灑掃使喚。

  遠遠向下望去,只見得是偌大一片陰氣森森的宅院,占地甚廣。

  廊廡平排,亭閣高聳。

  籬笆院、石板橋、草本樓、鐘鼓塔,一應俱全!

  「等等!」

  這時,紫鶯出聲,似突然想起了些什么,連忙將簾子一掀,對著扛轎的眾鬼吩咐道:

  「不急著回府,調個頭,先帶著公子去人欄里轉上一圈!」

  「人欄?」

  眾鬼都是瞬時將頭望來,目光白森森一片,涎水撲騰從嘴角淌下,落了滿身。

  「這位公子似乎是景修,是不用血食的……」

  一個袒胸露腹,頭大如斗的鬼物嘻嘻笑了一起,大膽將身子湊到轎簾前,貪婪道:

  「好姑娘,你莫不是憐惜我等平日奔波辛勞,要讓大伙吃一吃血食了?聽說最近小姐抓了不少地淵外邊的仙道練炁士,叫什么玄真派?」

  「分一個吧,給大伙分一個嘗嘗吧!修道人的皮肉是最酥脆彈牙不過了的!

  好姑娘,若是你肯大發善心,俺們一輩子都記掛你的恩情呢!」

  有了帶頭的,再加上修道人的血肉誘惑,眾鬼皆是呼喊鼓噪了起來,兇相畢露。

  紫鶯軟語勸慰了幾句,眾鬼卻仍是不管不顧般,喧嘩聲反而更大,轟隆隆的將她的聲音壓了下來。

  在幾次之后,紫鶯終是面色一厲,眼底神色冷了下來。

  她猛得將手一伸,如閃電般揪住一個叫得最歡的厲鬼,五指一并,便將那厲鬼的腦袋輕松捏爆!

  并無什么紅白之物潑灑開來。

  只是一團團陰氣四溢,一個盤旋后,就彌散在天地之間,再無蹤跡。

  其中一縷散溢的陰氣偶然落向轎中的陳珩。

  他只略一感應,隨即眼底漫不經心的神色便凝重了幾分,微微露出些喜色來。

  「原來還能如此嗎?不對……果然應是如此才對!」

  陳珩心道。

  而在捏死了挑頭鬧事的鬼物后,紫鶯面無表情從轎中起身,雙眼淌血,刮著白慘慘的陰風,向扛轎的眾鬼步步走近。

  「你們是什么胚子,也配來吃修道人的血肉?不要失了你們的時了!」

  她厲笑一聲:

  「再敢胡亂吵鬧,就把你們都當做待客的干點心,讓客人們給嚼食了!正巧小姐的婚宴上,老娘還正發愁找不到足夠的菜肴來待客哩!你們不要自己尋死!」

  眾鬼都莫敢仰視,直嗚嗚顫抖,直如一條條夾緊尾巴的狗。

  而等紫鶯回過頭,見陳珩正含笑看著自己,登時臉上一紅,忙拭去臉上的膿血。

  「公子,我平素間可不是這般性情的,都是這幫鬼殺才……」

  她聲音愈來越小,最后直至細若蚊吶。

  「看來是筑基二重左右,和晏平相差不多,亦是殺之不難。」

  心中雖是這般作想,陳珩面上卻不動聲色,道:

  「怎敢,小生自是信紫鶯姑娘的。」

  紫衣女鬼嚶嚀一聲,以袖掩面,更不敢直視。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餛飩鬼爭嘗。

  兩肱先斷掛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湯。

  寒風滾滾,血水滔滔,剝皮露骨,斷臂折筋……

  軟轎在人欄中緩緩繞了一轉。

  見陳珩在一片號泣之聲中神色自若,始終也未流露出什么物傷其類的情緒來,只是些尋常景修對于血食的厭惡。

  至此,紫鶯也總算暫時將心放了放。

  她喜笑顏開將陳珩請入府邸,安置在一間僻靜房屋中。

  但饒是在這等時候,卻也不忘該請了幾個大鬼過來把住房門,名為護院,實為防備。

  入夜。

  人欄之中。

  虞婉綢神智忽得一清,緩緩睜開了雙目,眼前只是一片晃動的朦朧。

  她低低慘笑了一聲,想掙扎從地上起身,卻發覺雙臂都早已是斷去,鉆心刺骨的疼痛襲入腦中,淚水忍不住便奪眶而出。

  「虞師姐,我才給你服下了養血丹,封住創口,眼下還是不要妄動為好。」

  這時,面前忽有一道聲音傳來:

  「幸好你已筑成道基了,體魄超乎常人,不然我也無計可施。」

  「你……」

  怔了許久,虞婉綢才發覺那聲音似是在對自己說話,不是幻境,真實不虛。

  「是你?」

  她仰起頭,又忽得流下淚來:

  「陳珩,你怎么也被鬼物關進這人欄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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