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窸窣一聲響。
于欒朔袖中便緩緩爬出了一條小墨蛟,約莫三寸長短,通體猶若一快墨玉,光潔無暇。
墨蛟自爬出欒朔袖袍后,便搖頭晃腦道:
“你這廝的性情雖然仁厚,渾像個老好人般,但也不過至多在旁規勸幾句便罷,怎會想方設法,也要幫那個叫陳珩的來出謀劃策?”
“莫不是郁羅仙府暗中收買了你,要你來做內應?”
墨蛟將身一聳,大叫道:
“你這廝竟是在兩頭通吃?好生的不要臉,速速提攜我一個!
不然我就去周行殿告發你,叫你狠狠吃個掛落!”
欒朔聞言臉色黑了下去,語聲一沉:
“他郁羅仙府有的,我玉宸派難道就會缺么?那仙府是何底蘊,怎能及得我派這等自前古道廷時代就傳承而下的仙宗?
你但凡用些腦子想想,也不至于出此蠢言!”
“那……”
“在荀、王幾位同門打斗時候,我暗中以神意閱見了南域道脈的那卷金冊。”
“哦?”
墨蛟不明所以。
“你也是見過米景世那位女婿的,覺得陳蔚形貌如何?”
欒朔忽得開口。
“陳蔚么?這小子著實是風神秀異,儀貌驚人,罕見的很!也難怪米景世的女兒會心生傾慕,與他有了私情。”
墨蛟想了一想,又補充道:
“我將來若是化形時候,也要換上一張這樣的臉!”
欒朔嘿然一笑,道:“那道子君堯呢?”
“這不必多說,自又更勝一籌,龍鳳之姿,天質天然,行于眾中,若鶴立雞群!
常人即是變化為了他的形貌,也絕難仿出他的氣度,卻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了……”
“而陳玉樞又做如何?”
欒朔再問。
墨蛟此刻倒是搖頭。
一時之間,并未做言語。
“我從未有幸見過這位魔師,倒是不好妄自狂言。”墨蛟緩聲道。
欒朔大笑開口,拍掌道:“凡人只能具八相,分是威、厚、清、古、孤、惡、薄、俗;真人又擁十三形、二十四貌,而至于所謂上德仙真,則共有八十一種好,七十二般相!
自古天然形象奇異者,必存有驚人之處,合乎貴格!
形殊于外,道合其中,名震天下,不亦宜乎?”
墨蛟被欒朔的放聲大笑一時震住了。
它呆了一會,才懵懂會意過來:
“等等,這般說來,你之所以要救護那個陳珩,全是因看了他的畫像,覺得此子生有佳貌,才特意來為他來畫策?”
“正是。”
“那他又有何佳相?”
欒朔肅聲開口,道:
“此子風姿之卓絕,實乃我畢生所見之第一人,難有能與之比肩者,確為玉宮神仙!似這等骨相,實是珍異非常呵!”
“……你說這多,不就是見他生得貌美,想要提前下注交好么?”
墨蛟似哽了一下,頓了頓,才道:
“這世上哪有人生得貌美,日后就必是個有出息的?而這世間有又哪個金丹真人,是不能夠重塑形體的……以此來做品評,也太過偏頗了罷?”
欒朔瞪了他一眼,笑罵道:
“你這頭小獸又懂些甚么?你所見的不過是粗淺的皮肉之相,我看的那可是神氣之征象!豈能夠將二者混為一談!
我精通《珠囊命書》,研讀近了百載,怎容你胡亂插嘴?”
“就你那破書,當年興沖沖拿去獻給道錄殿主,還不是被婉拒了,我看了都要搖頭。”
墨蛟小聲嘟囔。
爾后。
又趕在欒朔雙眉挑起前,連忙補上了一句,道:
“假使,我說……若真個是看錯了,陳珩只徒勞生了副好皮相,那你又待如何?”
“假使!哪有那般多的假使!”
欒朔先是喝了一聲,旋即又略思忖片刻后,才不以為意道:
“就算真個看錯,我也不過是出言提點了米師弟幾句,教了他點計謀,又不是真個親自下場,能損失些什么?”
“那米景世豈不是要倒血霉了?”
“幾位殿主皆是有道仙真,氣量寬宏,陳珩絕不至死……至于米師弟么,依著我教他的言語,助陳珩一事的大頭也落不至他身,而是另一位!倘若功成,他還應當謝我才是!”
欒朔忽得以手捋須,微微一笑,面露出得色。
而墨蛟見狀,不由得升起了好奇之心。
而它剛欲出言問詢,便被欒朔一把拿住,重新塞回了袖袍內。
“好生睡你的覺罷,這事同你可毫無干系!莫要什么都瞎打聽!”
也不顧墨蛟的怒罵掙扎。
眼見著眼中的云山摛錦、日華收煉之景。
欒朔忽長笑一聲,銅雀車遁速更疾,轉眼間遁破了重重關山,瞬息不見。
而在宵明大澤不知幾萬千里之外。
此刻。
正有一道彩光在做飛掠騰空之事,數百丈距離一閃而過,如若天星破空,聲勢堂皇至極。
而細細瞧去。
那彩光赫然是一架足有寬廣足有里許的虹橋,光彩射目,曜日映山!
于虹橋之上,立有一大一小兩個人影。
大的那個。
是一名身形高大魁梧,身穿古樸麻衣,須發濃密的英武大漢。
而小的人影——
若陳珩在此。
便能夠一眼相認出。
此人正是他從浮玉泊周遭那場天魔大潮中,曾救護出的那名肥圓童子。
而也正因那群天魔暴起作亂,烏泱泱阻了四下的生路。
陳珩才不得不和衛令姜做聯手,兩人也因此才相識——
“東斗前輩,勿要焦急,我方才占了一卦,去算陳珩的去處,卻只得了個混沌蒙昧之相,想來應也是中乙劍派的喬真君出手,遮去了陳珩身上的天機。”
此刻。
見肥圓童子時而摸頭,時而抓臉,頗有些坐立難安的態勢。
英武大漢見狀不禁啞然失笑,規勸道:
“前輩不妨先歇息一二罷,有我在操持這件‘燭地橋’,并不必太過憂心。”
“只是陳珩師兄既已被遮了天機,我們又該如何去尋他?”
肥圓童子老成地嘆了口氣,以手托腮,道。
“你若是稱呼陳珩為師兄,那我又該怎般喚他?真是全然亂套了……”英武大漢聽了此語,心中不禁連連搖頭。
不過他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只道:
“他自出離地淵后,若想去往譙明峽,必是要去往擔山府乘坐六宮大海船,以避風浪之苦,我等只需前往擔山府,便可于半道截住他了。”
“哦?”肥圓童子聽了后,眼前霎時一亮,連連點頭:
“好辦法,好辦法!你腦子果然要比我好使一些!”
“前輩說笑了。”
英武大漢苦笑一聲,將手一拱。
而見肥圓童子這般上心急切的模樣。
哪怕他胸有城府,心中還是不禁生出了些羨慕之意。眸光閃動。
這肥圓童子乃是玉宸派的一件道器,其名喚作“東斗六陽葫蘆”,為派內的威靈道君所有。
而想至陳珩。
這個區區南域道脈內的小修,居然同派中的一樁道器結下了交情,能夠令道器為他做奔走之事。
而這便也罷。
更令英武大漢驚異的。
竟是連自家的道君老爺,亦都對這南域小修,鮮明流露出青睞意向。
似是這般的殊待。
他平素間連想都不敢作想……
正當英武大漢心緒起伏,激蕩難安之際。
他腰間一枚明黃玉圭忽得顫動了起來,發出幾聲嘹亮清鳴,他探手將玉圭拿住,起意念一察。
只霎時之間。
臉色便微有了些變化。
“東斗前輩……我等不必前往擔山府了。”
片刻后。
英武大漢忽得掐了個法決,將腳下的“燭地橋”停住。
他看向一旁的童子,搖頭道:
“陰差陽錯下,已是尋到陳珩的行蹤了。”
“這是何意?”童子懵懂問道。
“他如今身處于宵明大澤,正在玉宸派之內!”
“哈?”
童子雙眼猛得瞪起,大吃了一驚。
待得起了靈壇,設擺香案后。
英武大漢將一枚符詔恭恭敬敬取在手中,念誦幾句禱詞,便將其擲在空中,只見煌光一閃,伴著雷鳴火電,當即便于空中浮現出了一派蔥蘢景象。
冥冥深谷,樹木郁郁——
矮胖的老樵夫將身倚靠在一塊大山石畔,以箬笠遮面,似是在閉目假寐。
而在他左手處的草垛上,擺著一把短柄小斧,斧刃處存有幾個大大小小的斑駁豁口,又平添了一種古樸厚重之感。
英武大漢見了這一幕,反而不敢開口了,屏息靜氣。
然后還未等他悄悄撤了法壇去。
矮胖樵夫忽伸了個懶腰,將搭在臉上的箬笠一揭,笑盈盈起身。
“適才在夢中去了虛皇天一趟,雖未能見得那位大神王,但虛皇天用來宴客的酒漿,還是別有一番滋味呵!”
矮胖樵夫咂咂嘴,似回味了一番,才看向童子和英武大漢:
“怎么,尋我又有何事?”
“通烜老爺。”
童子上前,忙望空行了個禮,將頭一低。
“老爺,是陳珩——”
英武大漢躬身,然而還未等他說完,便被通烜擺斷。
“若是欲言陳珩已身處在宵明大澤中了,便止住罷,此事我盡知始末,無須再多廢舌。”
“那,老爺……可要我同派中的幾位上真通個訊息?消了誤會?”
“他都進了我派,還怎能夠脫離?已到嘴邊的肉若還可溜走,那便是我的無能了!”
通烜笑道:
“再且,你可是我的守山力士,你若出面了,派中的人必也會知曉這確是我的意思了。
那時,必然是個諸真悚怖之相,要將陳珩敬之畏之。
似是如此,怎還能起到磨礪的功用來?
我之所以青目陳珩,便是因他那死中求活的秉性,甚得我心意!常言道,慣子如殺子!在他真個成道之前,我的名頭,卻萬萬是不能安于他身的,那雖是讓他一時煊赫了,但百害而無一利!”
英武大漢怔了怔,旋即緩緩頷首,但又忍不住道:
“可老爺……恕小人多嘴一句,我聽說派中不少人都深厭陳珩家世,尤是在陳白叛宗之后,您老若不出面,只怕會有不忍言之事。”
“幾位殿主又并非是氣短小人,再說了,我派那位道子不是快要回返山門了么?”
通烜笑了一笑,言道:
“有他在,縱我不露面,陳珩亦也無恙。
好了,你再辛苦一遭,去將東斗這顆小葫蘆,送去威靈師弟那處,便回返了罷。
派中諸事,也不需你我再多費心,就且靜看那陳珩在下院之中,究竟能走到哪一步罷!”
“謹遵老爺法旨。”
英武大漢俯身一拜,恭敬道。
而一畔。
童子還未從震愕中回過神來,便忽聽到了自己名字,連忙叫道:
“等等,我還未玩夠,尚不想回去呢,通烜老爺,幫我再說個情罷!”
“說不得,說不得,你還是盡早有個管束方好,莫要在外闖禍了。”
通烜笑瞇瞇搖頭,把手一揮,所有光影便自不見。
童子無奈眨巴眨巴眼。
他抬頭。
正對了上了英武大漢望來的視線。
“東斗前輩,請了,我送你去威靈道君那處!”
英武大漢一笑。
童子見狀,面色霎時一黑。
而于數日后。
東域。
玉宸派,玄教殿。
一座幽僻小院之中,花木葳蕤,樹影婆娑,四下皆是生著一片輕紗也似的薄霧,氤氳朦朧,細細觀來,別有一番秀色。
在院落正中。
盤膝而坐的陳珩被籠在一團璀璨光氣中,看不清面目。
而他的形體在光氣中亦是恍惚迷離,時大時小,時粗時細,如若是一塊可以輕易被捏塑成不同體樣的泥團。
終于。
在不知過去多久。
陳珩身上的那團光氣緩緩消去。
而同時,他的形體在一陣起伏不定后,亦是重歸了原貌。
騰騰焰光自他周身三百六十五口大穴躥出,絲絲縷縷,纏縛不休。
遠遠望去,如是一尊火中燃燒的精美玉相。
他長舒口氣,緩緩睜了雙目,伸出手來,做出一個抓攝的動作,將穴竅中的焰光盡數斂藏,重歸了體內。
感應到周身氣機泊泊而流,且在運使之時,更多了幾分充裕和靈便之感。
陳珩心頭一動,暗道:
“依照這般來看,再在此間住上月余,我的功行,便又要突破一層小障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