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弘覆,光色相參——
燁燁丹暉隨罡風輕輕擺蕩,也不知是一氣鋪開了幾千萬里之遙遠,將云宇下的山澤陂池、林地田土都罩入其中,為其添上了一抹明艷顏色。
此丹暉遠而望之似云非霧,如煙如霞。
近而即之,見諸光諸色,又極分明……
眼下陳珩站立在飛舟船首遠望這極宏偉的一幕,深色大袖隨流云翻騰,獵獵發響。
他眉宇中也是帶有一絲感慨之色,眸光隱動。
東渾州,陽壤山——
自離開西素州的甘琉藥園后,歷時數月。
他也終是來到了這方仙家圣地,胥都天下的十四座靈窟其一。
而這時縱眼觀去,見數之無盡的浮空宮宇、甘瀑天河、飛峰巨島、宇外星石正好似絢爛繁花,居中襯托著一座雄偉仙山。
此山極巍峨、窮幽渺,自下而上,仿佛無垠大地之母根,直與天接!
且千百奇峰遙遙而對,相映成趣,更是顯得云薄如紙。
好似立足在那峰上之人只要稍稍一個縱身跳躍。
便可捅破頭頂的那層天人界壁,來到了無邊太虛之間……
若說玉宸派的宵明大澤是闊遠深邃,如若一口可以容納世間諸常諸有的無邊海眼。
那眼前的這座陽壤山靈窟,便是在宏翰莊肅之余,又有幾分空明輕盈的氣象。
叫人除敬畏外。
初見時候,心底又是難免生出些莫名的親切安舒之感……
“好生濃厚的丹暉,看這模樣,是道情頭陀那一爐神丹快要煉成了?算算時日,好似也就在這幾月之間,大差不離。”
此時陳珩身后忽響起符參老祖聲音。
他足下騰著一朵小黃云,脖上掛著酒葫蘆,手搭涼棚向遠處一望,咂咂嘴,笑道:
“我看這陽壤山啊,最近是又要熱鬧起來了。”
“道情頭陀?”陳珩聞言回身。
“此人生性不喜出風頭,也最是畏懼麻煩,爾等小輩不曾聽過他的大名,也在常理之中。
你是不知曉,早些年間,他無意得罪了三世天的月庵圣母,這本是一件指甲蓋大小事,笑笑便罷。
可這頭陀偏生便汗流浹背,惶惶不可終日了,連夜便收拾家當溜走,事后還特意花了重金請人為他說和,因此惹得大伙都在背地里笑話。”
符參老祖揶揄一句后,便拿手指去陽壤山的一處,道:
“不過,你且先細看那處。”
陳珩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視線穿透煙障。
他只見陽壤山西南之處的某座奇峰好似被刀斧生生攔腰截去了泰半,極是突兀。
而剩下的半截山體則是五光十色。
時似濂珠,時似璇玉,時而又似青瑤水碧。
皎皎奪目,誠有一番神異氣象。
過得小半刻鐘后,那半截山體俄而一聲劇震,一道千丈虹芒就從里內迅疾沖飛出來,眨眼便射到了天中!
陳珩還尚未看清虹芒的具細模樣,此光便轟然爆開化作一團團玄氣向四面八方洶涌擴去!
這一番動靜,令得天中本就是堂皇的丹暉更好似得了某種添力般。
氣勢再次一壯,直有凌迫萬里云海的氣魄!
“不過頭陀雖說膽子小,卻有一手好丹術,是得了那位老仙真傳的,你看這氣象,如何?”符參老祖笑道。
“神丹巍巍氣象,果真是叫人震凜。”陳珩不禁頷首,舉目贊道。
“道情頭陀此刻爐鼎里煉的,乃是喚做圓嶠大鎮龍門金丹,此丹服之可以受福高晨,通仙致氣,兆命長生……而頭陀雖丹道造詣厲害,但有我宗的上清真符來相助,卻是可起到事半功倍之效。”
符參老祖先是得意了一句,旋即搖頭晃腦道:
“不過待得圓嶠大鎮龍門金丹一成,這陽壤山怕是又要熱鬧起來,就在此時,我都能察到幾個老東西的氣機。
他們想要求藥?又有一出好戲看了!”
就在符參老祖說話之間,飛舟也是一路穿云破霧,終臨近陽壤山的地頭。
或是因符參老祖之故,山中重重大陣禁制都是不聲不響。
連那些來回巡查的天兵力士們都未上前盤問,只隔著云海遙遙俯拜致意,可謂一路暢通無阻。
不久之后,飛舟緩緩停在了一座浮空飛島上,不再動作。
陳珩向下一看,見云下洞府宏敞雕麗。
靈機氤氳沖霄,結為數道千丈煙柱聳立,蔚然大觀。
叫人一望,便知是處煉炁修行的絕佳道場!
“這是老夫特意為你尋來的洞府,這段時日,你且好生在此地內煉三寶。”
符參老祖說完后,便從袖中摸出一個小布袋遞出。
未等陳珩答話,他便豎起一指湊在唇邊,悄悄做了個噤聲手勢,還沖著陳珩不住擠眉弄眼。
陳珩看了一眼手中的小布袋,心頭隱約也是浮起了個猜想,微微一怔。
“不必多禮,也無需多說什么,老夫要先去閑耍了……十年之后,我便在此山中,等你丹成一品的好訊!”
不容陳珩推辭什么,符參老祖便將手大剌剌往下壓落,驟然發力,將陳珩自舟船上生生抖出。
繼而飛舟沖天飛起,于眨眼之間,便不見蹤跡。
陳珩把真炁一拿,便在萬丈虛空上定住身形。
此時他目注四方,見浩氣沖霄,丹暉貫日,而身下是莽莽碧云,頭頂是世外仙山。
這一派雄渾之景,著實是叫人心胸開闊,精神不覺一舒!
“千般艱難,萬種坎坷,總算是到了這破局之時……可十年太長,我卻只爭朝夕!”
陳珩沉吟片刻,忽發出一聲清越長笑,甩袖就走。
隨著一道清風過后,便已下了云頭,落進門戶……
與此同時。
陽壤山中的一座青竹小亭中,卻是有一老一少在隔案端坐。
老者滿頭白發,面容蒼古。
他身著一襲青布道袍,頭戴葛冠,雖是在做品茗姿態,兩眼似閉非閉,如若在假寐一般。
卻不是太符宮的符愚道君,又是何人?
而在符愚道君對面的那個年輕道人,則是陳蔚。
他模樣約莫二十上下,唇紅齒白,年輕俊挺,只單從骨肉皮相而論,倒著實是生得好一副模樣。
不過陳蔚此時臉上卻不見什么從容寫意之態。
他唯是脊背微躬,顱首低垂,神態甚是拘謹小心而已。
縱然自見面以來,符愚道君的態度都甚是和藹,仿佛一位慈祥老者。
但只要想到,面前的老者僅在舉手之間,便可輕松打穿渾天,擊沉地障,使得整整百界河川皆化作厄土。
陳蔚心頭自也難免沉重壓抑,幾有如坐針氈之感……
“雖是略壞了些分寸,但所幸也還在規矩當中,若送的是一道上清真符,那老夫就可坐不住了。”
不知等得多久,心思紛繁的陳蔚忽得一聲輕笑自身前處傳來。
他恭謹抬眼一看,正對了符愚道君帶笑的目光,心頭又是微微一跳。
“不必拘謹什么,老朽記得你在入郁羅仙府前,也曾在玉宸下院學道,還同玉宸的長老米景世是翁婿干系?既如此,那就都是八派同道了。”
符愚道君一笑,道:
“而小友先前說,自己今番前來,是受人之托,想求一顆圓嶠大鎮龍門金丹?”
“正是如此,還請道君大發慈悲,恩準則個。”
陳蔚聽到正事,更是不敢怠慢,忙起身離席,俯身施禮。
“道情頭陀這一開爐,倒是令我宗熱鬧了不少,來求藥的人還真不少呵。”
符愚道君先是感慨一句。
他見陳蔚臉上神色微異,又好脾氣的寬慰了一句:
“不過小友既是受了郁羅仙府處的請托,看在潤子和元吉這兩位的顏面上,區區一顆丹丸罷,老朽自不會吝嗇,必不使你白走一趟。”
“多謝隆恩!多謝道君隆恩!”
陳蔚聞言大喜,難掩心頭激動當即拜倒稱謝。
圓嶠大鎮龍門金丹并非什么等閑之藥,不然他也不至于渡過迢迢虛空,特意攜帖拜山,來求上一粒。
以道情頭陀的能耐,也都是費了數千載功夫搜集宇宙奇珍,耗費不少人情,最后還求到了太符宮頭上,才能夠起火開爐。
而待得爐鼎熄火功成后,鼎內金丹至多不過八九,少則更是四五。
不到最后時刻,絕難有個定論……
似這般珍貴之藥,還遠未到封爐之時,自己便已得了許諾,陳蔚自然暢快。
他只覺自己這一行倒是順暢異常,非僅輕松做成了兩位兄長的囑托,還更以微末之身,得了符愚道君的親自接待。
細細一想,著實稱得上是撞了大運!
他此時神態愈恭,忙往袖中一摸。
符愚道君見狀微微一笑,開口止住:
“在伱入山之前,你的那兩位兄長早已是先行傳書告罪過,說清了他們因要事在身,不能親自一行。
那些用來交換丹藥的珍材便不必了,留著罷,此丹便權當是老朽送你們的一個人情了。”
這話一出,陳蔚反是心頭微沉。
一時手僵在袖袍當中,也不知是該抬還是該放。
“圓嶠大鎮龍門金丹是護命延生之藥,爾等特意來求此藥,是為了象先?”符愚道君問。
“道君法眼無差。”
“不知象先近況如何?”
“大兄……”
“他真身在虛皇天還是郁羅仙府?”
見陳蔚左右為難之態,符愚道君也不強求,只自顧自開口:
“當年水中容成度命洞天的那一戰,他傷勢雖重,但畢竟還是被燭龍大圣救走了元靈。
如今已有近千年的光景,以象先能耐,不說盡復舊觀,至于恢復個三成元氣,應當不難罷?”
陳蔚還未答話,符愚道君忽問道:
“話說回來,他可煉化那方法符了?”
陳蔚聞言神色茫然,目現迷惘之色。
正當他仿徨無措之際,忽有一道聲音遙遙響起。
其似跨越過千重云水、萬重山巒,隆隆崩騰而來,道:
“一別千年,道君倒還是原先的脾性,你欲知我現狀,直言便是,又何苦為難我這個幼弟?”
“你既來了胥都,卻又不肯先見我,老朽也唯有問問你家人。”
符愚老祖聞言倒也不驚訝,捻須一笑:
“再說,這不過是閑聊幾句罷了,談何為難?”
陳蔚當即大驚失色,也不顧得符愚道君當前,忙轉身向后看去,卻見頭頂青冥被驟然劈斬開,生生分作了兩半!
洶涌靈機呼嘯沖天,清濁兩氣漫蕩,自四面八方聚攏而來!
同一時刻,一個年輕男子徐徐踏步而來。
在其經行之處,風云相涌,天地震蕩!
陳蔚聽云上那道人緩聲作歌道:
“羅浮城隔滄溟青,倚樓想見吟寒星。
何時攜劍就說法,諸天云立群龍聽!”
一句吟罷,場中倏爾寂然,四下無聲。
陳蔚目瞪口呆,一時竟作聲不得,兩手發顫,不知是驚是喜。
數息過后,還是符愚道君目光緩緩抬起,打破了沉默。
他看向天中那個雙鬢微白的年輕道人,嘆息言道:
“如你所言,象先,一別千年,你我倒是許久未見了……
看你這模樣,似是知曉甘琉藥園之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