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飽滿豐潤,雙耳垂肩,目光澄湛有神,連身形也高大英武。
若不看面相,只怕難從背影中猜出這是位垂暮老者。
面對陳珩等人的施禮,他捋須一笑,也同樣回了個禮,溫聲和善道:
“老夫懷悟洞主,見過幾位小道友了。金谷墟市如今要在浮玉泊中重立下根基,老朽少不得要去各方拜拜山頭,一時之間,竟被雜事扯住了手腳,來晚了些……莫怪莫怪!是我的不是了!”
陳珩等人自然不敢托大,皆是口稱不敢。
“煉師,請容貧道通稟,此間還有一頭天魔似乎因見機得早,已僥幸先逃了一步。”
這時刻。
那烏泱泱,似乎數以千百計的天魔大潮都已被焚毀一空,天宇澄澈如洗,百里河山皆靜。
但陳珩還記得那個幽靄罩身、眼若金燈的魔類,它便就是提前分開了虛空,旋即隱遁不見。
那魔類的氣力還更要勝過陳珩一籌,若是容它脫身,以天魔的陰狠性情,不知又會造下幾多殺孽。
子又生子,孫又生孫。
等過上個幾年,便又是一場小魔劫。
聽見陳珩居然會這樣開口。
衛令姜頗有些訝異地看向他,在陳珩目光淡淡轉過來時,又面無表情偏過臉去,好似什么都沒發生。
“他會這么好意嗎,居然還留心別人的死活?”
衛令姜心想:“不對……天魔性情暴戾,睚眥必報,他想必是擔心那頭力異魔走脫后,會來找自己尋仇,才會向這個懷悟洞主出言,應當是如此了。”
她好似覺得自己猜中了陳珩的心思,蛾眉輕輕一挑,有些小小得意地瞥向陳珩。
但這時陳珩早已收回了目光,并未看她,這讓衛令姜頗有種一拳打到空處的無力感。
“這位小道友心腸甚好,倒是有老道年輕時候的幾分風范,嗯,這相貌……”
懷悟洞主上下看了陳珩一眼,又看向衛令姜,忍不住贊嘆道:
“我年少時曾去過西素州,親眼目睹過那些參習外道的遍凈天人們,兩位小道友的風姿,便是同那些天人王們相較,也絲毫不遜色,還猶有過之了!”
他又開了個小玩笑,道:
“嗯,老夫從前長得也跟這位小道友差不多,看來不止好心腸,你這相貌,也有老道年輕時的幾分風范。”
陳珩和衛令姜都未擅自答話,那個被陳珩救下的那個男童依舊是呆呆的,也沒有什么動容。
唯獨青衣女童忍俊不禁大笑了起來。
在她幾乎要樂得滿地打滾的時候,才總算想起懷悟洞主也是能輕易拍死自己這具靈身的,悚然一驚,乖乖閉嘴站好。
這時候。
衛令姜已是神色玄虛,好似在神游天外了。
陳珩看著這燦爛如霞的女郎無意識抿唇,銀牙恨恨緊咬的模樣,不禁失笑。
“哼!你這胖娃娃倒也像個人,像老夫的兒子!”
懷悟洞主倒也不惱,只是往青衣女童腦袋上摸了摸,又把著她的肩膀轉了幾個圈,弄得她敢怒不敢言:
“他當年也和你一樣,小嘴說話同放響屁一樣!那時正巧有個雷霆府的金丹真人無望元神,要來轉修外道,蛻形成天人……觀禮的時候,他就在下面大叫,說什么除仙道之外皆是蟲蟻,叫得還聲音甚大,掩都掩不住。若非真人不與他計較,我跟他都該去輪回轉世了!”
“……”
衛令姜只能無奈苦笑,從懷悟洞主手里接過已轉得暈頭轉向的青衣女童,將她拉到自己身后。
“不過,小道友卻是多慮了,區區一頭力異魔而已,怎逃得脫我的掌指。”
懷悟洞主嘿嘿一笑,不緊不慢將袖袍抬起。
他通體有玄氣纏繞,周身真炁涌動如混冥淵海,氣勢不可揣度,可又如傳聞一般和藹平易,只三言兩語間,便令人心生好感。
陳珩往他袖口一看,只見里內正有一團小小的清濁氣罩,將力異魔圈禁在了其中,任憑如何沖突,都脫身不得。
“這東西好生狡詐,在我發出四明破骸真火時,就想要開溜,還好老夫也是心思聰敏——”
懷悟洞主得意一笑,還沒等他說完,遠方已是有破空之聲響起,轟轟隆隆、
陳珩抬目一瞧,只見得幾艘金霞飛舟正如光似電,其上還有無數人影綽綽。
“嘿,是老夫的弟子來了,險些忘卻正事了。”
懷悟洞主一拍額頭,當即騰空而起,只眨眼便不見了蹤跡,聲音還停在原地:
“幾位小道友先隨他們一同返回浮玉泊吧,老夫還要去搜尋其他的道友,也不知在這天魔大潮中,能有幾人可以活下命來,惟愿他們多運多福了……”
聲音消散時,懷悟洞主更是連去向何處都不知了。
陳珩和衛令姜對視一眼,都沒有開口,待得數十息后,其中一艘金霞舟降下云頭時。
那個被陳珩順手救下的男童突然精神一震,拉住陳珩的手,讓他往左側去看。
“師兄,你看,我阿爺!是我阿爺!”
陳珩轉身,在一顆垂柳下,只見正站著一個矮胖的老道人。
見陳珩看來,那老道人也微笑向他揮手。
“恭喜師弟了。”
用靈覺一察,見那老道并非是天魔幻化,而是真實不過的血肉之軀,陳珩便也放下心來,笑著朝其一拱手。
那小童也認認真真朝陳珩等人回禮,連青衣女童也沒有漏下,這才歡呼跑去老道人那邊。
這時候。
金霞飛舟已停懸在半空,陳珩等人和前來迎接的道人略客氣幾句,便也登上其中,朝著浮玉泊的方向遁去。
直到那艘飛舟化成一點金光,遠遠消失后。
垂柳下。
男童才有些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不再踮起腳尖。
“童兒覺得此子如何?”老道人笑道。
“阿爺神通廣大,什么事都瞞不過你的耳目,我又何需多費口舌。”
男童晃晃腦袋,旋即又有些期待:
“我覺得這位師兄品行甚好,并非那些見死不救之輩,阿爺今日特意來南域,又難得帶我出門,是有意要讓他拜入山門嗎?讓我來試他心性嗎?可以讓他拜入山門嗎?阿爺?”
“連他父親陳玉樞都不配令我如此,更莫說現今的他了。”
老道人搖頭:
“只是地淵的那位道友又有異動了,我才特意來看祂近況,見你跟天魔一追一趕玩得開心,又順帶陪你玩了玩,莫做多想。”
“那讓師兄拜入山門如何?”男童翹首以待:“我如今雖僅是一口氣息,并非真身,但那位師兄既幫我一把,我卻不可不回報,理應投桃報李!”
“癡兒、癡兒!好生聒噪!”
老道人哈哈大笑一聲:
“能否拜入山門,自要看他日后緣法如何!天道自有定數,連我都不能左右,又豈是你能多慮的?”
也不待男童再多說,老道人輕輕一提他臂膀,便將其化作一口青皮葫蘆配在腰身,大笑一聲,就遁出了這方天宇之外,不見行蹤。
而隨著老道人離去的同時。
垂柳下,忽得便多出了近萬凡人、散修。
他們茫然從地上爬起,并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身在此處。
衛令姜先前的猜測并非空穴來風。
那些天魔之所以追纏著他們不放,形同瘋狗,僅僅是因為沿路的生靈都被老道人收走了。
她和陳珩,是天魔們自脫困以來所見的,唯一含有靈機的血食。
另一邊。
金霞飛舟內。
衛令姜看著一旁蒲團上的陳珩,欲言又止,在猶豫了數息后,終究還是開口。
“喂……”
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