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檻文窗,樺燭高燒,繡幕羅幃,五彩絨氈。
案臺上放置著明鏡漆盒,其中所動用之物,皆是精巧華美,綺靡秀媚,不同俗物。
而此時靜室中。
聽得帷帳中隱有悶哼聲音響起。
一個夜叉模樣的侍女心頭一驚,呼喊一聲,也顧不得等吩咐了,忙將蒲團大手一撥,把大頭探進了帳去。
而待得她看清玉榻上顧漪面色發白,嘴角隱有血漬的模樣,又是一驚。
橫眉豎眼,忍不住罵罵咧咧,氣得暴跳如雷。
“小姐你吐血了?哪個不長眼的敢傷你?天殺的啊!
告訴我名字,稍后小的便去取披掛來,定要細細將那賊子剁成臊子,為小姐報仇!”
這女侍本就是飛天夜叉之屬,并非人身,乃是化外妖魔。
生得形容丑惡,眼鼻崚嶒,兩條大腿如若駕海銅柱,遍體粗皮好似龍鱗。
此時一發怒,面上煞氣騰騰,又憑空添出來幾分森然魔相,駭人非常。
“不必大驚小怪,不算什么緊要事,只是那一具化身死了。”
顧漪微微搖頭,伸手入袖,先取出了一只光潔發亮的青玉瓷瓶,拔去塞口,又在掌心倒出來一粒龍眼大小,有靈云祥靄相伴的丹藥,將它吞服了下去。
而直待得將此丹化去、
又在身內調息了幾個周天后。
顧漪才容色稍霽,周身處的那股疲憊之感消去,精神回轉過來。
此先宸章派蘇通的推斷倒也是無差。
顧漪的易形之術雖然神妙,直有神鬼不測之威能,但也僅是真身才能夠運用自如。
若是化身也想驅策一二,便需付出代價不可,遠非輕易就可以做成。
譬如尋常修道人的化身被剪滅,至少不過是損耗些真炁、法力便罷,無傷大雅。
遠不至如顧漪這般虧損元真,甚至還需特意服下怙照宗的秘藥,才能止住傷勢。
這便是那門易形之術帶來的反噬之禍,頗有些難纏。
“化身死了?”
夜叉女侍撓了撓頭,睛瞳如牛一般瞪起,神情茫然。
“出去罷,我需靜心調息一二,盡早將傷勢恢復過來,你可提先與 顧漪秀眉微微一揚,鳳目中光華灼灼,凜然生威。
她看向南處,淡聲道:
“待得傷愈之后,我要移營渡江,同陳珩一戰,尋回那枚暫且失陷了的困龍釘。
我便是要讓他知曉……
我的東西,可沒有那么好拿!”
夜叉女侍聽聞又有刀兵戰事將起,喜不自勝,興高采烈應了一聲,便疾步向外跑去,與 數日后。
中軍大帳中,本是閉目調息的陳珩忽睜了雙目,將心神自一真法界當中抽離出去。
他看向遠處朔江的方向,暗道一聲:
“來了。”
而下一瞬,便有無數喊殺聲音沖天而起,金鼓齊鳴。
一道道黑氣橫亙天中,如若鉛云壓頂,森森欲墜!
而在黑氣當中,則可見數之無窮的白骨魔兵,搬山傀儡,兇禽惡獸,魔頭怨魂。
滔滔魔意,透骨侵肌,凌然迫人!
陳珩眼中驟然射出一道冷芒,振衣而起,將符牌拿動。
須臾之間,氣光動蕩,異彩紛呈。
在禁制齊開下,一朵碩大無朋的罡氣被生化而出,旋繞飄飛,流轉五色霞暈,將那股如江水滔滔不絕的森然魔意抵住,并一氣逼退了十數里地界。
而在此等宏大動靜之下,玉宸陣營的人馬自然也是被驚動,一道道遁光升騰而起,上了云頭。
諸多護法道兵,符甲力士,靈寵異獸,飛舟樓船,浩浩蕩蕩匯于一處,閃耀諸色光華,如若千炬映日。
與朔江對面的怙照魔兵遙遙對峙,分庭抗禮,并不肯相讓一寸。
這一瞬,若是遠遠觀望而去,見頭頂青空已是清晰鮮明被分為了兩派。
怙照陣營頭頂是烏云掩日,山雨欲來,狂風呼嘯之聲不絕。
而玉宸諸修的上空則見清氣輝耀,興光離垢。
道道法光如流蘇般垂落,徐徐繞轉,輕盈似鳥羽……
此時陳珩駕一道迷離玉煙飛上虛天,在同己方的幾位道脈真人見禮過后。
他也是目光望去,看向了對案的怙照魔兵,搖了搖頭,眸底多出了一抹冷色。
“看來賊寇頗為勢大,不同以往,也不知此局,何時才是個終了……”
池英立在陳珩身后,看著那一片魔潮深邃涌動之景,心下悵然一嘆,也是無奈。
而就在諸修心思紛繁之間。
只聞一聲清脆悅耳的鸞鈴聲響。
對岸處的黑云魔氣便徐徐一分。
魔兵兇獸如潮水一般齊齊整整,向兩邊退去,讓出了中間的一條道來,容一輛有祥云遮頂,旁有天花、甘露相隨的白玉寶車越眾而出,當先來到了陣前。
此時的白玉寶車之上,只端坐著一名穿著彩裙大袖,外罩月素披帛,一頭青絲梳成高髻,嫵媚婉約,光艷如朝霞映雪的年輕女郎。
她的面貌與當日蘇通獻上的那個鮫人少女無二,甚至還更多了幾分精致純美。
衣袂飄飄,云髻巍巍,如若畫上的巫山神女。
而眉宇間神色卻也是少了當日的楚楚可憐,雍容秀麗,氣度十足。
“這便是顧漪,這般姿容,難怪能登上胭脂評。雷霆府那個做榜的弟子,還真是眼界不差,只可惜死得太早了……”
玉宸陣營處,李嶷瞥得這幕,瞳孔微微一縮,忙將頭低下,不敢再看。
同時他心中也是后怕不已。
只覺自己渾然是撿了條命回來,難免頭皮發麻……
“陳珩。”
此時的白玉寶車上。
顧漪素手一揚,指向身前蒲團,淡聲言道:
“我當日便曾說過,我手上的東西,可并不好拿,遲早一日,會親手來取,今日便正是時候了!
不過嘛……”
她語調忽又微微一轉,帶著隱約一絲蠱惑之意,似笑非笑道:
“伱若是肯入席一敘,同我簽訂下退兵的法契。
我非僅可以放你從容離去,便連那枚困龍釘,也可全須全尾的贈予你,便權當是報酬了,此議如何?”
這等天魔音一出。
便陡有無窮的誘惑生起。
而縱然是有法陣禁制來作阻隔,可一些修為低弱的道兵力士也是神識恍惚,目眩神迷。
令其忍不住要跪伏下去,將那端坐香車中的顧漪奉為神明,分毫不敢忤逆她的心意。
一時之間。
哪怕底下的道人及時彈壓,頌咒念決。
使真氣來前,邪氣遠退,逐去了那些道兵力士腦中的魔念。
可玉宸陣營還是微微有騷動生起。
讓數個道脈真人臉色難看,面沉如水……
“天魔邪術,也敢拿出來獻丑。”
陳珩面無表情:“妖女,看來你已是技窮了。”
“妖女?”
顧漪微微蹙眉,看向陳珩,道:
“你不知道嗎?我生平最厭別人說我是妖女了,陳珩,你的膽子倒是不小!”
“妖女。”陳珩淡淡道。
顧漪明眸中閃過一絲冷意,哼了一聲后,視線轉向怙照陣營的魔修,吩咐一句:
“爾等不得插手,我要親自出手將這無禮小賊擒下,看他敗亡時候,是否還能如此硬氣!”
“緊守營帳,勿要出戰,以免被那群魔修尋得可乘之機。”
此時,陳珩也是側身看來,對池英等道脈真人叮囑道。
旋即他眸光一移,正對上顧漪視線。
兩人也不多話,幾乎同時飛身而起,向著彼此出手殺去!
“散!”
顧漪素手揚起,在低聲念了一句咒決后,便朝陳珩面門擲出一道金光。
金光當中赫然是一顆拳頭大小的繡球,上結絲絳,下系瓔珞,甚是華美的模樣。
繡球被顧漪脫手擲出后,便發出一聲如雷嘯鳴。
未過多遠,便當即爆碎成一團茫茫大霧,瞬時彌去了數里,以鯨吞之勢,往前狠狠侵吞而去!
陳珩眸光微微一動,面對這景狀,微微將劍光一兜,便避過了這雷霆一擊,容大霧落到了空處。
須臾間。
唯是風聲驟急,動若潮涌!
待得霧氣一斂后,諸修急目視去,卻見一群身披金鱗,形貌如若蛟蛇,頭生龍角的異蟲正密密麻麻攢于一處。
好似一汪深邃金海般,遍體放射芒光,極是刺目的模樣。
這群異蟲體長不過常人的小指節,看似微不足道,好可以一腳便將之碾死踩殺。
但周身上下的氣機,卻是兇悍獰惡至極,叫人難以忽視,不得不提起小心!
“真念金蟲……”
陳珩見得此狀,眸光微微一動,忖道。
此時這群形若蛟蛇,頭生龍角的真念金蟲已是以合圍之勢,自四方上下向他撲殺而至。
他袖袍抬起,將法決拿動,先天大日神光化作數十丈長的流火鞭索,悍然扯破大氣,朝這些金猛然蟲抽打而去!
伴隨著金光堂皇浩蕩,閃耀奪目。
只幾個攪弄間,蟲群便被焚滅、打殺了不少。
但僅在轉睫時候,那些死去金蟲身上便又有煙煴生起。
旋即煙煴又化作新的真念金蟲,繼續前赴后繼般,以悍不畏死的姿態朝陳珩殺來。
此蟲乃是一類天地異種,爪牙鋒利,足可輕易撕爛金鐵,連符器都難扛過它的撕咬,可謂不凡。
但它之所以乃是天地異種。
便是因它還有另一樁奇處。
眼前的真念金蟲雖看似成群結隊,一眼望過去,足有數萬數目,烏泱泱一片。
但當真說來。
如此數目,卻僅有一只母蟲是實數。
其余的真念金蟲俱是以母蟲為天賦神通為憑籍,從無至有,生化而出的假形。
這等假形便是被打殺了,也無傷大雅,只要母蟲心念一動,便又可將之生化而出,無窮無盡。
陳珩方才在一真法界時候,便已大略領教了顧漪的金蟲手段。
如今再看。
自也不算多陌生。
他知曉顧漪如此施為,倒也不是指望區區真念金蟲便能拿下這局。
而是欲借此損耗他的真炁,先磨去他的精神,如此在接下來的斗法當中,顧漪便可占據上風了。
“若是常人對上此術,倒當真要如你所愿,耗去一番精神了,可惜……”
陳珩心下哂笑一聲,搖搖頭,將劍光拔起,劈開了顧漪打出的幾道飛矢,打出陣陣金鐵交鳴聲音。
旋即將身一晃,便斬破云海,須臾自原地不見。
而顧漪見此也不驚訝,只心念一動,藏匿于密密金蟲中的母蟲便得了號令,繼續朝陳珩圍攻而去。
若要破去這門蟲術。
說難不難,說易倒也不易。
最過直截了當之法,便是以殺伐大術將這數萬真念金蟲一個不留。
在須臾之間,盡數滅殺!
母蟲雖可用天賦神通分出無窮的假形來,因個個都是它神意造就,便也可視為一體,同樣的兇意不減,手段厲害。
但為了使分化出的假形不亂,卻也是需母蟲不得離開這些假形太遠,否則便難以遮掩氣機,假形在行動時候,也難免要僵硬生亂。
不過這數萬的體量,想要一并滅殺,也并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若欲做成此事,難免會折損不少真炁。
個中損耗便是對陳珩這等人而言,也難等閑視之。
而顧漪等的。
便也是正是這一幕!
此時她調了調氣息,將一枚靈珠喚住頂門,防備著飛劍的突兀襲殺,冷眼看向天中。
不過就在這時候,忽見一道鋒銳無儔的劍光破空斬動,只幾個穿梭,便在蟲海中蕩開了數個空洞!
旋即一個紫衣道人忽自劍光中躍出。
他袖袍揚起,淡淡伸手一拿,便伸手向著其中一個真念金蟲捉去!
顧漪瞳孔微縮,反應卻也分毫不慢,玉掌一張,便祭出一道凄慘陰光飛出,朝陳珩兜頭打去。
森然陰光如若奔雷一般,須臾電襲而至,一閃而逝。
其速堪稱迅快無倫,只在剎那功夫,便已后發先至,搶先在了陳珩面前,要將他探出的手臂化作一灘膿水!
恰是攻其必救。
要逼迫陳珩將手收回!
而陳珩對著打來的一擊看也不看,只依仗肉身寶體和法衣罩身,生生將陰光接了下來。
天中瞬時發出一聲爆響,將云氣轟然排蕩開數里,層層疊疊,好似海翻!
而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間。
那母蟲卻已是閃避不及,被陳珩一把抓在手中,逃脫不得。
“你的東西,倒也不算太難拿?”
陳珩回身一笑,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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