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甘琉藥園。
群山綿延不斷,直鋪至了天角。
此時恰是朝曦升起,萬頃晴光,無論是巍峰重嶺或蒼崖水瀑,皆被照耀得鮮艷光彩,好比七寶妝成。
而此時一處河谷當中,陳珩伸手一招,一團約莫拳頭大小的紫泥便被一股勁力隔空攝定,動彈不能,忽向上騰空而起,落到他身前。
陳珩見此物通體精氣湛然,有紫氣云煙在上下旋繞飛轉,粼粼而動,一望便知曉不凡。
而雖然是以“天游泥”為名,但這味大藥卻質地堅硬,更勝什么精金堅鐵,絕非什么柔軟之屬。
以真炁打去時候,此物竟是不搖不顫,清音乍響,好比蟬鳴聲聲,久久不絕于耳。
見得這一幕,陳珩臉上也是微泛起一絲笑意,滿意頷首道:
“甘琉藥園,倒不愧為兩部梵神精心打造而出的靈土,好一味上品的天游泥!”
他取出一口明黃顏色的小瓶,拔了塞頭,瓶口便放出一圈法光來,將天游泥收入其中。
同玄室水一般,關于天游泥的收存同樣也是有著一番講究。
此物一旦離了無垠大地深處,不得土屬靈機滋養,不出三月功夫,便要質地松軟,品質大大下跌。
因此緣故,需以土屬的器物來做裝載,才最是妥當,可以不損分毫形質。
陳珩拿出的那口明黃小瓶喚做小鎮星瓶,乃是他在前來西素州途中,斬殺了一位魔道金丹而得來,位列于上品符器。
此物非僅可以放出土行地煞,使其凝為山岳、刀斧、虎豹等種種形質用以攻敵。
且瓶中還有一方不算廣大的內景天地,用來收存這味天游泥,倒是甚為妥當……
而此時,在將天游泥收起后。
陳珩遠望青山無垠,也是略陷入了思忖中去。
大藥十三,外藥有六數,內藥共七數。
而六門外藥當中,細數起來,他如今已是得手了云華龍膏、天游泥、明合砂、玄室水這四味。
不過符參老祖已是包攬下了老仙須之事。
只待甘琉藥園事畢后,他便可同符參老祖前往陽壤山太符宮,拿到這門至關重要的外藥。
如此一來,六門外藥當中。
他已算是齊全了五類,唯差最后一門七明九光芝了……
不過七明九光芝卻同天游泥到底不同,并非那么好采摘。
若想要得手。
著實需費上一番苦功不可。
天游泥乃是地陰之精所聚,得先天中黃之氣點化,才凝而成質,長蟄于無垠大地的深處,靠不斷吞吐地魄,從而滋養形質。
而陳珩有大成的地行法傍身,所謂穿巖過隙,并無阻滯。
只要愿意,他連萬丈地心處都可隨意去得!
尋常的修道中人若是想采摘天游泥這味外藥,大多是以飼養的靈獸一路鉆山開石,或是徑自服下地行秘箓來,親力親為。
不過天游泥終究是地陰之精所聚,與地魄不分彼此。
它若是想要隱藏起來,非眼力高明之士,絕難看出什么異樣來。
而靈獸在此道上,大多也是差了一籌。
至于地行秘箓雖是親自動手了,但尋常的地行秘箓也難使人遁行到萬丈深處,觸不到上品天游泥的蹤跡。
還有符箓的時效制束,并不算方便。
兩法若是細論起來,皆是各有缺漏,不如陳珩的法門快捷。
而他僅是入藥園三日,便順利采得了天游泥這味外藥。
歸根結底,倒著實是全賴地行法的神妙了。
但七明九光芝卻是不同。
此藥乃一縷先天元精下降,落入地脈當中,合乾陽生發之息而成。
號稱呼則接天根,吸則連地軸,可發龍吟云起,虎嘯風生之異狀。
非僅有隱倫潛形之能耐,且還可以自主挪移方位,莫說萬丈地底,便連高天層霄之處都可隨意去得,甚是厲害!
若想要尋得此藥行蹤。
于陳珩而言,也著實不易,需得費上一番苦功了。
而就在他欲以占驗法得出個模糊線索時候,他忽聽得腦后風聲乍然一響。
陳珩將頭微微一側,便有一道赤芒與他險而險之擦身而過,“噗”得一聲,便將面前的山壁都是生生震塌,泥沙草木俱下!
須臾之間。
便是塵囂四起,勁氣洶涌排空!
“這都能躲過?果然有些本事……”
此時的云上,忽有一道嘟囔聲音響起。
“師兄,不是先說好去找那個郭筌和長孫曠的麻煩嗎?你怎一來,就先挑了個硬茬子?”
另一道聲音頗有些無奈。
陳珩抬目看去,卻見遠處,一個紅袍男子和光頭和尚比肩而立。
兩人氣勢好似山岳崔嵬,叫人一望,便知絕非凡類、
紅袍男子瞪了光頭和尚一眼,喝道:
“你啰嗦個什么,這鳥園子如此廣大,好不容易遇上一個,還挑三揀四的,臭毛病!是不是硬茬子,那也得先打過一場再說!你我兩兄弟合力,天下之大,何處又去不得!”
光頭和尚被罵得脖子一縮,只能摸著腦袋,訕訕應是。
而紅袍男子又轉向陳珩,先是清一清嗓子,整了整衣擺,這才肅然開口道:
“嘚!這小道士,按理來說,伱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本不該平白來你的麻煩。
不過誰叫你在這勞什子歲旦評上名次甚高,既是要斗,便要斗強中手,如此才有意思!
對了,還有一事不能不說……”
在這紅袍男子的絮叨聲中,陳珩也是得知紅袍男子喚作孫勝濟,光頭和尚則為范勝延。
兩人正是同門的師兄弟,師承一人。
而這兩人之所以來尋自己的麻煩。
其實說來。
倒也不是因什么冤仇,只是為了揚名顯威罷……
念及至此,陳珩微微搖頭,打斷了孫勝濟的喋喋不休:
“如此說來,你們師兄弟尋我麻煩,只是為了出個風頭?僅為了些虛名便要同我斗上?”
孫勝濟聞言搖了搖頭,語聲微肅:
“倒也不是為了我等的名頭,是為了恩師的名頭,恩師如此人物,有經天緯地的才干,卻至今名聲不顯,提及時候,竟連區區一介小妖都膽敢出言冒犯,我著實看不過眼!”
陳珩啞然失笑,覺得這兩人倒也頗有意思,問了一句:
“敢請教令師名諱。”
孫勝濟與范勝延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喝道:
“玄通法師!”
“玄通法師?”
陳珩在腦中思忖數轉,卻還是未有半點印象,搖頭笑道:
“令師若真個是有大法力的前輩,卻至今還聲名不顯,說不得便是有意為之,不欲使自家名號外泄。
爾等今日這番施為,只怕是自作聰明了,就不怕來日回到山門后,遭來責罰嗎?”
這話一出口,便是將孫勝濟與范勝延兩位給問住了。
后者扭頭看向前者,欲言又止。
但被瞪了一眼后,又撓撓腦袋,無奈將目光給收了回去。
孫勝濟不耐煩喝道:
“你這道士,怎這多廢話,到底打還是不打,給個痛快話出來!”
“你既執意要一戰,我便陪爾等玩玩罷。”陳珩袖袍一擺。
聽得這話,孫勝濟和范勝延兩兄弟對付一眼,點了點頭。
不過在動手之前,似得了孫勝濟的示意,范勝延又忙開口一句,問:
“等等,在動手之前,我先予你一個好寶貝,你將這小葫蘆拿在身上,我和師兄手重,打起來難免有收不住勢的時候,你拿著葫蘆,它能在緊要關頭護你一下,總不至于到時候傷重,誤了采藥的功夫。”
陳珩見他語聲真摯,的確是真出于此想。
他微微一怔過后,卻是不該說何是好。
“不過你既收了寶貝,便需應下我等兄弟的一樁事了。”
范勝延嘿然開口道。
“何事?”
“凡打斗,便需有個彩頭,才方有意思,我……”
范勝延話還未說完,陳珩便已猜得了他的意思。
他輕笑一聲,打斷道:
“護身寶物便不必了,彩頭我可應下,若是我勝,爾等需予我一株上品的凝丹外藥,若我敗了,我便將手中的天游泥奉上,如何?”
“凝丹外藥?巧了……我剛好就得了一門上品的七明九光芝!”
范勝延聞言一驚。
他往陳珩身上來回打量幾轉,不自覺嘟囔一聲。
而在與一旁的孫勝濟交頭接耳一番后。
雖范勝延頗是不情愿,但最后還是勉強應下,道:
“若是我們師兄弟勝,天游泥便不必了,此物用處不大,你既是玉宸派的人,想必也是囊中頗豐,不缺錢財……”
范勝延咽了口唾沫,用雙手比劃了一下,朝陳珩示意道:
“我要這個數!”
陳珩也不多想,隨意頷首應下。
而他這態度被兩人看在眼中,心中皆是欣喜。
便連原本頗有些不愿的范勝延亦神情振奮,雙眼冒光。
“來了!”
孫勝濟大笑了聲,仰天一聲大吼。
他只剎那功夫,就變化成了一只四十丈高,白首赤足,手拿一根金剛大棍的暴猿。
渾身毛發狂舞,好似旌旗飄蕩,氣勢狂猛無比!
而范勝延將身一扭,亦同樣化作了一頭腳踏濁水,有飛浪煙云托體,長有鳥首,尾部卻是蛇尾狀的大龜。
“朱厭、旋龜……兩頭神怪。”
陳珩心下一笑。
而此時,范勝范已是四足一動。
霎時平地起風雷,狂風卷起一道厚重水幕升騰而起,以淹去群峰的勢頭,朝陳珩悍然拍落!
陳珩目光一掃,抬指發出一道神雷,將水幕生生轟散,連帶著范勝延也是哼了一聲,龐然身形不自覺向后退了一步。
不過他才剛化去這方的攻勢。
下一瞬,孫勝濟已是縱身跳上了云頭,將手中的金剛大棍全力掄動,朝陳珩力劈而下!
滾滾氣浪縱橫激蕩,以陳珩為中心,向四面八方狂猛擴去!
正吹得林木倒伏,碎石好比千百飛矢撕空,聲勢著實叫人駭然!
而打出這一擊的孫勝濟卻是面色凝重,不見分毫的輕松模樣。
“這廝好大的力氣!”
他心中驚嘆道。
同一時刻。
甘琉藥園,一座形如翠屏的靈峰上,周師遠端坐在法壇之上,上身赤裸,無數蝌蚪文字好似活物般在他身軀游走,口中正念念有詞,
而壇下擺有一張香案,案上有如意、塵拂、燈籠、華珮、木函、令牌、玉版、法尺八物,皆是嗡嗡發顫,放射彩光。
而終于,在又過去了半炷香功夫。
周師遠忽睜了雙目,身上游走的蝌蚪文字齊齊一僵,不再動作。
“成了……”
他眸中光華隱隱,輕聲道。
幾乎在周師遠睜動雙目的剎那。
南闡州,水中容成度命洞天。
陳玉樞拍拍袖袍,施施然從座上起身,嘆了一句:
“真是夠麻煩的,總算成了。”
他此時隱隱感覺有幾道視線同時落在己身,連帶著先天魔宗之內,也是有幾道宏瀚氣機隱而不發,在同那些目光的主人分庭抗禮。
陳玉樞并不以為意,只是先朝向斗樞派的方向含笑行了一禮,旋即再看向玉宸派處,自言自語道:
“道君雖言說過不得以大欺小,如今我只是以神降之法,借周師遠軀殼一用,如此一來……應不算違了道君的法規罷?”
這話才剛開口。
下一瞬,他耳畔便有通烜聲音響起:
“如此大費周章的神降,卻不用化身之法出游,看來天公的劫罰已是愈重,便是有渡厄符詔在手,也容不得你輕易從容了?”
當初在東海時候,為了親眼探查君堯是否真修行了《白水大魔靈詛秘咒》,壽元不長。
陳玉樞便以化身之法出離了洞天,還同君堯斗了一場。
不過今時,他卻是這般選了如此勞心費神的神降法。
這其中緣由。
在明眼人看來,自然便是昭然若揭……
“道君雖是想要將他往道子、掌門之位上面推,可這兩者,大抵皆需恒壓派中同輩人物,否則便是名不正言不順。
便是上位,也難免令得人心不服。”
陳玉樞并不答話,只唇角微微一翹:
“而常言道,子不教,父之過。
我雖非玉宸中人,但畢竟是那小子的生父,今日我便替道君出手,親自試試這逆子的成色罷!”
話音落時。
西素州,甘琉藥園處。
周師遠身軀忽猛然一僵,不由自主仰起頭來,發出了一聲痛苦長嘶。
他身軀上本已停止的蝌蚪秘文再次瘋狂竄動起來,狂亂無序,好比野馬脫韁!
香案上的如意、塵拂、燈籠等八物齊也齊發顫,當空暴碎成了齏粉,華光黯滅。
連帶著周師遠身下的法壇也是裂作數截,“咔嚓”之音如雷在群山間回蕩,久久不絕!
只剎那之間。
便是煙塵四起,直有接天連云的勢頭,轟轟然籠去了小半座峰頭!
“當真,是許久未見現世天光了……”
半晌后。
才有一道聲音緩緩響起。
一個人影緩緩走出,伸手撥開煙障,笑言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