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凝滯了下來,李青辭整個人都僵硬在了那里。
燕姑娘緊緊的盯著他,抬手,大膽的握住了他的手。
“你說……不戒,燕姑娘。”
“轟隆!”
李青辭如遭雷擊,心湖大防在這短短七個字之間,被干凈利落的打碎。
他緩緩的抬頭,注視著眼前的少女。
少女的眼睛很大,也很亮,在那眼睛里,帶著極為復雜的情緒。
有盼望,有祈求,有情思,也夾雜著愧疚。
她知道,他是天生的道子,她只是紅塵區區一孤兒。
但,她知道他的情義,也知道她念他若狂。
她更知道,再有兩日,或許此生都不可能再見他。
這是最后的機會。
或許答案不會順她的心,但她不悔。
玉虛殿內陷入了沉默,無比的沉默。
李青辭沒有回答,燕姑娘也不再言語,只有二人的呼吸聲,是那般的明顯。
真武大帝的神像靜靜的矗立在那里,悲天憫人的眸子靜靜的看著自家法脈的天生道子。
這是真武大帝的傳道人,是他老人家的人間經師,未來也該是位列仙班的道門天驕。
此刻,深陷進了名為“愛情”的泥潭之中,誰也不知道他會如何選擇。
是抽身而退,秉持全真大道,還是甘愿沉淪,自此仙道不顯?
誰也不知道。
更不知道,哪個決定是正確的,哪個決定又是錯誤的。
在真摯無比的愛情面前,從沒有對錯,也從不必分出對錯。
真武大帝的神像之后,姜臨和真拙道爺靜靜的看著。
姜臨輕聲開口,問道:“道爺,這是一道考驗?”
或許是一道考驗,來考李青辭的向道之心是否堅定。
但,也有可能,是在考李青辭是否會為了注定的仙道,來摒棄自己的本心所選。
“是也不是。”
真拙道爺微微搖頭,說道:“從沒有誰給他設下考驗,便是蕩魔祖師,也不會干涉門下弟子的選擇。”
“這是他自己給自己的考驗。”
“也是他自己要經歷的道。”
姜臨看著李青辭和燕姑娘,輕聲說:“他會如何選擇?”
“您希望他如何選擇?”
姜臨看向了真拙道爺。
后者微微搖頭,笑道:“不是老道希望他如何選擇,而是看他自己的心。”
“哪怕最后的結果,是我道門少了一位天生道子,真武法脈少了一位傳道者?”
姜臨有些追根問底的繼續問道。
“沒錯。”
真拙道爺篤定的點點頭,說道:“修道,修的是順天體道,修的是道法自然,修的是逍遙超脫。”
“若是連自己的本心都不遵從,修勞什子的道?”
姜臨默默的點頭,沒有再說話,只是繼續看向了李青辭和燕姑娘。
“呼……”
玉虛殿內,李青辭跪在真武帝君的神像前,呼吸越發的粗重。
突然的,他掰開了燕姑娘握住自己手掌的手。
燕姑娘的眸子陡然暗淡了下去。
然而下一刻……
“咚!”
李青辭對著真武帝君的神像叩頭,他用的力氣很大,以至于額頭都出現了青紫。
“咚!咚!”
接連三叩首,李青辭抬起頭,半直起身子。
而后,抬手覆蓋在丹田位置。
“嗤……”
他的手上帶著朱紅光芒,竟直接沒入了丹田之內!霎時間,李青辭面色蒼白,嘴角流出鮮血!
“啊……”
燕姑娘驚呼一聲,想要阻止他的動作,但卻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么去做。
李青辭嘴角帶起了一抹笑容,臉色越發的蒼白,手也緩緩的從丹田之內抽了出來。
手掌之上并沒有血跡,攤開,掌心之中靜靜的躺著一枚金丹。
這不是鉛泵寶藥,丹爐火煉的外丹,而是全真丹道,真武法宗的內丹!
采人體大藥,修行一十五年不綴,孜孜不倦,日日不停,整整一十五年。
這是李青辭修行至今的道行體現,是他的修行根基,是全真丹道的最好詮釋!
“嘣……”
面對這自己一十五苦功,方才有所成就的金丹,李青辭沒有任何的猶豫,手掌緊緊的合攏!
朱紅光芒之下,那金丹一聲悶響,轟然破碎!
“簌簌……”
一粒粒芝麻大小的將金丹碎片從李青辭的指縫里流出來。
本源崩潰,李青辭的氣機在極速的下降,一直降到如同凡人。
或者說,他此刻就是一個凡人。
李青辭嘴角淌血,看向了面色蒼白,手足無措的燕姑娘。
他咧嘴一笑,是那般的開懷。
受了十五年的戒律,十五年從未損過一絲一毫戒律的天生道子,此刻笑的溫柔且純粹。
他說。
“不戒,燕姑娘。”
不知何時淚流滿面的女孩與他緊緊相擁。
李青辭毫不猶豫的松開了握著金丹碎片的手,剩余的金丹碎片就這么散落在地,再沒有半點靈性。
這一幕,任誰看了,都得扼腕道一聲可惜。
但李青辭一點也不覺得可惜,因為現在他的手,已經抱住了更加值得珍視,更加稀有無數倍的寶物。
真武帝君的神像依舊是悲天憫人的樣子。
那一雙眸子,看似有了感情一般,在看著那相擁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少女。
“走吧。”
真拙道爺沒有多看,也并不意外,只是微微一笑,而后便自顧自的離開。
姜臨緊隨其后,神色中帶著一抹思索。
一老一少從后門離開了玉虛殿,把空間徹底的讓給了那對剛剛表明心意的男女。
真拙道爺看著面帶思索的姜臨,笑著問道:“在想什么?”
“不會是也動了凡心吧?”
聽著真拙道爺的戲謔,姜臨撓撓頭,說道:“倒也不是,晚輩只是在想一件事。”
他小心翼翼的說道:“李道友是大岳太和宮的人,如今卻在您太素宮自毀丹田金丹,舍下真武道統。”
“而且,還俗估計也就是白天的事。”
“您……是否要給那邊的道爺們一個交代?”
真拙道爺聞言,挑了挑眉毛,頗有幾分混不吝的說道:“交代?什么交代?”
“娃兒自己選擇的路,在哪里都是這么選,跟老道有什么關系?”
“實在不行打一架就是了,看看誰的拳頭硬朗。”
姜臨眨眨眼,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但又說不上來。
其實真拙道爺說的也沒毛病。
如果李青辭不來太素宮,就遇不到燕姑娘,可能也就不會有今天這回事。
但問題是,來太素宮,也不是李青辭自己選的,或者是太素宮邀請的,而是太和宮那邊的道爺主動送過來的。
最后要是掰扯起來,很難說到底是誰的責任……
說不得,最后還真得是拳頭大的說話。
但不管誰家有道理,現在李青辭的事情已經是既定事實。
而且全程都發生在玉虛殿內,真武帝君神像之前。
祖師爺爺都沒說什么,其他人也很難多講。
姜臨回頭看了一眼玉虛殿,也不知道現在李青辭和燕姑娘在說些什么。
總之,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
“逆徒!!”
中氣十足的聲音響徹整個太素宮。
玉虛殿前,廣場之上。
姜臨和陳青寧縮在角落里,好似兩只小鵪鶉,頗有幾分瑟瑟發抖的意味。
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現在這廣場是,除了跪在中間的那位之外,剩下的都是道爺輩的存在。
人間真修級別的道爺,此刻毫不掩飾自己的怒火,那氣機撼人心魄。
真拙道爺毫無形象的扣了扣鼻子。
長須道爺與每根頭發都可以擁有名字的道爺站在一旁,漫不經心的溜號。
而在廣場的中心,則是跪在地上,低著頭,默默不言的李青辭。
以及……
一位須發皆白,身高足有兩米,身形壯碩無比的道爺。
這位道爺穿一身黑白道袍,生一副絡腮胡,豹頭環眼,此刻一瞪眼,霸氣十足。
很難想象,這位道爺是武當山大岳太和宮的住持。
沒錯,就在今天一早,大岳太和宮收到消息之后,這位道爺直接布置符陣,橫渡空間而來。
來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李青辭的狀態。
最后,得到了一個本源金丹已經完全崩潰,再沒有復生可能的結果。
然后才有了方才的一聲怒吼。
其實現場最懵逼的是陳青寧,她本來是去喊姜臨吃早飯的。
沒想到被姜臨順手帶來了這里看戲。
姜道友,這戲真的是我能看的嗎?
陳青寧不由得看向一旁津津有味,眼睛放光的姜臨。
好吧,反正這位是一點壓力都沒有。
“嘖。”
真拙道爺不爽的扣了扣耳朵,嘟囔道:“好個真垣牛鼻子,在我太素宮耀武揚威。”
“顯得你嗓門大嗎?”
那身軀魁梧的道爺耳朵動了動,不由得瞪了真拙道爺一眼。
而后,看向跪在地上的李青辭,沉聲道:“老道給你一個后悔的機會,現在,隨我回觀中,十年二十年,總能修回來。”
李青辭聞言,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頭,默默的搖了搖。
真垣道爺深吸一口氣,說道:“你自小修行,進境遠超同輩,真武丹道早就已經修到了無塵心境。”
“為何,會看不破男女之情?”
“情情愛愛,在你的心里,就那么的重要嗎?!”
“就一定凌駕在你的道心之上嗎?!”
接連三問,李青辭終于開口。
“師爺,徒孫,不悔。”
短短的四個字,語氣淡然,但卻透著無比堅定的意味。
“你!”
就是這樣的四個字,讓真垣道爺有些破防,蘿卜一般的手指指著李青辭,但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修道修道,歸根結底,修的是自己的本心。
如今,李青辭完全遵循本心而行,真要從根子上論,其實沒有任何的錯誤。
但問題是,李青辭直視本心的代價,是十五年苦修毀于一旦,是天生道子跌落凡塵。
是真武法脈注定的傳道之人沉淪紅塵,再無道氣。
“道兄。”
真拙道爺走了過來,輕聲說道:“娃兒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你再如何阻撓,結果也不會變。”
“由他去吧。”
“閉嘴!”
真垣道爺惡狠狠的咬著牙說道。
但馬上,神色松弛了下來,張了張口,不知道說些什么。
看著跪在地上的李青辭,最后,化作了一聲嘆息。
“也罷……”
真垣道爺無力的擺擺手,閉眼說道:“自今日起,你不再是我太和宮弟子,全真也好,真武也罷,都不認你。”
“你……去吧……”
他很不想這么說,但真拙說的對。
李青辭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阻攔,沒有任何的意義。
昨夜,乃是真武祖師見證,李青辭選擇了自己的本心。
真垣道爺看向玉虛殿內的真武帝君神像,喃喃自語:“既然祖師都未曾有言,我等門人弟子,也不該做棒打鴛鴦的惡人。”
說罷,這位道爺步履沉重的走向玉虛殿。
在路過姜臨身邊時,側頭看了過去。
“北帝一脈的?”
姜臨拱手行禮,說道:“姜臨姜玄應,見過道爺。”
“幫老道送送他吧。”
真垣道爺沒有多說,只是點點頭,而后自嘲的笑了笑。
“既已非我道門弟子,不該長留道觀。”
說罷,這位道爺繼續走向玉虛殿。
身后,李青辭淚流滿面,不住的叩首。
他是一個很堅定的人,或許在五年前,初遇那古靈精怪的女孩時,他就已經做出了選擇。
但當取舍之時真的到來,他發現,做選擇,并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
姜臨送李青辭來到了齊云山下。
在那里,燕姑娘正站在一個板車旁邊等著他。
見李青辭失魂落魄的走來,她默默的握住了他的手。
“多謝姜道友。”
李青辭對著姜臨拱手行禮。
姜臨還禮之后,輕聲問:“李道兄,舍道途而入紅塵,值得嗎?”
“沒什么值不值得。”
李青辭微微一笑,脫下道袍,雙手捧著遞給了姜臨,轉身將板車抬了起來。
他拉著板車,車上坐著燕姑娘,朝著齊云山下,漸行漸遠。
姜臨捧著道袍目送他離去,耳邊傳來了李青辭的聲音。
“修道,并非是為了飛升,也非是為了位列仙班,更不是為了長生逍遙。”
“而是為了渡人。”
“許多修道者,選擇了終一生渡世人,而我,選了另一條路罷了。”
姜臨聽著,喃喃自語。
“終一世,渡一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