洶泄過后的雨勢終于結束了放縱,開始有了停歇的跡象,只剩零零散散的幾點水滴子,無力浸入濘泥之中。
寺廟內死寂一片。
姜守中不去看地上的又一條小鯉魚,慢騰騰的取出一顆墨門神機閣鍛造的鉛制圓彈,放進火銃之中,對準此刻僵硬著身子,額頭冷汗直冒的老漢,淡淡說道:
“那女人是殘害人命的主謀,你們呢,就是幫兇,專門騙外鄉旅人的善心,將他們帶到這里來。畢竟一個老頭和一個小女孩,怎么看都很值得信任,對吧。”
“大……大人饒命!”老漢面龐惶懼,聲音顫抖,幾近變形,“是那女人強迫我的,大人饒命啊,是——”
地上又多了一條黑丑鯰魚。
姜守中吹了吹銃管飄出的白煙,喃喃道:“其實我真喜歡吃草魚。”
背起書箱,走出古廟。
不遠處一顆干枯的梧桐樹下,站著一位身著白衫的年輕男子,一身的書卷氣,頭束青色方巾,相貌清秀。
若仔細看,就會發現偶落的雨滴直接穿過了他的身子。
身體隱隱有著幾分虛幻。
“仇,我已經給你報了。你就趕緊滾蛋吧,別陰魂不散纏著我了,不然連胎都沒法投。”姜守中丟下屬于對方的書箱,沒好氣的說道。
小姜確實很郁悶。
自從獲得像是“通靈”的能力后,這些陰魂不散的家伙總是會找上他。
去茅房,對方都能從屎坑里冒出來。
而眼前這個叫“張瑯”的家伙,便是在四天前纏上他的。否則以他的性子,才懶得跑這么遠來捉妖。
畢竟六扇門有嚴格規定,暗燈成員不得私下接活。
尤其他身為京城暗燈,規矩更嚴。
所謂的暗燈并非是賭場里的那種抓千之人,而是一種便衣捕快,游走于廟堂與江湖之間,但比尋常衙門的捕快級別高一些。
也可以說類似于佛波勒。
暗燈辦案基本不受區域限制,由六扇門管制。
當然,最終姜守中決定幫這家伙報仇,是因為對方許諾了他一份好處。
“謝謝。”
已經變成一縷殘魂的張瑯面色復雜的望著古寺,眼里既有悔疚,也有怨恨與傷悲。
當初看到崴腳的老漢,一時惻隱,帶對方來到了這座古寺。
卻不料掉進了紅粉冢。
當然,也怪他在美色面前迷失了自我,將那些平日苦讀銘記于心的圣賢書統統丟至欲望深淵里,最終害死了自己。
“色”字頭上一把刀。
古人誠不欺我。
張瑯嘆了口氣,對姜守中說道:“還有一事可能要勞煩你,離家之前,父母為我說了一門親事,原本待我功名成就之時,就迎娶對方,可如今……”
“明白,汝妻吾養之,汝勿慮也。”
姜守中不耐煩道,“趕緊告訴我,你私藏的寶貝在哪兒,快點投胎才是正事。說不準下輩子有機會,能與你未婚妻的女兒成就一段姻緣。”
張瑯無奈,指著書箱,“書箱底有夾層,里面有一本書,是我祖上傳下來的,似乎是一門道家修身養性的經籍。對我來說,作用不大。不過對你而言,興許能用得上。”
就一本破書?
姜守中也懶得吐槽了,背起書箱擺了擺手,“下輩子見。”
目送著姜守中遠去,張瑯目光再次投向讓他丟掉性命的古廟,黯然道:“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不聽圣人告誡,后悔藥都難尋啊。”
年輕書生的身影漸漸消失。
接受死亡的他心性忽然變得有些豁達,在消失的最后一刻,張瑯嘴角上揚,“不過說實話,錦鯉的滋味真不錯。”
回到京城,已是午后,晴光日麗。
天空脫下了烏黑厚重的云棉,只貼著幾片薄紗輕云,明晃晃的將嬌軀展示在眾人的頭頂,純情且妖嬈。
街道人潮流涌,馬咽車闐,聲多人雜、市集小販的叫賣聲交織其中。
京城白日之繁華,一如往常。
即使穿越至今已有一年多半的光陰,走在大洲王朝京城喧囂街道上的姜守中,始終如一個格不相入的外鄉人,與這個陌生的世界保持著難以逾越的界線。
簡單而言,便是缺乏那種歸屬感。
哪怕他已有兩任妻子。
姜守中扯了扯肩膀上有些勒緊的書箱系帶,準備回家先睡一覺。
“公子算命嗎?”
一道刻意低沉的少女嗓音飄入耳中。
姜守中扭頭望去,率先映入眼簾的卻是一株輕靈翠綠的仙人掌,在陽光浴沐下籠著一層剔透暈黃。
姜守中瞇起好看的丹鳳眸子,怔怔望著這抹輕靈翠色,莫名想起了當初臨死前看到的那顆人造仿真仙人球,失落感慨道:“哪有什么穿越,不過是臨死前的幻想罷了。”
穿越?
算命先生一頭霧水。
見眼前俊朗男子失了魂似的,完全不搭理她,明顯一身女扮男裝的算命先生臉色不禁難看了幾分,哪怕嘴角始終保持著的禮貌微笑,也有了慍色。
直到對方將視線挪移到她的身上,算命少女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公子要不要算命?”
少女盡量保持著老成持重的氣態,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眸倍加爍亮,從檐角灑下的冬日暖陽落在少女的頸間,逆光可見細細的、柔順的汗毛,仿佛透著暈芒。
姜守中猶豫了一下,索性坐在凳子上,輕聲說道:“我想找人,仙人能否幫我算算她在哪兒?”
找人?
算命少女一呆,旋即大怒。
若非看到眼前男子那張皮囊實在過于豐神俊美,依照她的脾性,早把桌上的仙人掌拍在對方臉上了。
算命少女深吸呼了口氣。
冷靜,冷靜……
原本有些不顯的高山在一吸氣時,赫然于寬厚陳舊的道袍上顯露出幾分巍峨輪廓。
算命少女勉力擠出笑容,刻意壓低嗓音,以老氣橫秋的口吻沉聲說道:“公子,本仙精通陰陽五行,紫薇斗數,可觀面相手相耳相,可解夢,可算運勢婚緣,也略懂這地理風水,可唯獨找人……本仙無能為力。”
“這樣啊。”
男人倒是沒流露出失望的神色,眼神又落在那盆巴掌大的仙人掌上。
算命少女眼皮一跳,將心愛的仙人掌稍稍往自己方向挪了挪,生怕這個面如冠玉看似如君子的家伙給搶了去。
這可是娘親留給她的寶貝。
以后可當嫁妝。
已過碧玉年華,卻在唇上粘了兩撇山羊須的算命少女干咳了一聲,緩緩開口道:“公子要不,算一算姻緣?一次只收十文。”
桌上放有兩只摩挲得油亮的青竹大簽筒。
左為運勢命格,右為姻緣。
皆有一百零八支簽。
姜守中回神,略作思量,猶豫之后點了點頭,“也好。”
生意上門!
算命少女頓時神采奕奕,開心說道:“觀公子面相便知桃運盛旺,必能抽得上上簽,求來一段好姻緣……”
姜守中隨手從左邊竹筒內拎出一簽,還未細看,算命少女忙喊道:“公子錯了,那是運勢命格簽,這個才是姻緣簽!”
少女將代表“姻緣”的簽筒推過去,臉色不豫。
姜守中一怔,投以歉然之色,將抽出的那枚運勢命格簽訕訕放回竹筒。指尖懸停于姻緣簽筒上空時,驀然頓住,隨即一臉赧然道:“差點忘了,我已經成親了。”
“???”
“而且兩次。”
“!!!”
看著少女發黑尷尬的臉龐,姜守中給了個臺階,“就不抽簽了,既然仙人會看面相,能否算算我的目前婚姻如何。我叫……姜墨。”他終究沒說真實名字。
少女嘴角抽搐。
她下意識握緊了栽有仙人掌的陶瓷仿古罍。
冷靜,冷靜……
名字就叫“冷靜”的少女默念了一段從無涯山偷習來的太上清心咒,心平氣和的微笑道:“好,那就觀面相。”
算命少女仔細端詳著男子面貌。
劍眉星目、氣宇端凝、眉目之間別有一種逸世之姿,縱然她見過很多世家俊郎,卻也極少有眼前男子這般出彩。
少女莫名的臉蛋一紅。
不過很快將這抹失態掩飾過去,蹙緊眉梢,一副難言之隱。
遲遲不見對面男子詢問,算命少女有點尷尬,于是捋了捋自己的兩撇山羊須,結果一不小心把左邊的一撇扯了下來,忙重新黏住,嘆氣道:“顴骨生峰,華蓋骨重,中岳有氣,奸門平滿,九骨九行皆有缺,此種相格縱然不傷妻損兒,亦有刑傷之悲哀傷痛。早婚夫妻緣薄,聚少離多,否則亦有生離死別之嘆……”
少女一邊胡謅著,一邊偷偷打量著男人表情,思量著該什么時候說出“但是”那兩個字,好容易加錢。
然而男人表情始終平淡。
直到算命少女實在沒什么可瞎謅的,姜守中這才開口,“姑……仙人算的很準,我前妻離我而去,如今已是‘生死相隔’。現任夫人與我聚少離多,從未瞧過正眼。”
看到男人一副認命的表情,算命少女急了。
她正襟危坐,目光憐憫而又同情,隨即咬牙擺出一副你我有緣,仙人我便為你舍命改運的凜然神情,“罷了,罷了,既然本仙與你一場因果識緣,便為你開一道逆天改運之法,只需……一兩銀子即可。”
少女惴惴不安。
是不是要的太多了?
姜守中卻拿出二兩碎銀放在攤上,眉目溫柔。
少女讓他想起了自己前妻。
也是這般活潑可愛。
望著桌上銀兩,算命少女不禁眉開眼笑。
自己果然還是有兩把哄人刷子嘛……她正了正神色,取出一張黃紙放在桌上,拿起硬毫筆說道:“本仙為你寫一道疏文,你可以去道觀或是寺廟也行。若是在家里,則需壇上供奉:南宮孚佑帝君恩主,九天司命帝君恩主,先天豁命靈官恩主,精忠武穆主恩主,各位恩師神位。此法白天晚上皆可進行。擺好焚香、蠟紙,請神。叩三個頭,可發愿心,請求改運,然后將疏文焚燒,再叩三首,再次焚香……”
姜守中忽然輕聲問道:“我記得剛才你說還會解夢?”
被打斷囑咐的少女有些不悅,但看在二兩碎銀的份上也就不計較了,揮手大方說道:“沒錯,若是公子想解夢,本仙可免費給你解一次。”
姜守中赧然道:“不是給我,是幫我一個朋友解夢。”
朋友?
少女蹙了蹙細眉,看到對方一副難為情的模樣,猛地恍然。
無中生友?
明白,明白。
少女捋著胡須笑瞇瞇問道:“你做……哦不,你這位朋友做了什么夢呀?”
姜守中抿了下嘴唇,斟言酌句,開口說道:“我朋友大多時候做夢都比較靈驗,夢到自己撿到錢了,就真的能撿錢。夢見自己娶了個漂亮媳婦,就真的娶到了。
可是最近兩天,總是會做一個怪夢,有一個很像是我,不,很像是我朋友……”
姜守中頓了頓,語氣加重強調,“我是說,一個很像是我朋友的家伙,和他同僚的妻子通奸了。結果奸情敗露,被他同僚給宰了。請問仙人,此夢何解?”
算命少女瞪圓了漂亮的杏眸。
嬌軀簌簌發抖。
這一刻,面前這位原本瞧著順眼的俊相男人,竟尤為變得面目可憎。
卑鄙!下流!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