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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湟州舊事(三)

  那天的夕陽很好,把整個天空都染成紅色。管家掏出一把糖果,在夕陽的映照下像寶石般閃閃發光。

  窮苦人家的孩子對甜食沒有半點抵抗力,他們著了魔般被吸引過去。

  管家背后是一頂黑色轎子,他和轎中人低于幾句后,對圍在身旁的上百名孩子說道:“小友們,你們有誰會背詩?舉手來我看看。”

  阿忠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心跳也加快了。

  因為他知道這不是一頂普通的轎子。

  雖然轎子純是素色的,但在右下角卻繡了一個小小的金箭頭。阿忠對這個國家里所有貴族的家徽都了如指掌。

  這個叫箭頭代表的是湟州張家,他們的王。

  據每月時評上記載,秦王張嘯卿,夫人無所出,至今膝下無子。所以一直有收養繼子的想法。

  阿忠心想:莫非這轎子里的人就是秦王,和這管家一同來挑繼承人的?

  無論是不是這樣,眼前都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于是他深吸一口氣,盡量穩住自己的手,緩緩舉了起來。

  不出所料,這些孩子中懂得背詩的只有他一個。他張口誦道:

  “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

  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

  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

  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

  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

  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背完這一首,管家愣了。轎子中的人也一語不發。于是阿忠張口又誦道:

  “諸君莫嘆貧,富貴不由人。

  丈夫四十強而仕,余當二十弱冠辰。

  莫言草木委冬雪,會應蘇息遇陽春。

  對酒敘長篇,窮途運命委皇天。

  但愿樽中九醞滿,莫惜床頭百個錢。

  直得優游卒一歲,何勞辛苦事百年。”

  這兩首詩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啟蒙作品,而是南朝鮑參軍的擬行路難,阿忠讀得鏗鏘有韻,意中盡是凌云壯志。哪是十歲孩子的學問?

  只聽轎子里,一個低沉的聲音問道:“你還會什么?”

  阿忠道:“四書五經,諸子百家皆略知一二。”

  說罷他也不等人家開口,便自行背起春秋來。

  因為他知道春秋講的是“忠義”。而挑選繼子,最看重的一定是這兩個字。

  轎中人忽然道:“停,不用背了。我且問你,家中有什么人沒有?”

  阿忠的腦袋嗡了一聲,這是他最害怕的問題。但此時有進無退,他直把心一橫答道:“我父乃是大梁的軍士,征青海時為國捐軀。我母……我母義烈,也舍命殉夫了!”

  他邊說著,邊用乞求的目光望向鄭二狗。這個秘密只有二狗知道。

  二狗也望著他,目光中說不清是什么東西。

  二狗最終選擇了沉默。

  可他們畢竟只是小孩子,怎能瞞得過老管家的眼睛?

  只聽管家忽然說道:“既然如此,就帶我去你家里看看。”

  阿忠渾身的寒毛都炸了。拼命想著該把他們引到什么地方。

  卻不料管家一指鄭二狗:“你們是朋友,你來帶路。”

  阿忠感覺在萬丈懸崖上一步蹬空,不停的墜落下去。他甚至不知道這一路自己是怎么走回來的。

  如果上天不曾讓他看見希望,或許一切都還可以忍受。

  但現在已經回不去了,他的心會在煎熬中度過每一刻,萬劫不復。

  二狗的腳步終于停下。然而不是在東邊第十五間,是第十四間。

  這是鄭二狗的家。

  二狗一指,冷漠的道:“到了。”

  “龔清,你進去看看。”

  管家領命,推開了房門,只見果然是家徒四壁。這里只有一個人生活的痕跡。這點是偽造不了的。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鄭二狗家里居然也有幾本破破爛爛的書。

  那是四書五經。

  這一瞬間,阿忠明白了,二狗一直在讓著自己。

  無論是背詩的時候、還是領路的時候。他只要輕輕戳破秘密,便可以立刻取代自己。

  但二狗沒有,他在成全自己。

  書頁上的字兒都被磨的看不清了,管家恭恭敬敬的將書捧來,呈給轎中人。

  “主子請過目。”

  那人大受感動,道了一句:“安貧樂道,生子當如此也。”

  管家微微一笑,沖阿忠道:“小友,愿不愿意換個地方住?”

  阿忠最后看了二狗一眼。二狗卻背過身去,不與他目光相接。

  阿忠點了點頭。“愿意。”

  阿忠就這樣走了。那串為本該母親買藥的銅錢,被拋棄在泥淖里,和這條雀兒街一同腐朽下去。

  后來阿忠改了名,他擁有了一個雄健而光亮的名字:駟明。

  從那以后他再沒見過鄭二狗,也沒回過雀兒街。知道駟明身世的幾個潑皮,被晨霧的刺客干掉了。這段記憶終于沉沉睡去。

  今天鄭二狗雖然舊事重提,駟明卻依然很高興。

  他現在是秦王了,甚至以后還會做皇帝。史書會盡一切溢美之詞,修飾他的家譜,改到連他自己都覺得肉麻的地步。

  所以他不再害怕過去,只感到疼痛罷了。

  鄭二狗當然是熱淚盈眶:“阿忠,我終于找到你了!”

  駟明微微一笑:“二狗,別叫我阿忠,叫我駟明。”

  二狗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退后幾步,連聲道:“是!秦王殿下!”

  駟明又笑了:“也不用那么生分。駟明就好。二狗,你怎么做起和尚了?還入了戎教?”

  鄭二狗道:“你走后不久便打仗了。我出城逃難,被一支胡人的商隊收留,后來便稀里糊涂的信了他們的教。”

  駟明感嘆道:“真是人各有命。當年我在樹下吃你摘給我的桑果時,哪會想到今天呢?”

  二狗道:“是啊,我也想不到,你竟然成了王爺。”

  駟明沉默片刻,說道:“二狗,你想要什么?只要你開口,我都可以答應你。地位?金錢?或是用莊嚴的廟宇供奉你們的神?這些我都可以做到。”

  “都不要。我只想和你說一句話。我的朋友,湟州城要完了,趕快逃走吧?”

  “什么?”駟明臉上忽然戴上一層名為微笑的面具。“二狗,是誰派你來的?說出來,我絕不會加害你。”

  二狗嘆了口氣:“還能有誰?當然是我自己。現在天下人誰不知道法外之地令?

  尊主保佑!那是魔鬼的命令,會把盤踞在人心中的惡鬼全都放出來,任誰都無法幸免!朋友,你聽我說,我用烈火占卜過,絕不會錯的!

  現在離子時還有不到六個時辰。事情已經很緊急了,快跟我走吧。阿忠,我會幫你的!”

  駟明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二狗,忽然干笑兩聲道:“謝謝你的美意。不過我很忙,敘舊就到這兒吧。”他忽然提高音量:“送客!”

  門外進來兩名親兵,對二狗做了個請的手勢。二狗用近乎乞求的語調說道:“阿忠……”

  而駟明卻轉過身去,不再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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