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丁六甲面色大變,齊聲喝道:“區區通判,竟敢血口噴人!”沈明鑒不答,接著說道:“本官明明已經說了不許殺傷人犯,你們仍將其就地射殺,莫非殺人滅口不成?說,究竟是何人指使你們?”孔昌阿明冷笑道:“你如此維護這囚犯,莫非你倆是兔兒爺不成?”老沈一聽,揮拳便打。他帶來的兵丁打仗稀松,打架卻擅長得很,嚷嚷著沖向六丁六甲。原本肅殺的刑場立即變得雞飛狗跳,只見拳腳橫飛,罵聲四起。在這一片混亂中,只有沈明鑒眼里無聲無息的流下兩行淚來。刑場上的風波像一顆投進湖中的石子,雖激起一點漣漪,可很快就被人們忘了。天庭每天都有追不完的新聞,人們不會在一件事上保持太久新鮮感。兩月過后,沈明鑒的傷養得差不多了。這天他準備了厚厚一摞文書趕奔寧神司。剛一到門口,便有人呼道:“沈通判!”眾人一聽這三個字便刷的回頭,紛紛抱拳,眼中流露出欽佩的神色。原來相國府和寧神司素來不睦,可相國府實力更大,凡事總壓他們一頭。沈明鑒這一架雖然慘勝,但打出了寧神司的威風,也給眾人出了一口惡氣。老沈勉強笑了笑,徑直進到衙門里去了,司長在等他。“老沈,快把東西放下。你身上有傷,干嘛還自己跑一趟?我差人去取就好了。”沈明鑒哼哧哼哧的把文書放上一旁的書案,自己仍舊垂手而立。司長輕輕嘆了口氣:“老沈,坐著說話。你現在是咱們寧神司的大功臣,不必那般拘禮。”沈明鑒聽說了,帶人打群架這事自己沒受到處分,完全是因為司長的斡旋,否則自己丟官不說,甚至還要在大獄里蹲上十天半月的。他略一措辭,開口道:“此次幸虧大人鼎力相助,下官感激不盡。”司長寬厚的笑了:“一點小忙而已。你可是給我辦大事的人啊。天羅神之死一案你居功至偉,不僅查明了兇手,還連帶著搗毀了他們的組織。唉,想不到啊,天羅神英雄無敵,居然死在混血人手里,真是可悲可嘆!不過一切都結束了,我已將你的功績上報朝廷,不日之內便會升你的官。我透個底——六品參知政事。怎么樣,還可以吧?”沈明鑒恭恭敬敬的站起身:“謝大人!”司長哈哈一笑:“說得哪里話!你呀,就快和我平起平坐了,喝茶。”說罷手一揮,一套精致的茶具飛到老沈身邊,給他斟了一杯。沈明鑒卻道:“大人,我不可,只是身上酸痛,想抽口煙解解乏。”司長一愣,隨即道:“好,請便。”沈明鑒不聲不響的點燃煙袋,一陣火光后,煙霧騰起,很快就把他包圍了。老沈抽了兩口,忽然說道:“大人可知道北雁嶺嗎?”司長撓撓頭:“北雁嶺……是不是文書里提到過這個地方?”“是的。”司長只見煙火忽明忽滅,老沈幾乎都瞧不見了。只聽他的聲音繼續道:“北雁嶺是混血人的秘密基地,可是其險阻甚少,不適合占山為王。大人可知他們為何偏偏選擇那里?”司長搖了搖頭:“不知道。”沈明鑒道:“和一樁舊事有關。下界中,有個叫元好問的人,寫了兩句詞,乃是: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他寫這首詞乃是由于路過一處地界,見一頭大雁被獵人射殺,其伴侶自行殉葬有感而發。北雁嶺得名也是一樣,不過嶺上死的不是大雁,而是一對情侶。他們一個是仙,另一個是魔。”司長倒吸一口氣:“還有這事?”“沒錯。”沈明鑒道。“北雁嶺上本有塊石碑記錄著此事,然而卑職去查看時,它早已被刮得一干二凈,顯然是有人想毀滅證據。然而那人忘了卑職乃書吏出身,看過的文書不說過目不忘,也總能記住一二分。于是我查閱了九千余年的北雁嶺縣志,終于弄清了這個傳說。原來當時天庭有一司隸校尉名曰譚卿,其人勇猛無比。某一日,魔族不知搭錯了哪根神經,居然組織了百余人精英,夜闖凌霄殿,企圖行刺萬圣。譚卿率領眾靈官浴血奮戰,將魔族或誅殺或逮捕。逮捕的魔頭里有一女子,喚作綺羅。那綺羅能言善辯,與譚卿陳述利害。告訴他所謂魔頭并不都是壞人,有些只是不愿與天庭為伍罷了。可天庭向來容不下任何反對派,竟將不少好人生生逼得入了魔道……”說到這兒,沈明鑒忽然停下問道:“司長久在機樞,可曾聽過這樁舊聞嗎?”司長“唔”了一聲。“似乎有些印象。譚卿……應該是很久遠的事了。”沈明鑒繼續道:“正是如此。此事距今萬余年,幾乎無人再記得了。卻說那譚卿雖身居要職,耳根子卻軟,聽了魔女幾句蠱惑竟同情起他們來。于是命令獄卒不許為難綺羅,又安排些好酒好飯。一來二去,兩人越談越投機,竟在獄中行了茍且之事。從那以后,譚卿便將獄卒都換成自己心腹,儼然將大牢當作自己的家宅。三年后,魔女誕下一名男嬰,卻是個仙魔混血的雜種!”司長聽見“雜種”二字,身子不由得猛地一顫。也不知老沈瞧沒瞧見。此時霧里傳來煙袋鍋敲擊的聲音,他似乎換了一鍋煙葉,仍是邊吞云吐霧邊說道:“說起混血人,其實也可憐得很。魔界覺得他們有神仙血統,不可靠,不敢收留。而神仙覺得他們下賤,視之與邪魔無異。混血人在如此境遇下討生活那真是千難萬難。不過好在那嬰兒沒有這種顧慮。他爹爹是司隸校尉,將來必然做大官的人。這樣的身份足以讓他無憂無慮的生活。那孩子在地牢里長大,雖然沒見過外面的世界,卻有父慈母愛,遠勝尋常混血人多矣。”煙越來越多,司長不禁咳嗽起來。他揮了揮手道:“老沈,煙味太嗆,你先放一會兒。”“是!”但見火光熄滅了,沈明鑒的聲音變得縹緲起來。“那孩子長到五歲,忽有一日突生變故。譚卿的對頭不知如何掌握了他與魔女生子之事,立刻報告給天帝。陛下大怒,立刻奪去譚卿官職并下令追捕。好在譚卿一名舊部拼死傳來消息,譚卿便帶著一家人逃亡。直逃到北雁嶺。”司長忽然接口道:“當時那地方還不叫北雁嶺。”“您圣明,當時那地方無甚叫法,只是一道普通的嶺子而已。譚卿一家三口逃到嶺上,眼見追兵越來越近,情知今日難以幸免。綺羅將孩子交給一名隨行的士兵道:‘這位大哥既然與我丈夫生死相隨,必定是真豪杰好漢子。請念在與我丈夫兄弟一場的份兒上帶著孩子遠走天涯,妾身在九泉之下感念您的大恩大德。’譚卿也抱拳向他請求。當時孩子五歲了,什么不明白?聽了這話不禁哇的一聲大哭出來,說道:‘爹、娘,你們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咱們一家人陰間相聚可好?’譚卿凄然笑了笑:‘傻孩子,天上地下都是他們的羅網。就算真到了陰司,咱們也是參商永隔。你別哭了,快隨叔叔走!’可孩子無論如何勸都不肯,那士兵一咬牙,只得一掌將他擊昏,然后扛起他便走。譚卿眼見兩個身影在嶺子下越來越小,心中不禁深感欣慰。他回頭對綺羅道:‘夫人,你我結成連理以來尚不曾共同對敵。今日為了孩兒可放手一搏。’那魔女也是女中豪杰,二話不說擎一對峨眉刺站到丈夫身旁。此時天兵天將潮水般涌上來,夫妻二人卻是相視一笑。”說到此處,沈明鑒忽然停住話頭,似乎在悼念那對既讓人羨慕又令人欽佩的夫妻。半晌后,司長忽然嘆了口氣:“你……你可知那夫婦后來怎樣了?”沈明鑒道:“兵丁殺上嶺來,譚卿倒拖三尖兩刃刀高呼道:‘弟兄們,譚某平日帶你們不薄,今日亦不愿傷了和氣。只要諸位肯放過我妻子,譚某立即束手就擒。如何?’那些兵將雖是譚卿手下,可帝命在身誰敢違背?領隊的靈官道:‘譚大人,這可使不得,還請恕罪則個。’譚卿哈哈大笑:‘明白,理解!’說罷揮舞兵刃殺過去。他平日里素有威名,今日又抱定必死之心,因此真如虎入羊群一般。夫人綺羅跟在丈夫身后,本想多殺幾人,卻忽然發現事情不對。譚卿出了幾十招,招招都不致命,只把人打翻在地,卻不下死手。夫人信念一轉便明白丈夫的意思。原來他為天宮盡忠一世,不愿到頭來喪了英名。夫人心道我嫁雞隨雞,就成全他吧,于是狂風般舞動雙刺,卻未曾害了一人的性命。然而夫妻倆功夫再高體力也是有限,況且擊昏敵人比殺死敵人要難得多。大約半個時辰后,不知誰的長槍刺中夫人大腿,夫人便一聲慘叫倒在血泊中。譚卿忙撲上去護著愛妻,背上立即中了幾刀,不能再戰了。那譚卿仰天長嘆道:‘我譚某忠義一世,卻作為逃犯而死,實在是莫大的悲哀。我死不足惜,只愿諸位能思考一下:仙和魔就一定要相互廝殺不可嗎?’言訖拔出佩劍自刎而亡。夫人悲得肝腸寸斷,搶過丈夫手中的劍也自盡了。這對夫妻死后尸體依舊相互扶持不倒,觀者無不落淚。此時秋風乍起,大雁悲鳴,與元好問寫《雁丘》時的情境極為相似,便有好事者將當地命名為北雁嶺,以表追思之意。這段往事被人寫成文章篆刻在石碑上。沈某查看時已被人銷毀了。可好在我查到了當地的縣志,得到了更詳細的記載,才了解到那件事整個的來龍去脈。”司長用手揉了揉眼睛道:“老沈,你辛苦了。不過本官卻有個疑問:此事與天羅神的案子有何聯系?”沈明鑒道:“稟大人,當然有聯系。當日逃脫的譚卿之子便是謀殺天羅神的幕后真兇。”司長大驚:“竟有此事?”可他想了想便笑著擺手道:“不對,你弄錯了。無論是被射殺的胡馬,還是尚在關押的胡姬年齡都對不上。他們太年輕,不可能是那孩子。”沈明鑒道:“胡馬和胡姬都是無辜的,兇手另有其人。”“哦?兇手是誰?”忽然間,煙霧散去,沈明鑒矮小的身軀仿佛變得如巖石般堅定,他伸手一指,大聲道:“就是大人你!”司長愣住了。片刻后他開始大笑,直笑得抬不起腰來。“你說……是我……”沈明鑒站在階下,只是冷冷的看著他。忽然,司長重重一擊書案道:“大膽沈明鑒!爾等竟敢巧言令色構陷本官,可知該當何罪?”沈明鑒毫無懼色:“若是卑職錯了,情愿引頸就戮。可若是卑職沒錯呢?”司長大笑:“若果真如此,本官也愿意認罪伏法……”他眼中忽然射出兩道兇狠的光來:“不過你最好把事情講清楚,否則本官絕饒不過你!”沈明鑒唱了個喏道:“那是自然。”他沉思片刻,踱著四方步道:“我最初懷疑您,是在查賬的時候。”“查賬?花了多少錢是各別部報上來的,和我有關系嗎?”沈明鑒搖搖頭:“沒有。”“那你有什么可說的?”沈明鑒道:“正是因為一點關系都沒有,所以才可疑。您想想看,錢財無論放在哪個衙門都是大事,主官即使不詳細了解,也要過問一二。可您倒好,不僅不問,而且通通批準。這合乎常理嗎?我憑著一點關系借閱了其他衙門的賬目,發現咱們寧神司的與別家均不相同。所以我得出結論:您在刻意回避接觸賬目。可是這就像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典故,您越回避破綻越明顯。只怕是那些賬目都經過大人您或您授意的修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