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師父!等等徒兒!等等徒兒!”
深山老林驚起一片飛鳥,吹火童子騎著一頭青牛,跟在玄真身后。
說山路難走,離暗絕地受到土災催化的奇異地形更是寸步難行,有野葛枯藤攔路,有斷頭山崖索命,以為走出艱深樹叢,迎接天光太陽,誰想下一刻就要跌下山澗粉身碎骨。
玄風小弟拉扯韁繩去安撫坐騎,老青牛走得氣喘吁吁涕淚縱橫,從俠蹤鎮往絕地深入兩百二十二里,處處都是關隘峽谷,翻山越嶺趟水陷泥,似乎已經體力耗盡。
再看前方帶頭引路的玄真道人,坐下一頭六丈長短的赤毛怪蟻,足節步肢靈活巧妙,長須來打草探路,雜毛堅硬好比剛鬣,飛翼之下六條大長腿走得又快又穩,玄真穩坐鞍具八風不動。
師父低聲暗罵:“就曉得喊累,一點委屈都受不得。”
徒弟耳聰目明聽得清清楚楚,心里卻有股怨氣。
玄真師父的馭獸,那是掌門大人賜給玄鐵坊的靈寶,我這老青牛才啃了幾年靈草?哪能追得上師父的赤毛大仙!師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叫他來牛背顛上半個時辰,他也要喊累喊苦咯!
這么想著,玄風小弟正準備祭出法寶,從須彌芥子納物葫蘆里取火扇,準備御器飛行。靈光剛剛涌現出來,玄真道人感受真元波動,立刻大聲呵斥——
“——不得使喚法器!”
玄風滿臉委屈:“這是為何?”
玄真寶相莊嚴神情肅穆,與不懂事的弟子談起絕地的兇險之處。
“離暗絕地靈氣雖然充盈,靈脈根底卻也雜亂狂暴,你要御器飛空而行,就是干耗真元浪費靈力。如若遇見強敵,多一分真元就多了一絲生機。”
“而且你是第一次來到這里,不明白這里的規矩。你要飛上天,該飛到哪里去?飛多高呢?”
“一個金丹后期的修士,難道要騎在元嬰前輩的頭上嗎?要是遇見性情古怪的化神老祖,他隨手一指,你就要丹碎道消神魂俱滅——除了那幾個吃齋念佛的和尚會多管閑事,中洲仙盟也未必會替你出頭說理。”
“你的真元耗盡,認不得地肌,找不著靈脈,難以行氣療傷重聚功力,恐怕會變成妖獸的盤中餐。”
“且不說渡厄關卡有多么兇險,踏進離暗絕地,這時時刻刻都在變化的山川河流,這不講道理,不談情面的老天爺,它已經把我們的小命收走。想要活著出去,全看天意了。”
“離暗”取真言宗觀音簽法求愿經書[離暗出明時,麻衣變綠衣]的經要意義,本來是祝福——祝愿每一個走投無路苦命人,能夠擁有魚龍變化,以臨危突破延壽,得奇遇靈寶重生,要擺脫困境咸魚翻身。
往復循環的三災六劫也帶來了不少寶貝,后來這里就變成了禁地大賭場,不怕死的修行人都想來試試身手,要搏一搏單車變摩托。
人一多,就有了恩怨,恩怨也變成無解仇殺,變成殘暴死局。
玄真不方便在文明世界動手,以活人煉丹的殘忍手段吃相實在難看。蘭傲霜要來此地掙扎求生,卻恰好迎合了玄真道人的殺心。
此次回到絕地,玄真道人來看火添柴,土災帶來的地形變化會影響山河走勢,改變靈氣屬相,要謹慎勘察,免得壞了他的好藥。
在神念牽引之下,他往飛劍法寶所處山林深處一路尋找。終于找到坳口靈泉,玄風童子看見山泉,立刻叫喚道:“師父!好地方呀!好地方!”
玄真沒有回話,輕輕磕打火蟻的腦袋,要坐騎往池塘方向去。
“此處山明水秀,恰好是木靈根修士的療傷圣所。蘭師姐能葬身如此福地,化為師父的丹藥,也是盡善盡美天賜良緣!~”玄風在拍須溜馬阿諛奉承,牽著青牛下來步行,走下坳口穿過樹叢,終于聞見腥臭血氣,再也笑不出來了。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頭皮發麻渾身顫抖,頭頂就懸著一張血淋淋的狼皮。
再往池塘看,師父的法寶飛劍筑成六瓣蓮臺形狀的奇怪基座,其中有一顆散發異火真元的血肉內丹,似乎還在不斷涌出晦暗不明的恐怖靈光。
草葉之間涌來狼糞的臭氣,本來花黃葉綠的睡蓮也染成粉色,玄風定睛一看,都沾上了肚腸臟器妖狼腦漿——蓮花也變得邪異妖艷。
老青牛躁動不安,掙開主人鉗制,連韁繩都崩斷,把玄風童子的肉身扯飛了!這畜牲再也沒有氣喘吁吁的疲態,四蹄生風跑得飛快,沒等玄風小弟爬起來,連影子都看不到了!
玄風摔得七葷八素,在小池塘邊的石子地里爬起來,抬頭便看見柴火堆里發爛發臭的狼骨頭。
“師父!師父!師父!”
他越看越驚,行氣運功也受阻,氣血翻涌道心難穩,只知道喊玄真救命。慌不擇路一腳踩進膿血化畫的陣法之中...
“師父救我!救我呀!救我!”
玄風童子左看右看,尋不到玄真道人,他不敢隨便走動,頓時心生絕望。
“師父!你在哪兒呀!?”
“莫慌!”玄真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玄風抬頭看去,就見到火蟻攀附在參天大樹的枝干之間。
“我的坐騎跑了!師父!”玄風童子罵道:“這不長眼的畜牲居然把我丟下!害我陷進陣法里了!”
玄真道人表情不自然的抽搐著,起先撞開樹叢,他好險沒給火蟻拱得飛出去——赤毛大仙看了這血祭陣法也是驚慌失措,幾乎要掙脫神識禁錮,當場打開鱗翅起飛逃命。
“怎么辦!師父!”玄風童子驚叫道。
“容我三思...”玄真掛在火蟻背上,低頭看向本命法寶飛劍,又是一陣肉疼。
這十四支飛劍以芙蓉雪紋鋼為基底,以吼猴異獸延髓融合鍛造而成,從開爐煉劍直至鍛打成形耗費三十二載,是玄級九品靈寶——只談元嬰境界,它們就是無敵的存在。
如果只是用來殺蘭傲霜,她的血只會弄臟這靈寶。玄真要以人煉丹,才祭出這些威力強大的底牌。
鳳棲桑木所造劍柄,似乎都受過巨力碾壓,已經崩壞破裂。玄真是越看越心疼,這些殘鐵到底受過怎樣恐怖的折磨,究竟發生了什么?!
“玄風!你不要走動!”玄真道人如臨大敵,看清赤血內丹的靈光,才認出這是俠蹤鎮周邊爛木林的吃人妖物,是惡名遠揚的焱鋒邪狼。“這顆赤血內丹,是焱鋒妖物肚子里的東西。”
玄風童子兩腿一軟,戰栗發抖:“就是那個...”
玄真道人立刻回應——
“——十六年前就在俠蹤鎮興風作浪的大妖怪,起先是狼妖禍害牛羊畜牲,地保獵戶來打狼,卻白白送了性命。”
“它們成了氣候,楚國調來八百兵馬看護——卻叫這焱鋒妖物放火燒倉,帶著狼子狼孫吃人無數。”
“這孽畜狡詐奸猾,修行人想要圍剿襲殺,卻難以傷其要害,殺它子孫滅它族群,它就逃到絕地休養生息。三年前,紫陽派的六個內門弟子來絕地歷練,只逃回去一個。據說就是被焱鋒妖物誘騙,用靈草靈藥一路勾引,最終設伏殺死了。”
“仗著護命法寶逃回去的那個弟子,后來也瘋瘋癲癲,沒有活到第二年。”
玄真道人神色凝重,表情十分難看——
“——這妖物吃了不少修士,已經快要化形。在絕地吞吃天材地寶,用丹毒邪火煉出一身銅頭鐵骨。”
“若單打獨斗,元嬰修士真元耗盡也難以重傷它,找不到合適的靈脈環境結陣斗法,恐怕力衰氣竭被它一口咬死...”
玄風童子抬起頭嚷嚷著:“師父!快想辦法救救我呀!”
“且慢...”玄真道人能活這么久,就靠一個“茍”字,他一點都不關心吹火童子的性命安危,早就把徒弟當做投石問路的保命道具,一旦有什么風吹草動,這老登隨時準備御器跑路。
在玄真看來,他沒有立刻離開,對玄風童子說的每一個字都算莫大的恩典,是沉重的師徒情分,自認為已經仁至義盡。
當然了,赤毛大仙有一部分責任,這傻乎乎的火蟻被焱鋒妖物的尸身血水嚇得難以動彈。這也是玄真沒有立刻跑路的主要原因,這玩意是掌門送給玄鐵坊的靈寶,也是煉器作坊運輸礦材燃料的馱獸——玄風死了就死了,這頭飛天大蟲不能死呀。
“究竟是何方神圣...”
玄真越看越驚,火柴堆一側還留著骨血碎肉,斷骨處帶有人類的牙印。
沒有消解丹毒,居然就這么生吞活剝,把焱鋒妖物的血肉吞進肚里了?
赤血內丹就這么隨手丟在野地里,似乎是嫌棄這獸材的品相,當做護法陣眼來使用...
再看那黑色膿血所畫的法陣,玄真絞盡腦汁,從識海翻出藏書閣的種種文獻,也認不出此類禁制,辨不清五行屬相,想要救人,就得以身入局施法破陣。
沒有絲毫的靈力波動,在此扎營休憩的仙家,恐怕要超出玄真兩個大境界。
就在玄真道人猶豫不決之時——
“——蘭師姐好像在里面。”玄風童子瞥了一眼睡蓮深處,能隱隱約約窺見練功服的輪廓。
“這屠魔之人多管閑事,可惡可恨...”玄真一咬牙,實在舍不得飛劍法寶,也舍不得蘭傲霜的肉身:“玄風!你我師徒一場,為師絕不棄你!”
如此說著,玄真道人松開赤毛大仙,火蟻沒了禁錮,立刻拍打翅膀一飛沖天,要逃回俠蹤鎮去。
“蘭傲霜絕不能活,若內門長老知道此事,難以打通關節,再做禮品人情,玄鐵坊又要虧空靈石靈寶。萬一告到掌門那里去——我這坊主也別想當了。”玄真內心暗想:“不能白費這心血空走一遭。”
蘭傲霜的生死,對玄真來說不過是一筆禮物人情,但是此時此刻,玄真連封口費都不想出。他內心起了貪念,或許是環境之中的木元靈氣沖昏了他的頭腦,把氣海里的真火勾了出來。
得不到主人護持的陣法總會耗盡靈力,總有枯竭失靈的時候。
既然屠魔之人不在此處,那么他拿走飛劍殘骸,擄走蘭傲霜,再把焱鋒的赤血內丹也偷了,把那狼崽的皮毛收走,自然是合情合理。
他先是在血陣周邊繞行,萬不敢隨意觸碰赤血內丹,只怕觸發飛劍禁制,受自己的法寶所傷。
劍根蓮臺之上,從內丹之中傳出來的駁雜靈能愈發洶涌,其中強勁的火靈氣更是讓玄真利欲熏心——如果能把這顆內丹帶回去,請掌門出手煉化丹毒,得此寶物,化神之日近在咫尺。
再來一筆斬妖除魔的功勞,他玄真道人就是殺死焱鋒妖物的大英雄...
心念一動,他施法掐訣兩掌開合!
一股炙熱精純的火靈氣將玄風童子緊緊包裹著,變成橢圓火罩,灼傷皮肉燒盡了毛發。
“玄風!為師來救你!”
玄風童子不知何故,只曉得師父已經出手,他強忍痛苦,皮肉糜爛焦臭,在護體火罩的幫助下,往前走了一步,終于踏出陣法外圍,踩過狼血畫出的生死線!
玄真道人神情凝重,依然不敢卸下心防,使足了真元之力來催動法決。烈火罩燒出來一片真空,灼熱的火氣吸進玄風的口鼻里,灼得童子哀嚎慘叫。
他虛握掌指,隔空牽動雞卵形狀的烈火罩體,徹底把玄風帶出陣法范圍時,真元也去了三成,這是玄真道人竭盡全力,是他元嬰期對火元法術的所有理解。
此術取金烏殘象之意,能塑造火牢禁錮敵人,也能變化遁甲保護自身。更能隔絕空氣,使受困之敵難以行功施法,好比金烏神鳥的太陽威壓。也是玄真道人祖傳功法玄燁烈火訣的絕技——名為[金烏渡命]。
吃下師父這一記大招,玄風童子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他本就不是火靈根,無法消化這霸道蠻橫的精純火氣,神志恍惚往外走了幾步,眼睛都被烤化,已經成了瞎子。
從納物寶貝里取來冰魄仙露,玄真又是一陣肉疼,眼中只剩下嫌惡。把消解火氣的藥品送進玄風嘴里。
吹火童子感恩道謝:“師父...謝師父救命之恩...”
“我這[金烏渡命]的火力還沒燒到你身上,光是吸幾口火氣你就受不了?”玄真責怪道:“真是身嬌命貴的賤貨...”
“是...是弟子的錯...”玄風飲下冰魄露水,潰爛的皮膚也漸漸脫落,長出一張紅臉來,眼睛慢慢有了神采,身上的衣袍練功服都化為飛灰——他越想越委屈,自己一個金丹期修士,如何去擋元嬰老怪的絕技呀?擦著碰著都要命!
“去取丹!再把我寶貝拿回來!”玄真立刻說。
玄風驚訝道:“我?!”
玄真道人指向劍蓮,再不想浪費絲毫真元。方才施法救人,他卻沒有見到法陣禁制的靈光,只怕殘劍蓮臺和內丹有鬼,他的疑心病太重,要徒弟去拿內丹和飛劍。
“放心!為師一定護你周全。”玄真道人謊話連篇,他料想那蓮臺再生異像,就讓這徒兒去承受法陣禁制的威能——等到靈力枯竭時,再來搜羅寶貝。
“師父...”玄風重新穿上練功服,已經變成紅皮異人的模樣,滿眼不敢相信:“我去取丹?我去拿劍?”
“沒事的!一切有我!”玄真話音未落——
——從山林之外鉆進來平安和富貴。
他們來的那么突然,蹦過砂石土坑,穿過野林樹梢,幾乎是一路飛躍跳回山坳。
“師父?”玄風只覺得身側發涼勁風撲面,再一回頭,玄真道人已經不見了。
這玄鐵坊的嫡傳弟子抬頭去找,看見三十來尺高的樹冠上,好像藏著師父的鞋子。
“哎...師父...”
玄真眼神劇變,不敢作聲。眼眸之中怒氣沖天,比著食指作噤聲手勢,要徒弟閉嘴。
平安把富貴從腋下放回地面。
“這小老弟是誰呀?”
富貴有條有理的分析道:“可能是餓了...”
玄風童子一轉頭,與“妖狼”形態的羅平安撞了個滿懷,他嚇出三尸五鬼,魂魄都快離體——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餓了?”平安趕忙去扶著,卻不敢太用力,只怕把這豆腐做的修行人給扯碎拆散。
“不然怎么一個勁的喊師傅師傅呢?”富貴也沒放在心上,抬頭看了一眼樹冠,“咱倆餓了也會喊康師傅呀。”
平安從汽車里搜出來一把折椅,把玄風童子送到椅子上。
“他昏過去了...”
富貴與平安使著眼色,湊到汽車尾門去,把筆記本電腦打開,隨便寫了一行字。
[還有人躲在樹上,剛才有兩只鳥飛出去了。]
“餓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