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之后。
羅平安咽下第二碗又苦又澀的湯藥,像是在喝滾燙的爛泥。
小閣老和懲惡使還沒有回來,俠蹤鎮的修行人卻越來越多。各門各派的宗主掌門接到消息,遵照仙盟指令前來抗擊天魔和黑潮。
平安和富貴這幾天四處打聽,多多少少也搞懂了災年的規律現象。
“照當地人的說法,我們是從璇璣星來的,平安。”
城隍驛站里,富貴一邊啃包子一邊同兄弟說。
“這個璇璣星應該就是地球,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它無形無相虛無縹緲——能穿透盤古大陸。”
“星球交匯的時候,我們所處的那段高速路,就留在這片大地了。”
“后來他們說的熒惑,肯定也不是太陽系的火星。火星上怎么可能有生命呢?咱們的天文望遠鏡瞅了那么多年,也沒發現什么外星人嘛?”
“至于后面的南斗北斗諸星——貪狼、七殺、破軍,似乎也不是地球所在的宙域天區了。”
“依我看啊。”
富貴給平安續上茶水,接著說。
“咱倆得活到下一個天魔年,才有可能回到地球——短則一百二十七年,最長的災年周期,應該是一百五十四年,至少得修成金丹。”
哪怕要踏上修行路,小陳同學最關心的事情,還是回家。
比起這些玄而又玄的天體運行規律,羅平安更在意的是這七天收集到的本土信息。
“想在這個修仙世界站穩腳跟,不光要分靈根屬性,還有貴種賤種的說法。”
“俠蹤鎮這地方一年三個季節都是下雪天,財主地主每過百年跟隨天災輪換遷徙——沒有穩定的統治者,楚國沒有縣衙來管他們,這片土地就變成諸多仙家來離暗絕地賭博尋寶的附屬產業。”
“修行人需要什么,這些鎮民就準備什么,干些跑腿雜役的活,能換來修仙宗門的邊角料,也能發家致富。”
“可是這片水土養不了人,在這里出生的嬰幼兒長大以后,大多體魄虛弱面黃肌瘦,遇見瘟疫饑荒活不過三十來歲,哪怕擁有靈根,也是仙門眼里的賤種。”
“我和傲霜打聽了各個部洲的基本情況,她說葛六仙洲的水土最好,凡人也能長到五尺半,偶爾能見到七尺漢子。這種個頭身高已經是萬里挑一,稱得上貴種好命。”
“有靈根的,那肯定能進仙門求道。沒有靈根,也是凡俗世界的武將身材,靠著這一身好皮囊,在地方村鎮當個地保,給財主家里做團練打手,混口飯吃不成問題。”
“踏上道途,情況就不一樣了。求長生要講究財、法、地、侶。”
平安說到此處,驛站伙計來討飯錢,富貴連忙從兜里掏靈石把早飯賬單結了——這些散碎靈石絕大部分都是從陳飛虎那兒薅來的。皇子收了手表,總有種不安心的感覺,托家奴送來一百二十斤靈石答謝。
“要錢,要功法,要場地,要人。”富貴換了個簡單好懂的說法:“你要修仙,好比大學生剛畢業就開始創業——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很難的啦。”
藥劑開始發揮作用,平安的肉身逐漸發生變化。
兩人坐在城隍廟堂口外的小庭院里,起先平安也不覺得冷,有這一身黑狼毛發保暖,后來這些粗硬的狼毫漸漸開始變得柔軟,在幾分鐘內逐漸跟著肉身一起坍縮,從兩米六高的半狼狀態,變回了兩米出頭的人身。
平安的顱腦漸漸發生發生位移形變,前凸的鼻骨和唇齒收了回來,發出咔咔怪響。
“喔!”富貴驚叫:“平安!你好了?空法大師不是說,要一個月才能變回人形嘛?”
并非像兩人想象的那樣順利自然,羅平安最后還是沒能完全化為原形。
平安勉強恢復了人臉,頭頂那對狼耳朵像是釘子戶,怎么都不愿意回到原位。他臉上的毛發也褪不干凈,絡腮胡一路連到烏黑粗硬的頭發,頭發蓋住背心。
“伙計!要一把修面剃刀!”平安吆喝著。
驛站小工聞聲連忙去取工具,富貴則是越看越覺得稀奇,去撥弄平安的太陽穴旁側毛發,依然沒找到人類的耳朵。
“你這造型...”
平安一本正經告誡:“別整活了。”
富貴:“腕豪啊?靈魂蓮華?”
“給你頭都打破!”羅平安從行李箱翻出來里衣外套,勉強能穿上保暖,只是不太合身。
他原先尚且為人形時,是一米八的身高,現在突然拉長了十來公分,焱鋒妖物的血肉丹毒讓他的身體發生了奇妙變化。
烏黑粗硬的毛發漸漸變得柔韌,先是轉為棕黑,然后化為銀白色。
平安的兩只眼睛也從五黑神犬的法相形態,漸漸變成焱鋒狼妖的赤血金睛,瞳仁好像兩塊紅寶石,線形瞳孔慢慢演變,轉為金色。
富貴掏出手機開了個前置攝像,要好兄弟仔細打量。
“更像了!我要裝模作樣肘你幾下?你能使出蓄意轟拳不?”
羅平安看見手機屏幕里的自己,突然不認識“這個人”了。
他的下頜骨部分變得有棱有角,脖子粗大肩背厚實。丟健身房里一眼看過去,那也是力量舉老三樣合計超一千公斤擼鐵猛男。
兩條手臂被衣服勒得發癢,稍稍抬起胳膊,二頭肌能擋住他半個腦袋。張開五指往前一送,巴掌能蓋住富貴的整張臉。
且不說富貴的臉尺寸如何,平安的拳頭足有...
呃...
他得找個合適的對比。
在箱子里攛掇收拾,在庭院東尋西找,他愣是沒找到一個合適的對比參照物。最后把傲霜姑娘拉過來,要傲霜幫幫忙——
——他的拳頭移到傲霜的胳膊,對比傲霜的胸圍,平安自豪的說。
“看見沒,這...”
“神經!”蘭傲霜翻了個白眼,飄飛去萬壽湖繼續入定閉關。
富貴沒眼去看:“可不能這樣耍流氓的!”
平安當時沒想那么多,單純感覺自己變回人身了,還長高了,體格也變強壯了,都是好事。
“要不我去道個歉?”
富貴從伙計手里接來剃刀,轉交給平安:“哪兒呀!哪兒那么麻煩!樹妖奶奶罵你神經,這事兒就過去了——她那小心眼兒還能留隔夜仇么?玄風要是敢這么干,估計當場就被傲霜做成盆栽!”
剃刀擦過平安的下頜,撞上濃密胡須,只聽見金鐵崩碎時發出尖利嘯響。
明晃晃的刀鋒碰出來密密麻麻的豁口,平安的胡子反倒毫發無傷。
富貴看傻了眼,驛站伙計卻在一旁淡定從容的說道:“也要付錢的喔。”
似乎在俠蹤鎮的驛站里,雇工也見過許多五花八門的異人仙獸,不足為奇。
“嗨!我忘了!”羅平安連忙去背包里翻找地球出產的剃須刀,托驛站伙計送來銅盆清水。
一邊整理面容,他一邊與富貴說。
“前幾天我找陳飛虎要了一本仙元通鑒,里面粗略說了一些常識——煉氣、筑基、結丹、元嬰、化神、合道,這就是盤古大陸六個大境界,也要分十八個小境界。”
“每一個小境界都有講究,有行功訣竅,有法門細則。”
“煉氣時期要看五行靈根分入門功法,靈根不能太純,又不能太雜。”
富貴沒有看過這本書,好奇問道:“小閣老說你是土靈根,太土了?”
“對,空法禪師也能看出來,除了土靈根,我還有一丟丟木靈根。”平安比著尾指,撇出來一段指甲:“就一丟丟,一咪咪,其他都是土靈根。”
銀白色胡須落在水盆里,平安修去鬢角,再把嘴唇上的白毛慢慢剃掉。
“如果靈根太雜,達不到引氣入體的標準,是有漏之身。”
富貴是個混血,聽不太明白,連忙說:“換個好懂的!”
“就是一臺車,它輪子大馬力小,車太重了,踩下油門發動機光吼不給勁,又肉又難開。”羅平安換了個說法:“如果一個修行人是雜靈根,五行屬相都占齊。筑基最少得花八九十年——要把每一條靈根都養到無漏。修著修著,好不容易筑基了,他人都沒了,老死了。”
“哦...”富貴大抵懂了,問起之前的事:“那么靈根太純了?也不好?”
羅平安放下剃刀,把銅盆里的毛發洗凈瀝干,說不定和空法禪師一樣,以后能派上用場。
“對,到了金丹期,這三個小境界都是固本培元的不同階段——要補足平均分,把其他靈根都養起來,否則難以成就元嬰。”
他換了個說法,順道把剃下來的毛發用地球產的紙巾包好。
“好比一臺車,起步速度是有了,但是得調教發動機的性能,要從各方面補全工況。它不光要跑得快,還得跑得穩,公路上能省油,泥地里能越野——去測試彎道極限,去實驗室拉馬力,都能勉強及格。”
“就在那什么神識和肉身融合...人車合一...”
富貴指正:“天人合一。”
“對對對!”平安坐回富貴身邊,“感知到天人合一的瞬間,金丹可以鉆出來一個小人兒,那就是修行人的陰神——話說回來,如果靈根太純了,不光消耗的材寶多...”
富貴似乎明白了:“電腦要調發動機時序組,要配變速箱,師門要給他準備功法...”
“還不一樣!很不一樣!”羅平安否定了這個說法:“機械可比不得人體,情況復雜得多——再怎么邪門的發動機,刷電腦調機電程序也就那么回事。它要是出了問題,最多也就拉缸燒機油。”
“靈根太純的修行人,要么找不到配套的運行靈氣辦法。要么就是用自己的名字,開創一套功法。比如玄燁烈火訣,玄真他太爺就是純火靈根,體質特殊,到了金丹期就無功可煉,必須自成一脈。”
說到此處,羅平安終于明白了空法老猴子這第二副藥的意思。
焱鋒妖物的丹毒變化已經留在他身體里,能不能變成法相神通,可不可以運用自如,全看平安想不想修真——若是就此罷手,那么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重新運用法相。
他的土靈根太純,如果執意踏上道途,當然有機會重新獲得五黑神犬的變化法術,但是極有可能無功可練走火入魔。
之前孟冬真君放劍心小子下山,要這金靈根圓滿的天才去浪費壽元,享受紅塵姻緣,也是希望劍心可以經歷凡俗塵世的洗煉,成就堅韌的心性,再來面對元嬰期無功可練的業障心魔,去創造屬于劍心的獨門功法。
玄德長老希望吞金功可以速速成就一位元嬰強者,只顧自己的面子,卻沒想過徒兒接下來的道途該如何走,這種雞娃行為在中原各大門派屢見不鮮。
大部分修士都是雙靈根三靈根,在保證結丹的基礎條件下,盡量延長壽命養護靈根。元嬰以后全看個人造化,到了這個境界,就得練氣化虛,為化神分身做準備——這些目標都過于遙遠,對平安來說,并不是燃眉之急。
羅平安讀完這本仙元通鑒,起初要找到一個土靈氣豐沛的山門拜師學藝,于是他琢磨著——既然長生路繞不開這個五行圓滿,那么玉衡派應該也有土屬性基礎功法可用,也沒把這個事情放在心上。
可是兄弟二人決然想不到——這愈演愈烈的天魔災難,將會把他們推去什么鬼地方。
......
......
又過了三天,小閣老和懲惡使終于回來了。
與他們一起回來的,還有昏迷不醒的空法禪師。金蟾感知到師兄的微弱真元,立刻去俠蹤鎮迎接。
還沒來得及打招呼敘舊,邪見招來一朵閃電雷云,把師兄含在嘴里,往極南方向疾馳飛去——要趕回龍智師父身邊,請師父行功救命。
小閣老和懲惡使勉強能保住空法的性命,白猿為了抗擊外道靈災,以化神境界強行踩上合道的門檻,使用法天象地來對付天魔,打壞了一身法器法寶,斷了三肢身負重傷。
沒有龍智法師來運轉麒麟功,懲惡使和穿山甲也沒辦法把老猴子救醒,它不能自行運功,留在俠蹤鎮也只是空耗真元傷上加傷。
閣老石敢當回到驛站,沒有第一時間去找羅平安和陳富貴。反倒跑來涼亭雪地,繞著五菱宏光轉了十幾圈——它反復敲打仙舟,試了試材寶的硬度,又想以大地靈氣拱起巖臺托起異寶,掐訣施法時趾爪都難以抬起。
勉強把五菱宏光的底盤送到六尺高的巖柱,看清楚了底盤構造,小閣老依然琢磨不透這靈寶的奧妙,再爬到車里感受座椅皮革的材質。
它終于確信,這些堅韌非凡堅硬無比的東西,與空法身上的紅毛巾一樣,都是璇璣星球送給盤古大陸的寶物。
包括那兩個人,關于羅平安和陳富貴,懲惡使說的沒錯——他們必須是武靈山的門徒,假的也要變成真的。
這些寶貝可以對抗天魔,離暗絕地還有中洲仙盟兜底,可是北辰部州接下來的一百年,再沒有武靈山做保護傘。
這兩個天命人絕不能留在中原,不然以中洲仙盟的行事作風,那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為了這些寶貝,為了這兩個人,仙盟內部要爭得頭破血流,根本就不會在乎天下蒼生。
小閣老立刻給玉衡派傳音報信,孟冬真君得知此事,也沒有再去追問二人的真實來路,只是千叮萬囑,勸懲惡使不要將他們當做殺人犯對待。再吩咐赤毛大仙去吊裝仙舟,把平安和富貴接回伽藍中洲,一切都有宗門安排。
......
......
臘月二十七,羅平安喝下第三副藥,腦袋上這對狼耳朵再沒有變化。
他和平安坐上玄德長老三十六尺專機飛劍,好好享受了一把玉衡航空,飛了七個多小時——越過閣老山沖上紫霞關,一天之內看遍了東宇神州的山水,來到了七政殿。
孟冬真君把人迎進來,親自取來兩把玄鐵所造的結實椅子,只怕璇璣星球的天外來客坐壞了他的寶貝木制家具。
英俊瀟灑的掌門大人把七政殿的大門關上,走流程報了道號職位,立刻說起黑話。
“兩位小兄弟,咱們七三分?”
羅平安和陳富貴還沒緩過神來,剛下飛劍,和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
特別是富貴,在飛劍上看閣老山第二峰天女閣,那是專門安置外門女弟子的地方,為了避免玉衡派男女互相受情劫牽連,單獨分出來這么一個外門,全是漂亮姑娘——富貴的靈魂還留在山頭,沒回到身體里。
“什么七三?什么呀!什么!”羅平安一頭霧水。
“哎!”孟冬真君揮手送茶:“我把藥園燒了,有靈草六百三十一株,草菇丹參十七大類,六十一畝秋收的酒糠原料,造仙露釀仙酒的,把這個數報去仙盟——要仙盟照價賠償。”
“然后呢...”
孟冬真君從須彌芥子掏出算盤,打得噼里啪啦響。
“這筆賬就算在你們頭上,我是為了玄真出頭,和你們斗法呀,山門損失慘重。”
這掌門人表情豐富,手勢浮夸。
“就今天!就現在!斗得昏天地暗風云變色!我護山大陣都打爛好幾個陣眼!”
緊接著話鋒一轉。
“當然了,我三你們七,如何?”
平安聽明白了:“要我來背鍋?!”
“我做平賬大圣?”富貴驚呆了。
“嗨!哪兒是什么平賬!”孟冬真君也不著急:“你們不是剛收拾完玄真么?他太爺就好面子!咱們不得變著花樣?找仙盟訛點東西?難道真的撕破臉皮上門敲詐?你們不怕死么?”
說實話,天真浪漫的富貴真打算這么做——
——他GoPro運動相機里都是證據,或許有朝一日還真有這個機會。
玉衡派的掌門人讓兩兄弟感受到了什么叫江湖險惡。
這位化神真君早就安排好了,只等兄弟倆上門,要一起合計怎么掙這筆“封口費”,既然玄燁在乎世家風評,這就是弱點。
在孟冬真君眼里,能為宗門爭取利益,博取財法地侶修行資源——這也是掌門人的職責所在。
這下把平安和富貴整不會了。他們原以為玉衡派的掌門是什么世外高人,不好對付。或許會揪著門派私仇不放,要來為難兩兄弟。
“行行行!我冒昧了!我冒昧了!”孟冬真君看兩人還沒進入節奏,連忙放緩步調:“先去養心殿住幾日?我也好好算筆賬——要功法,要引氣入體,要內門外門幫忙,二位少俠盡管吩咐,道緣道因隨叫隨到。”
就這樣,平安和富貴走出樞機七政殿,一口熱茶都沒喝上。
再看門內孟冬真君,這位掌門大人淹沒在名冊賬本里,似乎一刻都停不下來。
富貴:“忙啊...”
平安:“忙點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