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國,海外。
八重海之上。
聳立在海岸線之外的八重海障雖然規模小了許多,但此刻仍舊存在。
昔日的昏沉天空,此刻卻是晴空萬里、鷗聲陣陣。
原本幽深灰暗的海水此刻也變得清徹了許多,遠遠望去,泛著碧藍。
看著這片天空,以及模樣大變的八重海。
王魃面露感嘆之色。
記憶不由得便回到了初來八重海之時。
微微停頓了一會。
他隨即便朝著海障深處飛了過去。
憑著對元磁道人的感應,很快便在海障深處的海底之中,看到了一片與四周格格不入之處。
那是一片獨立的空間。
約莫十丈見方。
一道略顯虛無的黑袍身影正端坐其中。
充滿了神秘和與此方天地隔閡之感。
隨著王魃的到來,對方也緩緩睜開眼睛。
眼中并無意外之色。
朝王魃微微稽首:
“見過道友。”
王魃也回了一禮。
也無需多言,二者這些日子的見聞便迅速互相傳遞給了彼此。
半炷香后。
“宗主與我說時,我尚無感覺,如今親眼所見,卻沒想到大福竟已經到了這般層次……”
王魃眼中掠過一絲驚嘆。
不過隨即便忍不住露出擔憂之色。
雖不知大福到底經歷了什么,能將肉身磨煉得如此強悍,可在元磁化身的記憶中,那只破入界內的紅毛手臂,顯然遠不是大福所能應對的。
即便是算上那只瘟魔,也未必能有多少勝算。
元磁道人聞言搖頭道:
“大福未必有事,它在界外那么久,之前恐怕也是借此處的膜眼作陷阱,釣來這些食界者為食,經驗豐富,想來應該也會有保命的手段。”
王魃點點頭,這也正是他所想。
只是大福畢竟在外,也不清楚情況如何,難免擔心。
隨后沉吟道:
“那瘟魔看來已經是到了常人所難以想象之境界,否則不會在吞下食界者之后,便會如此疼痛失態。”
“也幸好之前你們遇到那瘟魔時,它未曾對你們動手,否則……”
搖了搖頭,他也沒有再多說什么。
轉而看向元磁道人周圍隱沒在虛空之中的天青破虛陣陣旗。
略有些遺憾道:
“我還想借陣旗一用,不過看樣子是不太可能了。”
元磁道人倒是神色淡然:
“以你如今之境界,倒也不需要畏懼元磁,唯一需要提防的,便是中勝洲周圍元磁海里的那幾處真實膜眼,但只要不誤闖其中,也無大事。”
王魃點點頭,又問道:
“道友可還有什么要交代的?”
元磁道人搖了搖頭,閉上眼睛不再多言。
王魃也不以為意。
他知道如今元磁道人身處膜眼之中,看似淡然,實則也在承受著膜眼帶來的煎熬和磨礪,遠非外界看來這般風輕云淡。
能與他開口說些話,已經不易。
轉身正欲離開。
背后的元磁道人忽然出聲:
“既然不欲與那秦氏女有多少糾纏,不妨直言,免得她心存無謂之幻想,誤了前程。”
王魃沉默了一會,沒有回頭,只是低聲道:
“道友心亂了。”
元磁道人聲音平靜:
“你我本為一體,今日我心亂為果,未必不是昔日道友種下之因。”
王魃聞言輕嘆了一聲,點了點頭:
“昔日我以化身之法自斬神魂,也將其中的私心雜念分了出去,讓我得以專心修行,只是此舉本身便是私心之極……我之過也。”
“道友且寬心吧。”
說罷。
他不再停留,迅速朝著南方飛去。
一路急行。
有元磁道人之前前往中勝洲的經驗,這一次的行程卻是輕松無比。
非但繞開了幾乎所有的危險之處,即便遇到了兇獸偷襲,祭出本命法寶天落刀后,也幾乎是無往不利。
都沒有施展其他的手段。
相比起上一次前來的元磁道人,本體無論是手段還是綜合的底蘊,都遠遠超過。
只花了一年不到,便輕松抵達了元磁海。
他身上除去五行之外,還擅長風雷、肉身、星斗之法,是以并不畏懼元磁。
不過出于謹慎,他還是按照之前元磁道人進出元磁海的辦法,從元磁海海底深處通過。
滾滾海浪之中,王魃的身影破浪而出。
微微仰首看向高出海面二三百丈的海岸。
盡管之前便從元磁道人的記憶中知曉了血海老母李月華以一己之力,將中勝洲抬高了足足三千尺。
可親自前來,感受著這片陸地之中澎湃的地脈之力,越海三千尺的壯闊景象,他還是不禁心旌神搖,為之贊嘆。
隨后心中暗暗思忖:
“煉虛修士,在如今的小倉界之中,已是無限接近超脫的存在,只手翻天覆地,也不是妄想,但想要從小倉界中超脫出去,煉虛卻還差了一些。”
“或許,唯有合體修士,甚至更高層次,才有望真正不受小倉界的針對,以一己之力,應對小倉界的諸多限制……只是在小倉界的限制之下,想要達到合體修士,也幾乎不太可能。”
一界之力,自然不是合體修士就能輕易比肩。
但小倉界需要維持自身的運轉,也不太可能拿出太多力量去針對。
正如常人若是在家中遇到了老鼠,雖然會厭惡,卻也不可能傾其所有,甚至將家都毀掉,就為了抓這只老鼠。
而化神修士,就像是動作緩慢的飛蟲,常人輕易便可拍死,所以化神修士要么躲在人看不到的地方茍活,要么便不發出任何的動靜,以免引來房屋主人的注意。
這是王魃心中類比的結論,雖然不算妥帖,卻也清晰了然。
“道場……”
王魃心中沉吟。
道場若是建成,倒是可以避開天地的限制。
就像是在屋子的墻縫中建一個老鼠窩。
房屋的主人明知道有老鼠窩,但看不到,也很難祛除。
的確是他們難得的容身之所。
只是道場即便能夠建成,也并非就高枕無憂了。
想要維持道場的運轉,更需要海量的資源以供應。
而這些資源,要么外求,要么內求。
外求,便是界外的混沌源質。
向內,也便是小倉界。
但小倉界的一應資源,其實本質上也都是外界的混沌源質,結合小倉界的‘道’所衍化而來,產生種種不可思議的天材地寶,甚至有些玄妙之處,還超過了混沌源質。
所以歸根結底,還是要看界外。
然而王魃依然能夠清晰地記得,元磁化身在被血海老母李月華帶往界外之時,所看到的景象。
那縈繞在小倉界四周的,稀薄無比的混沌源質……
“所以,小倉界之所以衰敗,看起來是一代代修士求索無度——這或許是導火索。”
“可歸根結底,還是界外的混沌源質儲量已經不足以維持小倉界的正常運轉,因此小倉界只能不斷內卷……直至混沌源質耗盡,整個世界枯寂滅亡,不,或許還沒來得及滅亡,就被界外的食界者們分食殆盡了。”
這一刻,站在中勝洲前。
明明只是看著這一片如高山一般高聳的陸地。
王魃的目光卻仿佛透過這片陸地,看到了整個小倉界的未來。
對整個小倉界未來的方向,也看得越發清晰。
“小倉界的結局,如界外周圍的混沌源質并未有變多,那么寂滅是必然的結果……且越是衰敗,則衰敗的過程便越是會加快。”
“因為衰弱的界域,會引來更多的食界者前來。”
“強則強,弱則亡!且是速亡!”
“沒有任何其他結局可言。”
“那么,我所能做的事情,也便一目了然了。”
“排除一切干擾,建成道場。”
轟隆!
身后的元磁海中。
波濤如怒。
浪翻云涌。
王魃頓時回過神來。
循聲回首望去,隱隱可見元磁海深處,似有兇獸咆哮、出沒。
他心中本能意動,想要抓來瞧瞧。
不過終究還是念著正事要緊,強自將這個心中的想法給掐滅了。
環顧四周,心頭稍稍感應。
很快便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
“還可以,還能感受到小周天遁解令牌所在。”
沒有立刻便使用小周天遁解神通回返風臨洲。
而是仔細辨認了一下方向,隨后便迅速朝著元磁宮所在的方向飛去。
既然在此地渡劫,且之后多半是會有大晉修士前來此處。
那就不得不先去了解一下本地宗門的意見。
尤其是他還清楚的知道,如今元磁宮的宮主,便是秦凌霄。
雖然萬象宗和秦氏交情也算深厚,但這些看似不需要的禮節還是要有的。
三宗一氏彼此經營了那么多年,除了三宗一氏的祖師、先祖在上界關系密切,大家天然便有互相扶持的基礎。
也是因為三宗一氏的掌權者們都不曾忽略了這些細節,提前杜絕了一些齟齬和矛盾的發生。
尊重別人,也是尊重自己。
“也不知道秦凌霄這宮主當得如何了。”
王魃心中暗暗思忖。
隨后運足了乘風六御的急字御,轉眼便消失在了天際。
“宮主,元磁海中近日兇獸頻犯,兩位尉遲長老她們……”
幽靜華美的靜室內。
鮮于狐立在一位面容冷艷的女子面前,欲言又止。
女子身著花紋繁復的衣袍,與昔日的一身素服截然不同。
然而氣質卻反倒是顯得更為冷清。
背后,一頭縮小了許多的白龍,正慵懶地盤在靜室墻角。
吞吐著室內香爐內燃起的裊裊青煙。
女子面無表情地輕啜著茶水,察覺到鮮于狐的欲言又止,平靜抬頭問道:
“怎么,兩位長老有什么要交代么?”
鮮于狐遲疑了下,還是咬牙道:
“回宮主,二位長老說,她們無法離宮,面對這些兇獸也有心無力,所以委婉地表示,請宮主出面解決此事。”
女子聞言,臉上沒有半點變化,然而悄然捏緊茶盞的手掌,卻還是顯示出她此刻的內心,遠沒有表面上這般平靜。
鮮于狐低下頭,也不敢迎向女子的目光。
心中卻是哀嘆不已。
身為元磁宮門人,她對兩位前任宮主,如今的尉遲長老自是敬畏無比。
但如今拜入新任宮主門下,算是站在了宮主這邊。
兩邊原本尚算井水不犯河水,她倒也有了一陣春風得意的日子。
可好景不長,不知道為何,兩位尉遲長老近來卻似是有意無意地將一些難辦的事情,都推了過來。
比如九大家叛亂,牽涉甚廣。
不少家族都參與其中。
別說這位新任的秦宮主并非中勝洲人氏,不清楚情況,便是讓兩位尉遲長老親自出面解決,也要頭疼一番。
更何況如今元磁宮五階圣法師斷層,只余下數量并不算多的四階法師。
解決起來,十分困難。
兩位尉遲長老,卻偏偏將這件事推給了秦宮主,讓秦宮主厘斷各家族叛逆。
不過讓鮮于狐吃驚的是,這件事卻被秦宮主干脆無比地推掉了。
更讓她難以理解的是,兩位尉遲長老,竟似乎也沒有任何的意見——至少明面上沒有任何表示。
只是這樣的事情也越來越多,她這個負責傳話的,夾在中間,也越發難受。
心中想著這些。
靜室內一陣令鮮于狐渾身不適的沉寂之后,她終于又聽到了這位秦宮主的聲音。
沒什么情緒,似乎并不在意,卻又似乎隱含著一絲惱火:
“推了吧。”
鮮于狐連忙抬起頭,面露為難:
“可是沿海兇獸犯禁,剛剛遷過去的凡人們只怕損失不小……沿海的各大家族也都在求援。”
女子面露一絲冷色:
“簡單,讓之前那些圍攻我元磁宮的叛逆去和這些兇獸廝殺,可酌情減刑,乃至免除死罪。”
“這些話,你便直接告訴給二位長老。”
鮮于狐一愣,隨即臉上便露出了喜色:
“是,鮮于這就去和二位長老請示。”
隨后匆匆離去。
眼看著鮮于狐離去的背影,秦凌霄的臉上,終于多了一絲壓制不住的怒火。
“這尉遲淑和尉遲憐說是尊我為宮主,卻不光架空于我,還頻頻試探……”
但只是轉眼間,這絲怒火,又變成了愁容。
這二人的心思,她又如何看不出來?
無非是對她起了疑心而已。
只是唯獨讓她不解的是,距離老師離去才不過三四年時間,為何這兩人卻如此心急試探。
按說能成就化神,別的不說,耐心必然是有的。
即便對她起了疑心,也該暗中慢慢查清,有了把握之后,再行其事。
眼前的舉動,卻實在是有些反常。
只是她在這里并無幫手,在這元磁宮中,與睜眼瞎無異。
即便是鮮于狐也只是表面上聽命于她,實際上有什么事情,還是會去向兩人請示。
撫摸著身側的白龍,心中卻莫名想著,若是當初和他一起離開這中勝洲,會不會便沒有這些煩惱了?
只是她很快便意識到了自己想法的軟弱之處,立刻搖了搖頭,眼中多了一絲堅韌:
“再等等,等我化神……”
元磁宮深處。
一個規制遠比秦凌霄所在的靜室要高得多的修行室內。
尉遲淑和尉遲憐相對而坐。
尉遲淑臉上帶著一絲訝然:
“……她真的這么說的?”
尉遲憐點點頭:“鮮于狐便是這么稟報的,她應該不敢胡說。”
聽到這話,尉遲淑沉吟著點了點頭:
“鮮于這孩子性子我知道,應該不會有錯……這么說來,若我二人走后,這姓秦的若是掌權,倒也未必不能是一個合格的元磁宮之主。”
尉遲憐卻搖頭道:
“大姐,前提是這姓秦的,的確是她的傳人。”
“可如今極南風洞那邊已經被完全封鎖,咱們派去的人手都進不去,這和以往情況可不一樣,算下來,血海老母活了這么久,也該是羽化的時候了。”
“誰也說不準她是不是趁著血海老母羽化,巧奪傳承,自立傳人。”
尉遲淑卻有不同意見:
“她若真是老母傳人,咱們害怕她手段毒辣,與老母一般,若真不是老母傳人,咱們又不愿外人竊取元磁宮傳承……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當初就不該將她留下來,奉為宮主。”
聽到尉遲淑語氣中帶著的一絲埋怨。
尉遲憐無奈道:“不如此,若是老母發怒,遷怒咱們,又該如何?這不是想借姓秦的,示好老母么……只是如今老母羽化仙去的可能極大,那這秦凌霄到底是不是老母傳人,便值得商榷了。”
“之前與她一起出現的梁丘語卻暗中離去,顯然是心虛,以此來算,這秦凌霄也頗為可疑。”
“如今元磁宮式微,萬不可再選錯掌舵之人。”
“那現在又該怎么辦?”
尉遲淑皺眉反問。
尉遲憐眼中閃過了一絲冷色:
“宮外的高家新任家主即將繼任,便讓她前去見證……到時候,暗中放那海里的兇獸進來!”
“我要見她的底!”(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