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淵之中。
冰道人盡管面色平靜一如往昔,可心湖之中,卻已經掀起了驚濤狂瀾。
“玄龜真靈?!”
“這北海玄龜,竟是有靈智的存在……”
“可既然有靈智,為何卻會甘愿身化一洲,而沒有離開此界?”
“這玄龜,至少也是六階煉虛層次了吧?”
“而且助他一臂之力,又是何意?”
冰道人心中千頭萬緒。
但這一刻,他卻也極為清楚,既然對方已經在他面前露出了身形,那么不管他心中如何想,先答應對方便是最合適的選擇。
當下隔著遙遙冰淵,低聲道:
“萬象宗冰道人,見過前輩,若能對前輩有所助益,敢不盡力?只是在下區區元嬰修士,實在不知有何處能夠幫助到前輩。”
那黑衣白膚少年悠悠一笑道:
“我知小友對我心有提防,我若辯解,也是一般結果。”
“不若這樣,我先說一個故事,呵呵,你可愿聽我在這絮叨?”
冰道人分毫遲疑也沒有,點頭道:
“前輩請說。”
少年張口欲說,不過似是意識到了什么,失笑搖頭:
“多年沒有待客,你們修士的許多禮數都忘了。”
說罷,衣袖輕輕一揮。
冰道人只覺得眼前一晃。瞬間便失去了與整個冰淵的相融的狀態。
下一刻,當他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竟是已經立在了這黑衣白膚少年的面前。
冰道人面露驚色,神識掃過上方,卻發現那些西陀洲僧人竟像是完全沒有察覺一般。
而黑衣少年微微一笑,抬手一招。
冰道人的面前隨即便浮現出了一張古色古香的茶桌。
在他的身后,也憑空浮現出了一張古色古香的凳子。
隨后少年一點虛空,茶桌之上,頓時飛出了一樣樣物什,乃是茶盞、茶壺等等。
皆是古意盎然。
沸水入壺,隨即便有一縷沁人心脾的茶香飄逸而出。
冰道人下意識輕輕一嗅,香氣竟是直貫心神識海。
他只覺整個神魂都仿佛升天了一般!
物我兩忘,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好在他畢竟修為到了極高境界,道心澄徹,冰心不驚。
終于還是回醒過來,只是再看那盞茶壺,心中之震撼已是無以言表。
黑衣白膚少年卻仿若不知,笑著抬手做邀:
“小友請坐。”
冰道人遲疑著坐下。
黑衣白膚少年隨意一點,茶壺微傾,一股細長的碧綠茶水便源源落在了冰道人面前的茶杯中。
綠液如漿,云霧繚繞,道意奔涌,仿佛可見那絕巔之上的霧凇清冽。
竟引得冰道人靈臺一陣震動。
而少年則是笑著講解道:
“這是六階靈茶‘云霧天淞’,此茶為小倉界一絕,只在昔日鏡緣洲之巔——天姥峰上那株六階茶樹上可以才得,千年方有一刻可以采得,時間一過,這靈茶便味口大減,可惜自四萬年前,這茶樹得道,飛升離去之后,便是喝一點少一點了……小友不妨嘗嘗,可以滌蕩神魂,助你滋養道機,蘊化道域,先天便比一般五階要底蘊更深許多。”
“云霧天淞?六階靈茶?”
盡管早已猜到這靈茶必定非同尋常,可聽到對方的解釋,冰道人的心中還是不由得一震。
而更讓他震驚的,卻是對方言語中動輒以萬年前為單位的隨意態度。
“這位玄元子,到底活了多久了?”
不過這一次,他卻是沒有什么猶疑。
以對方方才表現出來的神妙手段,若真有歹意,他也沒有半點反抗之能。
是以與其惴惴,不若坦坦。
當下端起了茶盞,目視之,鼻嗅之,綠液如玉,彷彷若神,如道意懸指,令人深省。
本已圓滿的道機,竟又再度煥發了一些。
不由得輕輕啜了一口。
入口尋常,與本體所嘗過的那些三階、四階靈茶并無多少不同。
然而很快,冰道人便只覺靈臺轟然震蕩。
本以為已經純凈無暇、圓滿無缺的神魂之中,竟是在這搖晃之中,擠落出來一粒粒五光十色、有若七彩琉璃一般的雜物。
“是那些香火之中的七情六欲!”
“它們竟然還在……”
冰道人幾乎是第一時間便認出了這些東西的來歷。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借《太上煉情訣》將其煉化,卻沒想到這些東西竟是如此頑固和隱蔽,一直殘留在自己的神魂之中。
也難怪明明他走的是和師娘慕連絮相同的冰魄無情之道,可心緒卻頻頻受到外界的影響而興起波瀾。
心念一動,這些七情六欲的雜質便被他收了起來。
能隱瞞過他這個即將踏入化神修士的覺察,雖是惡障,卻也是難得的寶物。
日后邁入化神,興許還有其他妙用。
不過這云霧天淞的效果卻仍未結束。
靈茶入腹,直通內外,道意流轉,源源滋生,竟是絲毫不遜于之前在冰淵之中的所得。
他忍不住閉上眼睛,全身心體悟。
受此滋養,圓滿無形的冰魄道機,竟在他頭頂上空,開出了一朵冰魄妙蓮。
此蓮蓮瓣剔透,如玉似珍。
此刻卻片片凋落,轉眼便只余下了蓮座。
然而那不是衰落,而是重煥新生。
下一刻,蓮座周邊,竟是再度生發出六片蓮瓣。
隨后六片蓮瓣轉眼再度凋零。
又再度生發出九片蓮瓣。
如是者三。
九瓣冰魄妙蓮終于不再凋零,包裹著蓮座,緩緩綻放……
而就在冰道人借著這靈茶全身心體悟、逐漸蛻變之際。
藏于冰道人袖中的朱鳥令牌悄無聲息地微微一震,隨后一道身影悄然浮現在了茶桌前。
黑衣白膚少年卻仿佛沒有半點意外,笑著輕輕頷首:
“來了?”
茶桌上的一只茶杯隨即落在了來人面前,茶壺微傾,如玉液般的云霧天淞便落入了茶杯中。
少年面露期待地看著來人。
來人也不推辭,拱手稍稍一禮,隨意地提起茶杯,一飲而盡。
微微閉目,似是回味,隨后忽地睜眼,忍不住贊揚道:
“好茶!”
“好茶!”
“不愧是已經絕跡的六階靈茶!道意如雨,豐沛不可當,只這一杯靈茶,抵得上半個化神,多謝前輩慷慨!”
黑衣白膚少年看著對方飲下靈茶后卻全然沒有半點異樣,眼中不由得露出了一抹異色,微微搖頭道:
“四階修士能飲下此茶而渾若無事……以我平生所見,卻也屈指可數。”
“看來,你還真有可能助我脫開此處藩籬。”
“不知小友尊諱?”
來人微微一笑,朝著少年長身一禮,隨后道:
“尊諱不敢當,在下風臨洲大晉萬象宗副宗主,王魃。”
“風臨洲……大晉……”
玄元子面露沉吟,忽地問道:
“你可認識秦林?”
“秦林?”
來人,也就是王魃,聞聽這個名字,先是微微一怔,隨后驀然想了起來:
“莫非是重淵祖師的老師,秦林祖師?”
他心頭微震,卻也并未隱瞞,說出了其中的關系。
玄元子不由得面露懷念、感慨之色:
“重淵子是你這一脈的祖師?倒也算是巧了。”
“這師徒兩個……不對,還有一個,都算得上是小倉界內近幾萬年內,少有的大才。”
“可惜啊,即便是他們昔日即將飛升,卻也未能幫得上我的忙。”
王魃聞言,心中倒也不算吃驚。
對方無疑是活過了很多年的存在,且超過了秦林祖師和重淵祖師所在的時代。
又有交集,可對方卻仍然留在了這里,結果自然是不言而喻。
只是讓他好奇的是,對方究竟是遇到了什么樣的困難,連秦林祖師和重淵祖師這樣的師徒都沒能解決。
“藩籬……是小倉界么?”
“可以它的實力,不是早該離開了小倉界嗎?又怎么會困在這里?”
王魃心中無數疑惑生出。
而似乎也看出了王魃心中的疑惑,玄元子笑了笑道:
“方才我想和你這化身說說我的故事,不過既然本體來了,那便與你說罷。”
“前輩請講。”
王魃露出了聆聽之色。
玄元子點點頭,目光緩緩越過王魃,穿過了冰淵,穿過了海水,看向了遙遠的虛無,充滿了古意的聲音在這深海之中幽幽回響:
“此方世界之外,有一片茫茫界海,其中界域萬千,如星辰點點,不可勝數……而在這界海之中,除去界域、亂流、諸多兇險之地外,尚有一群自界海而生的生靈,它們天生強大,能攀附界域之上,食髓汲血,養育自身,修士們喚之為‘食界者’……”
聽著玄元子的話,王魃心頭驀然一凝,看著對方目露回憶的樣子以及下方那駭人無比的猙獰龜首,一個驚人的猜想,便自然而然地跳了出來。
而玄元子卻仿佛沒有察覺到王魃心中的波瀾,繼續道:
“……這些‘食界者’,并不在意修士們怎么稱呼它們,因為它們的靈智絕大多數都不高,這或許是界海的規則,天生擁有強大力量者,便很難擁有智慧……當然,世事也并不總是那么絕對,這些食界者中,也有一些天生聰慧的存在,修士謂之‘先天神魔’。”
“它們意識到了種族的局限,很清楚食界者想要靠著自己,幾乎無法從這界海之中超脫,永遠都只是一個被饑餓所驅趕、也無法避免壽元終結死亡的可悲生靈,而它們并不在意的那些界域中的渺小生靈,卻反倒是有著無限的可能,甚至超越它們,從這片界海中飛升離去……這也啟發了它們,于是,它們中的一部分聰慧,又有大毅力、大決心者,或是想辦法逃入界域內,或是干脆舍棄了本體,以真靈投入到了一座座界域之中。”
說到這里,玄元子微微頓住,似乎是在回憶著舍棄肉身,真靈轉入小倉界內的那一刻。
王魃低聲道:
“所以,前輩便是從界外而來?”
“嗯?”
聽到王魃的聲音,玄元子頓時從回憶中回過神來,不過隨即失笑:
“不,小友想錯了,我并不算是那些先天神魔。”
王魃不由一愣,玄元子竟然不是食界者?
這大大出乎了他的預料。
玄元子笑道:
“怎么,你不會真以為我是那些食界者吧?”
話已經挑明,王魃也沒有再掩藏自己的想法,反問道:
“前輩若不是食界者,又是如何知曉這么多有關食界者的消息?”
他知道這些事情,是因為姜宜告訴他的。
而姜宜來自云天界,那是一個可以容納渡劫大能的大界,有這些信息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可玄元子竟也知道這些,按照常理而言,對方要么也是從云天界這樣的大界而來,要么便是那些食界者本身。
玄元子聞言倒也并不生氣,笑了笑,語氣平靜緩和:
“你且莫著急……呵呵,歲數大了,說話總會絮叨一些,你且慢慢聽。”
王魃掃了眼正在仔細體悟的冰道人頭頂上似是要綻放出道域的冰蓮,隨后微微點頭。
玄元子于是繼續道:
“小倉界身在界海之中,自然也有不少先天神魔,盯上了此處。”
“實際上,自小倉界誕生以來,便不乏有先天神魔投入此界之中,遠的,如那些所謂的‘遠古大帝’之流,近的,呵呵,方才咱們便曾提到過的那人。”
王魃心中一驚,幾乎是第一時間便反應了過來:
“前輩是說,秦林祖師?”
玄元子微微頷首,似乎對王魃的反應之敏銳十分欣賞,回應道:
“若我所見無錯,他原身跟腳乃是界外一‘觸龍’。”
“真靈入界,轉為人身,后拜入人族修士宗派,明了前生今世,融匯貫通,得以飛升上界。”
王魃卻面露異色:
“秦林祖師本身為異類,又如何會在人族之中建立家族,收徒傳道?”
“如何不能?”
玄元子卻搖頭反問道:
“如你所言,修士飛天遁地,已經與凡人不同,可為何還要收凡人弟子,傳授功法?”
他接著便說出了緣由:
“大道之行,豈能囿于一家一戶之見?”
“踏上修行之道,便只有道爭,所謂種族、門戶,皆不足道。”
“何況既然已經舍棄了原身,雖承原身遺澤,但畢竟已是重活一世,已然不同。”
“當然,世事無絕對,秦林以人自居,也必然有不愿承認的,這些不在咱們今日要說的范圍。”
王魃聞言若有所思,想到了秦林祖師無論是對游仙觀還是對秦氏家族,似乎都沒有太多的關照,遠不像他的弟子重淵祖師那般對萬象宗那般上心。
而玄元子則是繼續道:
“秦林這種算是真靈入界,轉世為人,但有這樣的大決心者畢竟是少數,還有部分先天神魔卻割舍不下自己的肉身,于是選擇以肉身偷渡進界內,這個方法,呵呵……”
他忍不住哂笑了一聲,隨后道:
“這個方法倒也不是不行,不過界外異物想要入界,自然免不了被天地意志所驅逐,越是強大的世界,反應便越是激烈,絕大部分先天神魔除非天賦異稟之輩,不然幾乎都扛不住。”
“而在這些先天神魔中,便有一頭五階玄龜憑著其強悍的龜甲,趁著其他先天神魔闖界的時候,混在其中,僥幸逃了進來。”
王魃心中一動,立刻意識到這位玄元子前輩總算是說到了關鍵點。
“這五階玄龜在這群先天神魔中只能算是個小角色,比它強的,大有人在,那時這方天地尚且可以容允七階存在,與如今也不同,危險至極,是以剛闖入此界的玄龜,膽戰心驚,便縮在少有人至的北海之極,屏息凝氣,不敢有絲毫泄露。”
玄元子目露感慨,似是在回憶:
“只是它畢竟還是先天神魔,又不知變通,苦耗了許多年,卻半點進步也沒有,盡管先天神魔壽元漫長,不至于立刻身死,可若是一直沒有突破和變化,那也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于是,為了能夠真正融入此界,改變先天神魔跟腳對自身的困縛,它最終做了一個決定。”
“什么決定?”
王魃忍不住問道。
玄元子一字一頓道:
“退演為道種,借此界生靈為母體,重新演化。”
“道種?!”
這一刻,王魃卻心頭劇震。
“不錯,界海生靈,稟界海而生,與一方世界之誕生其實很是相似,‘道’與混沌相合,衍化一切。”
“退演為道種,便是將自身重新恢復成最為原初的狀態,借此界母體復生,以此界生靈之血肉,為自身之血肉,算是洗去了先天神魔之表體,不被天地所針對,也能夠如此界修士一般修行,但本質上,其實依舊是先天神魔的根底。”
玄元子解釋道。
王魃心中卻是第一時間便想起了‘摩羅巨象道種’,忍不住便將其說了出來。
“摩羅巨象……沒什么印象了,可能是我休眠之時入界的吧。”
玄元子回憶了一番,隨后搖了搖頭道:
“按照你的說法,此先天神魔之手段卻是要精妙了些,分化出諸多道種,既能借此重生,又能借修士之手,獲取修行資糧,可惜應該是有修士看出了它的謀算,將之提前打殺了。”
“不過道種既在,它早晚還會回來。”
王魃聞言恭敬問道:
“不知前輩可有反制手段?”
出乎意料,玄元子竟是真的傳給了王魃一套針對的法門。
面對王魃的感謝,也很是隨意:
“無妨,如今這天地已經不堪其擾,少一個先天神魔,便少一點變數,方才說到哪了……哦對,玄龜退為道種,借此界生靈重演。”
“它的打算是好的,只是卻忽略了一件事,天地本就是一個大的道種,在這樣的大道種中退演,重新演化,也必然會受到天地規則的影響,發生少許的變化……而這變化,卻是它始料不及的。”
王魃認真地聽著,只是和之前相比,他已經隱隱能夠猜到這是什么變化了。
果然,玄元子語氣復雜道:
“它死了。”
“真靈寂滅……一個新的、源自于這方天地的真靈,在這具重新演化出來的肉身中,誕生了。”
“他繼承了上一個玄龜真靈的遺澤和遺志,又費盡心思,獲得了修行之法,終于開始了他的修行之路。”
“千年,萬年……”
“五階,六階,七階……直到這個世界都已經漸漸無法容納他。”
“他的肉身,已經達到了小倉界修士們都完全無法想象的境界,每一寸每一毫,都擠滿了渾厚無比的氣血和靈力,即便是六階修士中最為頂尖的存在,也無法破開他身體表面的那層氣血。”
“但為了能夠安全飛升,他仍是不斷竭盡一切辦法,瘋狂地提升自己的肉身。”
“甚至,他連自己都無法傷害到他自己。”
“然而預料之中來自界海的接引雷劫,卻遲遲未到,他一開始茫然不解,只以為是自己還不夠資格,于是繼續努力修行,可直到后來他終于明白了原因——他自始至終,仍舊是先天神魔的根底,雖然修為提升了,可在界海看來,他仍舊是游蕩在界海中的那些食界者,并不會為他降下接引之劫,或許,唯有等到連這片界海都無法承受的時候,他才有希望離開。”
“但在這小倉界中,卻根本不可能完成。”
“只是他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漫長歲月的等待,他的身軀為了適應這片不斷降格的天地,已經漸漸與部分天地規則相重疊、融合。”
“天地想要擺脫他,他也想要離開,可惜……”
“他已經走不了了。”
“永遠被困在了這里。”
玄元子盯著王魃,低聲道:
“這種感受,小友能明白么?”
王魃微微沉默,隨后問道:
“所以前輩想讓我幫忙的意思是……”
“助我兵解。”
玄元子面色平靜無比地說出了這四個字。(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