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陰陽怪氣的女人聲音,從屋內的東南角傳出。
目光望去,瞧不見人,只在墻壁上,映著個婀娜身材的影子。
聲音,便是這影子發出的。
“絕路是客人自己走的,與我何干?”周伶衣沒有回頭,又去修剪一盆夜來香。
影子冷笑著說:“吳云已經主動與周玄化解了誤會,你若不出手,他便能好生走出周家班,但你還是出手了,然后他成了一具尸體,
這便是你說的,做事要順應天理,自然圓轉么?”
“鬼嬰害人,我自然不會出手;吳云想訛我們周家班,我當然也不會出手,因為這都是小事。”
“那什么是大事?”影子問。
“他們欺負我弟,這便是大事!姐姐替弟弟出頭,難道不是順應天理?”
周伶衣的回答,讓影子愣住,接著她又哂笑著,說:“呵呵,好一個姐弟情深……都快把我感動了……你每天都在騙自己,騙得久了,是不是已經記不清楚你弟弟到底是個什么人了?
況且,他是不是你弟弟,還是兩說呢?”
周伶衣聽到此處,忍不住蹙眉。
影子在屋里移來移去,一會兒停在屋頂,一會兒又落在鏡子里,展現著自己窈窕的身段。
她嘴碎個不停,繼續說道:“最近戲班里可傳著呢,老太爺招魂出了差池,招回來的魂,不是周玄的,而是一個沒有來路的孤魂野鬼,
呵呵,一個孤魂野鬼,那能是你弟弟?”
周伶衣只覺得影子的話,格外的多,很是聒噪,便將手中修花草的剪子,向前方狠狠剪去。
對著空氣的一剪子,卻剪到了停在屋頂的影子。
一聲慘叫過后,影子黑黢黢的臉,多了一道紅色血痕。
“你個沒堂口的陰人,不過是我們周家養的一只狗!當狗,就得記住,什么時候該吠,什么場合該閉嘴。”
世道不太平,平水府許多大門大戶都愛養“狗”。
周家班也養了很多條狗,不是為了放狗咬人、店大欺客,只為看個家護個院。
影子,是周家班里的狗王。
作為狗王,影子自然有她的特權,和周伶衣聊天態度不謙恭,周伶衣并不太在意,但是質疑起周玄的身份,屬實過界了。
影子抹去臉上的血,心有不甘的說:“我是條狗,但我是老太爺養的狗,維護周家的利益,是我的職責。”
“是維護周家,還是插手周家?有些分寸,別拿偏了,主人家的事,最好別齜牙!”
周伶衣似又想起了什么,繼續警告影子:“你以后,離我弟遠一點。”
“今日,若不是我在落英廳里盯著他,他就被鬼嬰……”
影子的辯駁被周伶衣打斷。
“你沒幫我弟,我弟不也活得好好的嗎?”
“那是他福大命大,千鈞一發之際,竟然明悟了睡夢避鬼之法……”
“呵呵,有周家的神人盯著在,用不上你。”
周伶衣修剪完夜來香最后一片葉子后,將剪刀擱在床柜上,嚴肅說道:“周家班的這個神人,香火層次很高。
他是個說書人,脾氣古怪得很,眼里不揉沙子,你這般鬼祟陰人要是離他近了……小心收了伱!”
耍筆桿子,是平水府人最愿意去做的事。
府內的報業繁榮昌盛。
平水日報平水晚報這類作為府衙喉舌的正經報紙,式樣倒不多。
但各種咸濕、花邊、故事連載、花式吐槽評論的報紙,一份哪怕只露個中縫,然后擺成幾溜,就報攤的長板車,沒法全部鋪開。
報紙多,需要撰寫內容的人就多,各大報社搶撰稿人,開出的稿酬相當豐厚。
撰稿,不失為一條咸魚翻身的路子,府內不少貧苦學生,就因為寫得一手好文章,登堂入室,躋身上流人士。
袁不語,周家班的老廚子,他也愛耍筆桿子。
平日他燒完飯菜,既不像別的大師傅愛逛窯子,也不愿去賭牌喝大酒,最喜歡宅在屋里,寫寫書梁子。
有時候,他愛從報紙里擇出自己愛看的故事,重新編排后,再寫一個新的書梁子。
有時候,他愛把自己遇上的稀奇事,記錄整理。
不為了發表,單純為了養養心性。
這會兒,他又把窗簾拉緊,開了屋內的電燈,寫著書梁子——周家班對大師傅們的待遇不錯,有獨人獨間的宿舍,同時也裝了電燈。
這次書梁子的題目,是活娃娃。
袁不語邊寫,邊回憶落英廳里的見聞:“周玄這小子,死過一次后,聰慧許多,膽子也大了不少,不再是以前那個尋死覓活、哭哭啼啼的慫包了,
只是這小子,好像因為回魂的緣故,似乎有什么喃喃之聲在干擾他。
他要能入我的堂口,怎懼那喃喃私語?”
想到“入堂口”,袁不語自嘲起來,說:“我真是想瞎了心,周玄不學無術,怎能入得了我的堂口?”
他把已經寫好的活娃娃的書梁子,端著仔細觀看,看到末尾處,忍不住拍案叫絕,話語里摻著點孤芳自賞:“只有寫出這種好書梁的人,才配點我的香,進我的堂口嘛,要才華的。”
袁不語,
所在的堂口,
叫“說書人”。
落英廳里,他孩童脾氣犯了,玩心大起,專門在周玄面前講了段活娃娃的段落,結果被周玄誤當作了“鬼祟”。
周玄在奮筆疾書。
他正在寫一篇書梁子。
書梁子是評書中的術語,記錄評書的重要內容和脈絡。
撰寫書梁,要簡明扼要,該寫的地方不能珍惜筆墨,不該寫的地方,需一字不提,很吃水平。
有些水準不深的說書人,寫的書梁,幾乎不能用,拖泥帶水,頭重腳輕,擱個兩天,就成了一團漿糊,自個兒都不知道自個兒的書梁里寫了些什么。
周玄前世做媒體公司,還沒當領導前,每一個當牛馬加班的深夜,不知寫了多少企劃案、文案大綱,筆桿子很過硬。
他現在寫的書梁子題目叫廬山戀,沒錯,就是那部家喻戶曉、國內銀屏第一吻的愛情電影。
把電影改成評書,很需要花些功夫,它們原本就是兩個藝術品種,前者重鏡頭語言,后者全憑個人演繹,中間隔著幾重大山。
周玄寫得費勁,但樂在其中,邊寫,還邊拿來誦讀。
“這耿樺,下巴方硬,國字臉,面色紅潤,眼神中有光,若是你打他旁邊過去,少不得要回頭端詳幾眼,夸贊兩句,好后生……”
有點評書味,但也只是有點兒。
周玄對自己什么水平心里有數。
他也不奢求自己寫出來的評書梁子有多牛,只圖寫出來,自己演一演,鎮鎮隨時會出現的白噪音。
自打從落英廳回來,那“沙沙沙”寫字的白噪音又出現了。
而且這次明顯上強度了,吵得他難受,太陽穴一緊一緊的。
就在快忍受不了的時候,周玄忽然想起落英廳里,那說書先生的評書一出,白噪音立刻消失。
他當即就學著說書先生的范兒,然后,自己念了幾句傳統評書。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五霸七雄鬧春秋,頃刻興亡過手;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前人撒種后人收,無非龍爭虎斗。”
這番評書詞一出口,那白噪音立刻退了潮。
周玄這才明白,自己講評書,確實能壓制那白噪音。
其中什么原理,他不清楚,只知道這法子有用。
經驗主義嘛,實踐就是硬道理!
只不過,老的評書,周玄講不了一點。
越是流傳得久,流傳得廣的評書,演繹時需要的技巧越高深,別說講書時候所需的氣派神韻,哪怕是語句間的停頓都有頗多講究。
早一點晚一點都會丟掉氣口,聽起來像個腎虛重癥患者。
周玄打小愛聽老評書,但頂天也就是個聽眾,沒有專業技巧,演繹一塌糊涂,真要講起老評書來,完全沒味道。
講評書毫無評書味,那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
白噪音倒是鎮住了,但自個兒能把自個兒惡心到吐。
好在他試了試電影改的評書,發現電影的臺詞,比較白話,模仿起評書的腔調來,從技術難度上來說,容易很多。
好比讓普通人模仿三大男高音,嗓子喊破也就能學個殺豬叫喚,但要模仿流行音樂,稍微有點底子,都能仿個像模像樣。
周玄寫到黃昏,終于把書梁子寫完。
對著梁子,用評書腔念誦一陣后,身心俱爽,再無白噪音的干擾。
“這就是我的金剛心經,每天誦讀,有利身心。”
壓在周玄腦門上的石頭,總算被撬開了。
他心情大好,將書梁子放在一邊,繼續書寫。
這次他要把廬山戀,再改寫成一部短篇小說,作為送給周伶衣的禮物。
她雖然很颯,但總歸是女生,大體應該愛看愛情小說的。
“姐姐是大佬,和大佬把關系搞好,總是沒錯的。”
這不是舔狗行為,
至少周玄不這么認為。
這只是維持人際關系的必要手段。
不寒磣。
吃過晚飯,夜幕降臨。
場院里漸漸熱鬧起來。
周家班的院子,分內院和外院,界線便是那棵奇粗奇高的祖樹。
祖樹的樹冠,一半遮擋著外院的土場,一半將內院的宅子掩蔽得嚴實。
夜生活很單調,娛樂十分枯燥。
男人們除去喝酒打牌的,幾乎都聚在外院里下棋聊天。
女人們則帶著孩子做游戲,有些勤快點的婦人,借著院里的水龍頭,沖洗著竹床。
將竹床洗透,再擦去表面的水漬,夜里躺上去,竹片縫里暗蓄的水分,緩緩蒸發,帶走身上的燥熱,很能消暑。
“喂,你們聽說了沒?下午少班主見臟了。”
“好像聽到一耳朵,具體什么樣的,還不知道呢。”
“我聽小猴子講的,這事可邪乎了,那是位女客,要奪少班主的舍,結果……”
“結果怎么著?”
“少班主當場就把褲子脫了,對著那女鬼就是幾杵……”
“這也能杵?”
“那可不?少班主那多橫啊,把她杵得灰飛煙滅的……日散架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