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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日游神

  六尸體想為著自己的死,求一求周伶衣。

  周伶衣此刻的注意力,并不在六尸上,她將像炭的儺面捧在手里,用蘸水的毛巾,輕輕擦試,語氣軟和,說:“老祖,你別生我氣,周玄是爺爺找回來的,他是你們的心頭肉,要怪啊,你們得怪他……”

  爺爺并非大儺,但他從小就得了祖宗們的喜愛。

  有一年祭祖,爺爺當時還是個孩童,貪玩,偷摸和幾個小伙伴去劇場看戲,沒有準時回家。

  祭祖儀式上,儺面一個個吱呀亂蹦,像一群過大節沒等到孫子回家,心情失落到吃不下飯的可憐老人。

  非等全家出動,在劇院里把爺爺找回來了,儺面們才安靜下來,愉快的接受后輩們的供奉。

  爺爺如此受祖宗疼愛,為什么不能進入秘境成大儺?是因為沒受祖宗的認可?

  恰恰相反,

  周伶衣知道,爺爺進了秘境,所有祖宗也認可,與儺神之間的鏈接,也成功建立。

  是爺爺自己,主動放棄了成為大儺的機會。

  在周家班,

  成了大儺,是件很好的事。

  成不了大儺,也是件很好的事。

  前者可以與神共舞,擁有神才能擁有的力量。

  后者……至少可以長壽,

  而且拜入其他堂口,香火方面,同樣能走得很遠。

  聽聞周玄的事是爺爺的主意,儺面因為情緒上的慣性,依然很難受,輕輕抽動著。

  只是這種抽動,形式感很強,動上一會兒就安分了。

  像炭的那張儺面是周家老祖,地位極高,他都不躁動了,剩下的儺面,自然也都平息下來。

  老祖們和周伶衣一樣,對于爺爺,信任近乎于執念,但凡是爺爺使出的手段,哪怕看不懂,也會認為其中大有深意,堅信這是一招妙手。

  在沒有大儺的情況下,依然能操持周家班安度數十年的掌舵人,值得這種信任。

  二十多尊儺面,不再倒轉,復歸平正,但面具并不是正對著靜語廳的大門,它們齊刷刷的側了一點點角度。

  態度很明確。

  他們默許了周玄受了污染這樁事兒,

  但是,

  骨子里不能接受。

  周伶衣松了口氣。

  “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度,已經是個極好的結果了。

  老祖儺面這邊搞定了,周伶衣將儺面們擦拭干凈后,走到六具尸體的桌案前,說,

  “你們死得蹊蹺,跟那姓戴的脫不了關系,我礙于身份,不方便出面,周家班里,有人能幫你們。”

  周伶衣伸出中指,輕輕劃過,尖銳的指甲,在六具尸體的眉心處,留下一條淡淡的血痕。

  “等你們得了閑,可以去找他,動靜不要搞得太大。”

  話音剛落,

  六尸舉得直挺挺的手,放了下來。

  添香夜讀書。

  周伶衣給自己倒了半杯黃酒,添了三瓣干茶花,半躺在床上,借著臺燈,愜意的看著小說樣稿。

  她打小不愛看書,

  正經書看了犯困,閑書以前能看一些,但執掌周家班后,操心的事多了,心閑不出空當。

  剛把班子里的一團亂麻,從心里拾掇出去,另一團亂麻又擠進來了。

  習慣成自然,不是說糾正就能糾正的。

  她今晚也是這般,看了小半頁,文字是文字,故事是故事,她是她。

  三方全沒形成默契。

  周伶衣看得不入戲,覺得乏,想著再讀幾行后,就關燈睡覺。

  偏偏這幾行,

  讓周伶衣起化學反應了,

  此時小說的劇情,是女主周筠去廬山游玩時,想著給枕流石拍照,男主耿樺因為坐在枕流石上讀書,誤入了鏡頭。

  周筠發現后,禮貌發聲請開了耿樺,可等耿樺離開,她瞧見對方跑得老遠,才懊悔自己的無禮,將人趕跑了。

  這段情感青澀的劇情,像一塊小石子,投進周伶衣的心頭,蕩起了更青澀的漣漪。

  那還是她八歲時。

  周伶衣那年點了巫香,拜進了「巫女」的堂口。

  「巫女」的傳承,與大儺一衣帶水,同屬巫家支流。

  剛入堂口,師父讓周伶衣學著搖鈴控制紙蝶,她練習的地方,就在老家后山的溪流旁。

  好容易將紙蝶控制得勉強能飛動,

  當時四歲的弟弟,笨拙的走到飛得不高的紙蝶處,伸手一撲,樂得直冒鼻涕泡。

  “姐姐,我撲到蝴蝶了,給你玩……”弟弟張開手,一只破爛掉的紙蝶,躺在掌心。

  周伶衣很生氣,當場鑿了弟弟兩個爆栗,痛罵了一頓。

  弟弟哭哭啼啼回家,

  當天夜里,周伶衣還在生氣,見到門口迎接自己的弟弟也沒好臉色,哼了句就往屋里走。

  弟弟追上來,揪住了她的衣角:“姐姐,姐姐……對不起哦,弄壞了你的蝴蝶,我賠你一只,別生氣了。”

  他邊說,邊搖晃著手里的玻璃瓶,一只黑翅蝴蝶,伏在瓶底。

  周伶衣這時才留意到,弟弟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臉頰上另有三處擦傷。

  顯然,弟弟為了賠自己蝴蝶,在山里撲了一下午的蝴蝶。

  周伶衣將弟弟抱進懷里,淚水流淌在弟弟發間。

  往后,周伶衣經常逗弟弟,帶在溪邊玩耍時,便躲在樹后,操控著紙蝶,引弟弟去撲。

  弟弟撲得不亦樂乎,

  周伶衣藏在樹后,偷偷壞笑。

  這段塵封了很多年的幸福回憶,倒是對應了廬山戀小說后續的劇情——周筠躲在樹后,教耿樺背洋文。

  現實與小說,恍惚交錯,

  原本清晰的邊界漸變模糊,直至消失。

  我成了書中人?又或者書中人原本是我?

  已然想不清楚。

  周伶衣讀完樣稿后,只覺口干,端過酒杯時,一顆晶瑩的液體,滴入琥珀色的酒液中。

  她摸了摸溫熱濕潤的眼眶,心酸的喃喃:“原來我這樣的人,也能流淚,真好,真好!”

  連續兩句“真好”,也不知在說流淚感覺真好,還是在講回憶真好,

  亦或者想夸夸周玄的小說,

  寫得真好。

  “弟弟,你此生只怕無法成為大儺了,但在說書寫書這個方面,或許能有建樹。”

  周伶衣已經想著撮合袁不語、周玄間的師徒緣分了。

  “說書人,是江湖里頂尖的堂口。”

  “江湖人只知他們厲害,卻不知「說書人」是天地間的第一尊日游神!”

  日游神,便是如今的神人。

  廬山戀觸動了周伶衣,也打動了袁不語。

  只是,倆人被觸動的原因,不盡相同。

  周伶衣的觸動,源于她在小說中偶遇了自己。

  袁不語卻是在書梁子里瞥見了心里那層陰魂不散的霾。

  在宵夜時,袁不語只覺得這書梁子里人、物、景,全在他心里活過來了。

  回屋翻看,仔細品味。

  他才知曉,人、物、景,是怎么活過來的。

  因為愛情……

  鳥語花香中,周筠主動親吻耿樺,她膽子很大,大到敢將愛情放到陽光里曬。

  “為什么我要夸她膽子大?”

  袁不語質問自己。

  “愛情比蜜糖還甜,比花還美,不就應該放在陽光底下,讓更多的人瞧見嗎?”

  一時間,

  袁不語呆住了,

  這么多年,他總把自己的頭扎在了過去,

  自從目睹四個徒弟慘死后,

  他把一切的愛恨情仇,鋪成了心里的鹽堿地,只把頭扎在里面躲藏,哪管外面寸草不生。

  該掏出來曬曬了,

  這世上,大部分東西,都是見得了光的。

  井國的報刊連載,以豪門爭斗、江湖勾心居多,輔之些陰森森的鬼故事,人性之貪惡,被反映了不少,偏偏人心里最美的那點情感,無人講述。

  也就這純真的情感,將袁不語早就塵封的心喚醒,自發的讓書梁子里的人、物、景,都活了過來。

  周玄這篇書梁子,讓他瞧見了新的精神世界。

  壓抑心頭多年的陰霾,散了。

  心,開闊了。

  “蹭!”

  袁不語聽見心頭燃起了一束香火。

  他走到窗前,將窗簾子一把拉開:“我,又是一個完整的說書人了。”

  進堂口從“點香”開始。

  心里那根香一旦被點著,便能感應到邪鬼、神明照亮的前路。

  袁不語心里那根香,因為心境成魔,滅了十年,也迷惘了十年,前方無路,不知該往何處下腳。

  他的道行,不得寸進,原地踏步了十年。

  今夜,心魔已祛,

  他重新看見自己腳下的路。

  神明皓潔的白光照在路上像撒滿了鹽。

  “周小子,你是大才。”

  “你若拜進說書人的堂口,必然比我這根老香,走得更穩、更遠!”

  早晨,往往是周家班最忙的時候。

  化妝師傅給尸體做妝容,穿好壽衣。

  趕車師傅,要將尸體送往主家。

  戲臺里各位師傅,要準備上午的頭臺演出,

  忙成一鍋粥。

  周玄也沒閑著,他吃過早飯,去往周家班的美特汽車前。

  韓見山是他辭掉的,今天周家班要用司機,他得頂上。

  他到車子處,大師兄余正淵正焦急,催著不遠處的徒弟:“李德一不是找司機去了嗎?還沒來?”

  徒弟嗦著炒餅絲,含糊道:“師父,別上火,德子才走多大會兒,再等等……”

  “等,等,等,再多等會兒,鐵定要誤戴先生的時辰。”

  “誤不了,我來開。”

  周玄找余正淵要鑰匙。

  余正淵半信半疑:“小玄,伱啥時候會開車了?”

  “簡單得很,看幾眼都能開。”

  周玄接過鑰匙,半生不熟的打開車門,然后低著頭,先摸索摸索美特汽車的駕駛結構,

  這血外行的操作,讓余正淵有下車的沖動。

  誤不誤戴先生的時間,好像沒那么重要了,不坐車上挨撞丟小命,才是大事。

  “你真會開車?”

  “我不說了嘛,看幾眼就會開,我正看著呢!”

  余正淵:“……”

  他非常恐慌,也不管周玄樂不樂意,建議道:“要不然……再等等,德子找的司機待會就來了。”

  “等不了,發車。”

  摸清楚結構的周玄,發動了車子。

  “這車帶勁。”

  “是……是……是有點……帶勁。”余正淵哆嗦得講話都磕巴。

  不是嚇的,實在是周玄這車開得太顛簸了,一會兒剎一會停,余正淵明明坐在車里,卻感覺魂已被甩到了車外。

  這中年人被酒色所傷的身子骨怎么扛得住。

  好在開了兩條街,周玄和美特汽車磨合得差不多了,駕駛平順很多。

  余正淵懸著的心,也逐漸放下了。

  “都說了,把心好好揣肚子里,開車很簡單的。”周玄越開越松弛,甚至前世的肌肉記憶都涌出來了,伸手去摁空調按鈕。

  這會兒的車,哪來的空調,周玄按了個寂寞。

  不再擔心周玄的駕駛技術,余正淵心情放松不少,聊起了家常。

  “小玄,我可聽嫂子講你的事兒了。”

  “啥事啊?拜祖宗儺面?”

  “不是,鬼嬰的事兒,聽說你把女客尸體的衣服扒了?”

  周玄:“……”

  你們為什么不覺得是那女尸垂涎我的顏值,自己主動扒衣服色誘我呢?

  “沒那事兒,我正人君子!”周玄矢口否認。

  “有也沒關系,你年紀也大了,有需求就解決,今天完事就帶你去找姑娘。”

  哎喲!

  大師兄講話,忽然就好聽了呢。

  “影響不好吧。”

  周玄欲迎還拒,心思卻有點飄忽,偷偷瞥了眼大師兄。

  “有啥影響不好的,你一沒老婆二沒訂親,找找姑娘發泄發泄怎么了,咱又不是不給錢。”

  這話聽得順耳,大師兄真上道。

  “對了,小玄,你老實跟我說,你喜歡幾天的……我好提前安排。”

  周玄有點不懂。

  這平水府找姑娘,還問幾天?

  幾天是什么意思?

  大師兄說:“就是你喜歡死了幾天的姑娘,非要大師兄說得這么直白!”

  周玄:“……”

  原來大師兄嘴里的姑娘,都不是活人?

  合著你認定了哥們是非禮女客的變態啊,甚至還認為我有戀濕癖?

  大師兄沒察覺出周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還自我檢討上了。

  “怪大師兄心粗,以前沒發現你有這嗜好,要早發現了,早就帶你去耍了……東郊虎婆開的白女店,全是好姑娘,特別水靈,一言半句說不清楚,你玩,玩一次就知道了。”

  我知道你大爺!

  這么好的地方,你自己留著玩吧!

  “大師兄,你試試你那邊車門能不能打開。”

  “開車門干嘛?”

  周玄恨得牙齒直癢癢:“給你一腳蹬下去!”

  余正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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