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江府、迷羊木棧,
此時已經是深夜,由于天氣明朗,皎月在周玄的身軀上,灑下了一層霜白。
箭大人、畫家他們,心情哪有月色那般明晰,他們都擔憂著周玄的安危。
自打周玄神魂日游去找云霧尊者,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四個鐘頭。
“箭大人,不會是出了什么事吧?”
畫家也想撕裂空間,去尋找周玄,但他的空間法則,似乎并不包括明江府那數萬丈的地底。
“玄小子吉人自有天相,你怕什么?”
箭大人話語中很有信心,但內心深處,始終有些不得勁,
就在這時,周玄的神魂日游回來了,他睜開了眼睛,眾人一瞧見動靜,連忙都圍攏了上去。
“小先生,你沒什么事吧?”
能不能靠著山河圖,擊跨云霧尊者……眾人對此事倒是不關心,他們最擔心的是周玄千萬別出什么事。
今日一戰,周玄在明江府游神心里的地位,再次拔高,只要他安然無恙,明江府遇上再難的事情,也是趟得過去的。
“我沒什么事,但是,佛國的事就大了。”
周玄說道:“有一位高人,控制著我的山河圖,浩浩蕩蕩的進了佛國某處區域,他先是用山河圖中的九座井國州府,將那片區域之中最高的佛塔攔腰撞斷,然后讓九府降下神明級,殺光了上百座廟宇中的佛國妖僧……”
種種驚人的戰績都發生在短短的四個鐘頭之內,聽得眾游神那叫一個解氣。
“殺得好,那群佛國蠻子,來我們井國作威作福,索性給殺個干凈。”
樂師滿面紅光,激動不已。
要說,明江府這么大的浩劫,哪怕最終化解,使得洪水沒有沖進明東區,但明西區受災極其嚴重,怕是死了至少有數萬人之多,
這還是苦鬼的船夫弟子們,兢兢業業營救之后的死傷數。
死了這么多人,光是將背刺明江的三尊神明級殺掉,也出不了這口惡氣。
樂師聽說高人控制著周玄的山河圖,殺了那么多佛國妖僧,便吐了口濁氣,也就是面前無酒,若不然,當浮一大白。
“那云霧尊者,自然也被那高人擊殺嘍?”箭大人問道。
他知道那所謂的高人是誰?「香與火」嘛,只有這樣的高人出手,才能給佛國以重創。
“云霧尊者被我的山河圖,壓得粉身碎骨。”
周玄講到此處的時候,便望向了彭侯的頭顱,問道:“瞧見了么?佛國不過是一群紙老虎,坐八望九的云霧尊者,也是肉長的,高人出手,佛國區域同樣受到重創。”
“唉。”
彭侯嘆著氣,他知道自己今日必死,此時,他反而想通了許多事情。
“周玄,你……很像我……像年輕時候的我。”
彭侯的一生中,并非任何時候都懦弱,至少在他飛升天穹之前,他是樹族之中,數得著的勇士。
他也并非任何時候都殘暴,他曾經也一心為了樹族著想。
“我能像你這窩囊的?”周玄很不服氣。
“我也不是任何時候都窩囊。”
彭侯嘆著氣,說道:“上一代彭侯,讓刺青樹族弟子在修行之時,上貢香火。
上貢香火,在哪一個堂口都正常。
堂口的背后鏈接著神明、異鬼,弟子修行之時,給他們上貢一些香火,也是應該的。
但上一代彭侯要得太多了,要刺青族人上貢五成香火。
每一天,辛辛苦苦攢下的香火,卻要給神明上繳一半,簡直欺人太甚。
可是上一代彭侯,卻控制著族人的鏈接,他通過鏈接,使那些不愿意給他上貢香火的族人,染上怪病,嚴重的甚至會處以極刑,使那些族人身上的刺青'轉身'。”
他說的這一點,彭升倒是講過。
正因為上一代刺青異鬼過于殘暴,于是樹族才全族培養天才,要飛升天穹,斬殺刺青異鬼。
“族人受不了殘暴的統治,刺青一族,身體里從來就有好戰的血脈,我是當時樹族的天才,升入八炷香之后,有數千個族人甘愿當了我的食物,助我爬升到九炷香,那些族人的神魂,又倒懸在桃花祖樹上,使得我領悟天鬼圖,
我便是靠著這張圖,飛升天穹,斬殺了上一代彭候。”
彭升對彭侯仇恨極深,但不代表他不承認曾經彭侯為樹族做的一切,他開口說道,
“彭侯,若你初心不變,你今日依然是樹族的大祖,可你為什么要變呢?”
“都變了,不是我一尊神明。”
彭侯忽然怒目圓睜,說道:“井國的意志根本沒有將我們當成神明,我們不過是他養的看門狗,每一尊神明,都有自己的神國,那神國是享受的地方嗎?
不……是囚禁我們的金絲籠子,我們每日都要觀望著人間的異動,若是出了差錯,井國意志便會懲罰我們,那種懲罰,我扛不住,我要掙脫井國的意志。”
“你扛不住,但弓正扛得住。”
箭大人冷眼旁觀,終于有些忍耐不住,便將“弓正”的名頭搬了出來。
弓正在箭大人的眼中,便是最有神明意味的神明,多年來,絕不藏私,神箭堂口的弟子,沒有人想去替換弓正。
“弓正啊?呵呵……哈哈……”
彭侯聽到“弓正”的名字后,便像聽到了什么笑話似的,哈哈大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
“我笑你有眼無珠……箭大人啊,箭大人……你的父親,是上一任神箭堂主,他真的是死在光陰界里嗎?那我怎么在天穹上的神國里,見過他的頭顱呢?”
“你胡說八道?”
“你說我胡說,那就當我胡說吧。”
此時的天穹上,莫名的翻騰起了滾雷,數千股交織的雷電,像是一層雷海。
海中浪花翻騰,要隨時吞噬掉敢于挑戰他的人。
“嘖嘖,天上有人不想我講真話,我便不講了。”
彭侯的眼睛往天上瞧了瞧后,便平視著周玄,說道:“一個窩里生出來的烏鴉,怎么會有白鳥?”
簡短的話語,振聾發聵。
緊接著,彭侯的頭顱升起,箭大人抬弓便要射落它。
周玄卻伸手攔住了箭大人。
只見那彭候的頭顱升到五米之處,便停了下來,目光灼灼的望著周玄,說道:“周玄,你是個勇敢且聰明的人,遲早會成為井國的大人物,往后若是修出了九炷香火,千萬不要飛升天穹,那是一潭污水。”
他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講,但天穹神雷滾滾,似在威脅警告。
最終,彭侯沒有講出來。
他將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尸身,說道:“刺青一族的神格,一定要留在刺青,這是你們的未來。”
話講到此處,彭侯的尸身便在開裂,一片金色的葉子,飛到了周玄的手中。
他將金色葉子一握,便扔到了秘境之中。
而彭侯則一聲嘆息之后,頭顱便閉上了眼睛,跌落在了地上。
血井道觀墻上的眼睛,開始瘋狂眨動,周玄卻制止了血井:“井子,彭侯的尸體,先留著。”
周玄說道:“我要給彭升制造一具肉身,在刺青禁地之中,便有彭升的原版身軀。
但時間過去了這么多年,到底還能不能重新容納彭升,我沒有把握。”
而彭侯的肉身,則又是彭升的另外一個選擇。
“先留著吧。”
周玄安撫著血井。
明江浩劫,徹底結束,隨著彭侯的死去,天上翻騰的落雷,也逐漸消停,夜空又變得靜謐。
“各位,今日都辛苦,早些回去歇息。”
周玄朝著眾人抱拳后,便騎上了大黑驢,朝著東市街走去。
箭大人則在原地凝神思考。
彭侯那番話,對他的沖擊太大了。
大黑驢漸漸走出了眾人的視線,周玄將心神回到秘境之中,對墻小姐說:“彭侯的身體,能不能提取到他的記憶?”
將彭侯的身體當作彭升肉身的另一個選擇,不過是周玄的托辭。
彭侯的話,能引得天上神雷翻動,就說明他知道的事情,極有價值。
“首先要找到方法。”
墻小姐說道:“要花時間。”
“嗯,彭候的事情,倒不是太著急,你慢慢來也行。”
周玄說道。
東市街內,云子良與翠姐還在尋找著木華、小福子。
云子良手里,還捏著一個銀色”核桃”。
這是佛國的主腦,
它在東市街里,想要喚醒百鬼之母,聲音的頻率,與刺青古族彭虎呼喚百鬼謠類似。
翠姐自然聽見了,化作四尾狐,銜著紙斧,去砍東市街里的槐樹,平地生出的槐樹枝條,將佛國主腦包裹住了。
“現在,是我的玩意兒了。”
云子良一邊走,一邊搖晃著主腦,說道:“這里面咋沒響動?”
“老云,別玩了,趕緊找華子和福子。”翠姐勸說道。
“找了一天都沒找著呢,這倆破孩子去哪兒了?”
云子良將佛國主腦塞到口袋里,為了防止它逃跑,他連口袋的扣都給系上了。
“老云,你是尋龍天師,你使使尋龍的手段,再找找。”
翠姐催促道。
“我靠感應尋龍,但我這感應,現在不起作用。”云子良有些泄氣的說道。
若是東市街的氣息古怪,耽誤了老云的感應,那也就算了,
但翠姐掌握著東市街風水陣的鑰匙,她關了風水陣,老云也感應不到。
沒辦法,兩人只能深一腳淺一腳的,將偌大的東市街的角角落落都找了個遍,愣是沒有找到。
這次,老云找到了老畫齋處,竟然遇到了一個熟人——黃門的黃禧。
“云爺。”
黃禧見了云子良,稍微欠了欠身。
“黃家的閨女?這么巧?大半夜遇到你?”云子良笑笑,算是打過招呼。
“不能算巧,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黃禧說道。
“找我做啥?”
“堪輿我們黃門的祖墳。”
“那我沒時間。”云子良直接回絕道,說:“我還得找小福子、木華呢。”
黃禧聽到此處,頓時驕傲的拍著胸脯,說道:“這多大點事兒,你包我們黃門身上,我們黃門弟子遍布明江府,額……遍布明東區。”
“明西咋了?你們黃門管不了?”
“明西被淹了,淹死許多人,我們黃門管不著,但淹死了一窩接著一窩的黃皮子,我姨奶奶今天哭了一天。”
黃禧是黃皮子,純動物,跟人類沒太多共情。
“那你把黃門弟子放出去,給我好好找找木華和小福子。”
云子良說道。
“行,但你得去堪輿我們黃門祖墳。”
“成交。”
云子良感應不到,便不能尋人,倒不如把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黃門弟子去做。
黃禧見云子良答應了,便打了個呼哨,不遠處的排水溝里,爬出一只臟兮兮的肥胖黃皮子,朝著她走去。
黃禧低著頭,對著黃皮子耳語了一陣后,那黃皮子領了命令,便又跳進了水溝。
“云爺,弟子們組織人找去了,用不了多久,便能候到佳音。”
“那成,你帶路,我去你家祖墳里瞧瞧。”
云子良也是有專業素養的,既然你找人雷厲風行,那我堪輿也不拖拖拉拉……
周玄回到了凈儀鋪里,趙無崖右臉紅彤彤的,邪神「光陰」、莫庭生都在角落里蹲著在。
“崖子,你讓莫庭生給打了?臉腫成這個慘樣?”
“他哪打得了我啊,我是自己打了自己。”趙無崖端著茶杯,喝了口茶。
“你最近這么犟?自個兒都不放過自個兒?”周玄也去倒了杯水。
“房東,你猜我四個鐘頭前,瞧見了什么?”
“什么?”周玄喝著水。
“瞧見了一頭四尾狐貍。”
“噗!”周玄當場就將茶水噴了出來。
他想都不用想,四尾狐貍便是翠姐,佛國主腦來東市街喚醒百鬼之母,翠姐為了保護木華,出手了。
但這么一來,翠姐的身份便暴露了。
“我當時就給了我自己一耳光,光天白日的,我怎么能做這個夢!”
趙無崖很是得意的說。
周玄聽到這里,再瞧瞧崖子臉上那通紅的巴掌印,心中說道:不愧是你呀,崖子。
“你小子變了。”周玄對趙無崖說。
“變成啥樣了?”
“變得越來越能認清楚自己了。”周玄重重點頭,以表對趙無崖的認可。
“我這是自知之明。”
趙無崖走到莫庭生的身前,一腳踹在他屁股上,踹得這位佛國太平僧嗷嗷叫喚。
但就是這么痛,莫庭生也沒抬頭。
“給房東展示展示我的藝術怎么這么難呢?”
趙無崖將莫庭生的頭強行拽了起來,臉上兩個熠熠生輝的“傻逼”二字,都晃得周玄眼睛疼。
“崖子,你這書法還有點門道呢。”
周玄前世有個愛好,便是寫毛筆字,他在周家班里寫的銘旌,連大師兄都稱贊。
“就是隨手一寫,這個走字底,還寫得不怎么周正呢,其余地方倒還有些手筆。”
趙無崖笑著說。
周玄從趙無崖的謙虛里,聽出一種“不謙虛”的感覺,也懶得與他爭辯,他揪住莫庭生的衣領:“太平僧,云霧尊者被我的刺青圖鎮死了。”
“你殺不了云霧尊者,層次不夠。”
“我不但殺了云霧尊者,還殺到了你們佛國。”
“不可能的,你去不了佛國。”
“是嗎?”
周玄便將佛國寶山寺區域的街道布置、人情風貌、廟宇風格,都跟莫庭生講得明明白白。
“寶山寺?”
莫庭生越聽便越是震驚,他終于明白周玄不是空穴來風,他是真的去過佛國。
“原來那區域叫寶山寺,你對它這么熟,你也是佛國寶山寺人?”周玄問道。
“我……不是。”
莫庭生低著頭,否認道。
還嘴硬?
周玄一瞧他的模樣,便肯定了他是寶山寺人,便一副可惜的樣子說道:“莫庭生呀莫庭生,佛國不全是大佛、金剛,也有普通老百姓,我想你曾經是有父母的。”
“曾經?”莫庭生聽周玄用詞不太對。
“對呀,今天之前,都算曾經,今日,井國高人出手,將你們佛國寶山寺區域的老百姓、妖僧,殺得一個不留。”
周玄故意將“血洗佛國”的戰果擴大,欺騙莫庭生,
他這么做,就是為了讓莫庭生這狗娘養的“毒計小達人”,也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痛。
“你胡說,你沒有那么大本事,你說的那位高人也沒有。”
“你猜猜我們有沒有,寶山寺被我的山河圖攔腰撞斷,高人在山河圖中,接引了二十三尊神明級降臨,在那個區域,見到活人就殺,見到妖僧就砍,無論女人、孩子,一個都沒放過。”
“你有娃娃吧?有老婆吧?有父母吧?以后……都沒有了。”
“周玄!”
莫庭生聽到此處,悲傷已逆流成河,他揮拳要去砸擊周玄。
趙無崖一腳將莫庭生踩在地上,諷刺道:“喲,喲,你這個佛國太平僧,原來也有心啊,你家人都死在房東手上,現在知道傷心了,你妄圖用洪水、拐子毀掉明江府的時候,怎么不傷心呢?”
莫庭生被踩在地上,胸口起起伏伏,指著周玄,劇烈的悲傷,讓平時巧舌如簧的他,一個字都講不出來。
“我去佛國之前,以為你們佛國人都是金剛之軀,刀槍不入,嗯,佛國人與井國人,也沒有什么不同,紅刀子下去,也能將胸膛扎透,也會吃苦叫痛,也會哀聲求饒。”
周玄描述著佛國慘烈的狀況,進一步的刺激到了莫庭生。
他悲傷到極致,不由自主的嚎啕起來:“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我沒有妻兒,也沒有父母,求你別說了。”
“騙別人可以,別把自己都騙了。”周玄冰冷的笑道:“今日,你再住上一晚,別太悲傷,也想一想明天怎么面對風先生。”
周玄察覺出風先生與莫庭生,似乎是真的有友情。
莫庭生這一天里,無數次提到風莫言,都稱呼他為“風先生”,沒有謾罵、沒有侮辱,這很不符合莫庭生這種小人秉性。
“我不見風先生,我不想見他。”莫庭生再次嚎啕。
黃門祖墳,建在東市街的南山,是一座地下陵墓。
黃禧引著翠姐、云子良上了山。
陵墓的入口,在半山腰一個不顯眼的小墳包上。
離入口越近,云子良便越覺得古怪。
“我感應到了。”
“云爺,你感應到什么了?”
“我感應到小福子的氣息了。”
“這荒山野嶺,你去哪里感受小福子的氣息?”黃禧都覺得古怪。
云子良卻順著氣息,將手里的風燈,往地上一照,便瞧見了一大灘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