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如一塊幕布,罩在茫茫大地上。
星辰是幕布上點綴的水晶,月牙是嫦娥仙子從幕后窺探人間的多情明眸。
而此時的沙丘,是幕布下的一座墳墓。
一萬五千多沙蠻被圈在一起,受傷者低低呻吟,疲憊者縮在地上呼呼大睡。
在沙蠻營地之外,點燃幾堆篝火,蜀國騎士依舊穿全套鎧甲,圍著火堆枕戈待旦。
“嗖~~~”
一點暗紅突然從東南方竄起,隨風飄來的哨聲微弱如鬼在嗚咽。
閉目假寐的宋長青猛地站起身,朝東南夜空看了一眼。
然后他急匆匆跑向搭建在沙丘王宮舊址的獸皮大帳篷。
有絲絲縷縷的紅光,透過帳篷縫隙射出來。
靠近后,能明顯感受到一股灼熱。
仿佛獸皮帳篷里藏了個大火爐,火爐的溫度比外面的篝火強盛數倍。
“將軍,關將軍,出事了。”
宋長青沒貿然沖進去,只在門外低聲呼喚。
“什么事?”
關將軍慵懶的聲音傳來,投射而出的紅光和灼熱,都漸漸淡了下去。
“東南方升起一支‘三瓣花’穿云箭,顏色為大紅。應該是外出追殺沙蠻的兄弟,他們遇到了不可力敵的兇險。”宋長青道。
“嗡~~”三丈長的金光暴射而出,在東南方向掃了一圈又迅速縮了回去。
“嘩啦~~~”
牛皮門簾從里面掀開,同樣在夜晚依舊全身披甲的關將軍,大踏步從里面走出來。
他面色凝重,冷聲大喝,聲震四野:“鐵騎營全體都有,牽上戰馬,到本將營帳外集合。”
宋長青道:“將軍,夜色濃重,不適合騎兵出行,您騎上赤煙駒,兄弟們可以跑步過去。”
關將軍瞥了他一眼,譏笑道:“你覺得我會在這種時候,帶你們去幾十里外跟河妖拼命?”
“不是沙蠻,是河妖?”宋長青驚呼。
關將軍轉向東南方,聲音低沉道:“應該是一頭魚妖,化形不完全,還頂著一顆風車大的青魚腦袋。
我看過去時,它正一口一口,把朱銅他們囫圇吞入腹中。
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還轉過頭與我眼神對視(ps)。”
宋長青明白了。
關將軍集合鐵甲騎兵營,不是為了出去救援朱銅、章三他們,而是為了聚集力量守護自己——他擔心妖怪順著“仙人之眼”的目光追到這兒來。
......
很快,兩百多個騎士,無論是黑甲騎士還是皮甲輕騎,都牽著戰馬,整整齊齊站在關將軍的帳篷外。
他們動作不小,自然驚動了沙蠻人。
沙蠻人不敢亂動,卻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朦朧火光映照下,可見他們鬼祟的目光中既有恐懼又包含兇狠。
恐懼蜀國騎士大開殺戒,卻有死前化身兇獸咬敵人一塊肉的覺悟與決心。
“你,就是你,老蠻頭,過來!”
沙蠻們警惕了好一會兒,沒等來騎兵“犁營”,只宋長青一個人過來,指著豹皮裙老頭大喊。
“宋老爺,您叫奴才?”老蠻人露出真誠的討好笑容,屁顛顛跑過去,還壓低聲音,神色詭異地說:“奴才之前沒機會向老爺稟告,奴才女兒和多位沙蠻少女,很愿意服侍各位大人。”
宋長青很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這老頭竟然喊他“宋老爺”。
他可沒主動向蠻人透露姓名,很顯然這老蠻人一直在留意他們的談話。
只有鐵騎營的兄弟叫過他名字。
“我找你打聽些事兒。”頓了頓,宋長青意味深長道:“我找你而不是別人,是因為下午問話時,你說話條理清晰,顯然是個聰明人,我希望你繼續聰明。”
老蠻人連連點頭,“奴才明白,老爺您問什么,奴才說什么,只有千萬個順從,不多嘴一句。”
宋長青點了點頭,將他帶到了關將軍和一眾鐵甲騎士跟前。
“只他一個?”關將軍濃眉微皺。
“大人,其他蠻人駑鈍蠢笨,問十句答不出一句,這個老蠻漢卻是沙蠻中的老把勢,一個頂一群人。”宋長青道。
關將軍問“老把勢”蠻漢,“沙丘附近可有什么妖精?”
老蠻人心里若有所思,嘴巴利索地說:“大人,咱們這片遠離教化的蠻荒之地,精怪妖魔肯定不缺,卻不是經常遇到,不曉得您說的是哪個?”
“把你知道的都說一遍。”關將軍道。
老蠻人道:“首先是幾年前,從西邊不曉得哪座山丘飛來的野妖精,或者路過妖精,名叫‘鐵嘴金翅鷹’。”
“怎么說是野妖精,或者路過妖精?”宋長青問道。
“那鐵嘴金翅鷹直接落在沙丘上,大白天里,見到孩子啄孩子,見到大人啄大人,連著啄死了二三十個。
若是常住在附近的妖精,真要吃人,也只會叼走一兩個,叫做細水長流,哪能這樣肆意張揚,還浪費口糧?”老蠻人道。
“嗯,有道理。”宋長青點了點頭,又問:“現在鐵嘴金翅鷹已經飛走了——咦,不對!”
他忽然想了起來,“之前找你打聽沙蠻羽時,你似乎說過‘鐵嘴金翅鷹’,它被沙蠻羽殺了,還是另一頭金翅鷹?”
老蠻人嘆道:“只那一頭,就差點滅了我們部落。
那畜生啄死多人,部落勇士當然不會放任不管。
頭人親自帶領上千勇士圍攻它。
可它是妖怪,銅頭鐵嘴,利箭長矛射在它身后,頂多有羽毛掉落,不見鮮血和肉塊。
若非羽丫頭暗施毒箭,不曉得要死多少人,最后還得讓它揚長而去。”
“你們也有毒箭吧,為什么沒傷到鷹妖?”宋長青問。
“不見血,毒箭再毒也不起效啊!”老蠻人道。
“難道沙蠻羽天生神力,能拉千鈞之力的硬弓?”宋長青驚訝道。
老蠻人道:“她力氣倒是不小,但也不能射穿鷹妖皮肉。”
“啊,我明白了,是眼睛!”
有鐵甲騎士恍然大叫,“任憑鷹妖筋骨多強勁,眼睛肯定抵不過穿甲箭的鋒銳。”
老蠻人表情古怪,“羽丫頭的確大喊‘射它眼睛’,可在大家放箭射鷹妖眼睛時,她卻悄悄繞到鷹妖后面,趁著它撲扇翅膀高高躍起時,一箭洞穿它的糞門。
三尺刺骨箭,射進去一半,鮮血潑灑,鷹妖慘嚎,撲騰了不到一刻鐘便沒了氣息。
等鷹妖死透,她才從眾勇士后面鉆出來,踩著金翅鷹腦袋,得意洋洋炫耀說‘明知道它可能成了精,怎么還猜不到它聽得懂人話,我故意這樣喊,讓伱們箭矢落空,讓它得意驕橫,把屁股露出來’。”
“她為什么要叫?為什么不直接偷偷射眼睛?”那黑甲騎士皺眉道。
老蠻人還沒開口,關將軍便冷笑道:“只有蠢貨才會覺得鷹妖的眼睛是弱點。
你看看凡人戰場上的尸體,多少致命傷是在眼睛。
連凡人都下意識躲避飛向眼睛的異物,更何況目光銳利的雄鷹,還成了精。”
說完了,關將軍又皺起眉頭。
提到沙蠻羽,他又想起上國使者交代的任務。
“老蠻子,你繼續說。”
“還有一回,大概在五年前,也是羽丫頭,用鐵鉤在流沙河邊釣了一只食人蚌。
那只老蚌比桌面還要大,雖不是野妖精,卻和野妖精一樣很不懂規矩。
像它那樣的體型,頂多吃個小孩就夠了。
可它竟然爬上岸,在水田里噴毒霧,把采果子的婦人們全迷暈過去,又挨個咬掉腦袋。”
“五年前?”宋長青懷疑道:“五年前沙蠻羽才多大,能釣食人蚌?”
“她只是放鉤,是奴才們把食人蚌拖上岸的,用的也是淬毒釣鉤,先把食人蚌毒翻了。”老蠻人道。
“你再說。”
“兩年前,一條獨眼狼妖流竄到沙丘附近,羽丫頭再次讓獵手射眼睛,自己躲在后面偷襲獨眼狼的糞門。
不曉得那狼妖死了沒,中了羽丫頭一箭,嗷嗷叫著夾緊尾巴跑沒影兒了,之后誰也沒見過它。
還有......”
老蠻人很懂察言觀色,見蜀國騎士對“沙蠻羽”特有興趣,便專門講“沙蠻羽英勇獵妖”的故事。
“你說的這些都不算妖怪,連人形都沒有,頂多是受日月精華滋養,剛開啟一點靈智。我要知道真正的、脫離獸形的妖精消息。”關將軍道。
老蠻人想了想,道:“在南邊大概兩百里,也有一座沙丘,林木比咱這邊茂密,聽說里面有樹妖,不曉得長啥樣,見過的都死了。
南邊偏西,大概三百里,曾有沙蠻見到半截老虎尸體,上面的牙印比桌子腿都粗、都長。還有......”
老蠻人滔滔不絕,把自己知道的“沙丘鬼怪傳說”,不論真假虛實,全都講了一遍,足足說了半個時辰。
其實他還能繼續講下去......如果給他一碗水、潤潤喉嚨。
關將軍倒是好涵養,哪怕對方明顯在鬼扯,也沒打斷他的“沙丘傳奇”。
等老蠻人開始口干舌燥、結結巴巴,虎臣才直接道:“有沒有青色魚鱗的魚頭妖?”
“肯定有!”老蠻人語氣堅定。
關將軍和眾鐵甲騎士精神一震,正要等待老頭曝露關鍵信息,老蠻頭卻搖了搖頭,接著道:“但我從未見過,也沒聽說過。”
這下關將軍怒了,呵罵道:“狗攮的殺才,你都沒見過,怎么信誓旦旦說有?”
老沙蠻解釋道:“大人,奴才是個老實人,您問啥,奴才實話實說,絕不含糊。
您問有沒有青色魚鱗的魚頭妖,這是肯定有的。
雖然奴才從未見過,也沒聽誰說過,可這里是八百里流沙河啊。
流沙河里肯定不缺任何魚妖,您要什么有什么。”
“我要你狗頭!”關將軍一個大逼兜糊過去,把老沙蠻抽飛兩米遠。
就在這時,遠處昏暗中忽然傳來一陣騷亂,有沙蠻在激動叫喊。
關將軍雙眼爆射三丈金光,往喧鬧處掃了一下,便收回神光,表情平靜地說:“朱銅居然活著回來了,你們趕緊去把他帶過來。”
“朱銅?”眾黑甲騎士又驚又喜,立即有幾個人轉身往下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