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城隍背負雙手,俯視地上玄孫的雙眼,幽幽道:“關虎臣,你的死訊已經傳遍天下。
縱然你老仆和義女一路宣揚——你僅僅是重傷昏迷,心口還存有一縷熱活氣兒,且關家收藏了一盒肉白骨的華蕪香——大家也將信將疑......”
看到虎臣臉上漸漸露出恍然之色,關城隍就把后面的話又咽回喉嚨。
“小人明白了,多謝城隍爺幫小人還陽,小人本就重傷,現在立即回家養傷。”
虎臣就應該只帶一口熱活氣兒回歸迎祥府,讓滿大街的人都看到他的確病懨懨、慘兮兮。
身上、臉上的縫合線,則有力證明他的確經歷過“正常人名醫”的治療。
盡量把神呀、仙呀之類的奇幻元素降到最低。
虎臣行動力很強。
接過關天養遞過來的火鼠袍裹住身子,蛇焰鞭纏在腰間當腰帶,就分別向城隍爺和社令拜謝,自個兒艱難挪出土地廟大門。
一出門,他便眼前一花,日上三竿,晴空無云,陽光耀眼。
身邊有田埂,田里小麥綠油油一片,長勢喜人,還散發青綠的氣息。
還有幾只蜜蜂從路邊雜草叢中飛出來,在虎臣身邊“嗡嗡嗡”。
虎臣伸出右手,感受陽光落在皮膚上的熱力,有種長長噩夢、終于醒來的歡喜與感動。
回過頭,他看到路口有一個三尺高、用磚土砌成的小屋,屋子不如狗窩大,沒有神位,但有燒紙與焚香的痕跡。
邊上還有一個破陶碗,兩個缺了角的白瓷盤,都臟兮兮,里面都沒有貢品。
“嘿兒~嘿兒!”
虎臣還有點迷茫,一個高大的火紅身影便沖了過來。
是赤煙駒。
它很興奮,不停拿舌頭舔虎臣的臉。
虎臣也高興抱著它腦袋輕輕拍打。
與愛馬嬉鬧一番后,虎臣轉身對小小的神龕拜了三拜,就跨上戰馬,沿著鄉間小道,“嘚嘚嘚”往南方跑去。
......
關城隍也沒在土地廟久留。
他剛回到迎祥府城隍廟,穿鎖子甲的高大將軍關天養,便進來稟告道:“老爺,兩位無常已經回歸地府。
他們察覺到小老爺成功還陽,便立即主動告辭。”
關城隍淡笑道:“這是應該的,虎臣未還陽,他們任務沒結束,提前回去就是失職。
現在虎臣還陽且壽元未盡,他們完全有理由空手而歸。”
既拿了他的大好處,又不會在地府判官那兒留下把柄,那兩個無常鬼也算積年老吏了。
這樣一想,關城隍又一臉肉痛地把手伸進袖子里,顫巍巍摸出一根杯口粗、半丈長的“紅棍兒”。
案下關天養見狀大驚。
不等他說什么,關城隍將一根“紅棍兒”放在禮案上,接著又去摸另一根“紅棍兒”。
連續摸出八根紅棍兒,他才虛脫了一般,靠在公案椅上,抬手招呼關天養,道:“準備四個禮盒,每個禮盒放兩根‘愿力燃香’,再配鮮果羊酒、錦緞綾羅若干,分別送給張判官、胡判官,以及牛馬二位將軍。”
關天養驚道:“有必要如此嗎?這一根,可是相當于十萬戶、三十年的香火供奉啊!”
關城隍閉上眼,嘆氣道:“也可以不送,畢竟虎臣陽壽未盡,尸骸魂魄俱全。
本公只是幫忙祛除尸體中的死氣,更多使用生前的醫道異術。
既沒動用城隍權柄,也不曾在生死簿上改寫一個字。
可送了禮,肯定會更穩妥些。
穩妥,比什么都重要。”
關城隍活著時,就是一個很謹慎的人。
如果這次出事的不是關虎臣,而是關家其他人遇難,他壓根不會出手。
哪怕換成虎臣嫡親大哥關文龍,他也不會救。
從他擔任迎祥府城隍到現在,關家病死、戰死,死于意外的嫡親血脈,不計其數,只虎臣有這等待遇。
能力出眾的關家死鬼,比如虎魄七殺修煉到第六重的關天養,關城隍會盡量將其安置在迎祥府陰司系統內。
沒能力的普通關家死鬼......老老實實投胎去吧,太爺爺祝你們一路走好,下輩子能托生到中華之地首善人家!
虎臣特殊就特殊在千里眼神通上。
千里眼為“神仙之眼”,只要運氣不是太差,將來至少能混個正式的陰司鬼神編制。若運道好,他位高權重,還能反過來提攜提攜關老祖。
虎臣運道很不錯......至少在被烈陽侯打死前,氣運真的很強。
外出打獵時迷了路,結果遇到上古血脈的神獸,荒山中走夜路,劍斬靈蛇(蛇焰鞭),在湖里游泳摸到上古寶劍(送給小羽的龍吻),跟胡商打賭贏了火鼠袍......
此次出征莽荒之地,憑白撿了個天生宿慧、天生神通、與麗妃外貌相似的沙蠻羽,更是氣運攀登到巔峰的表現。
甚至死后順利還陽,也是氣運所鐘。
飛仙渡死了三千西方精銳,虎臣卻連尸體都沒打濕,說明他都衰成這樣了,氣運依舊比那三千精銳強。
要怪只能怪他撞上誰也無法違抗的“天命”。
虎臣命再好,也無法改變人皇駕崩這一天命。
“老爺,牛馬二將軍掌管西方地界的黑白無常、牛頭馬面,我曾多次與他們打交道,也去他們府上拜謁過。
張判官更是老熟人。
可胡判官是何人?我以前都沒聽說過。”關天養疑惑道。
“張判官只是‘小判官’,負責蜀國亡者事務。胡判官可了不得,是管理西沙域的‘總判’,能天天見到閻王爺,可以直接向地藏王菩薩匯報公事。
所以別說你了,本公也與胡總判素無交集。
本公倒是聽說過他,但他肯定從未聽說過本公。
本公縱使拉下臉,主動去攀關系,也找不到門路。
高攀不上啊!
但這次虎臣替關羽繪制影神圖,竟有幸與胡總判的衙內成為知己好友......虎臣果然是天生的大氣運者!”
關城隍表情別扭地感慨道。
“既然胡判官為西域總判,禮物是不是該更隆重些?”關天養問道。
關城隍苦笑道:“若人皇政沒死,本公肯定會下血本,爭取搭上胡總判這條線。
可虎臣的‘小麗妃計劃’徹底泡湯。
只憑如今關家的底蘊,壓根沒資格攀附胡總判。
讓你給胡總判送禮,壓根沒指望你能見到胡總判本尊。
能通過宋如海(宋大神)的指引,把禮物遞到小胡衙內手上,都算別人給面子。
本公估摸著,你大概率也見不到小胡衙內本人。
頂多胡府一個管事將你打發了。
這次送禮只是表達心意,混個臉熟。
禮物送再多,也不會從胡總判那得到任何實質性好處。
消息傳出去,反而會惡了牛馬二將軍和張判官。
讓一眾上官覺得本公癡心妄想攀高枝兒,瞧不起他們了。”
......
等關天養帶著兩個鬼差,手捧四個禮盒離開,關城隍又開始伏案處理公務。
記錄下迎祥府內的惡人惡事、好人善事......
可只要想到送出去的八大四小一十二根“愿力燃香”,他就心絞痛。
表面上的平淡壓制不了內心的煩躁與不舍。
“嘭!”他忽然放下筆,呆坐片刻后,喊道:“亞格力!”
“老爺,您有何吩咐?”
青面獠牙的猛鬼,像是從虛空里跳出來的,憑空出現在禮案下方。
“你去找迎祥府內的土地與山神,向他們暗示一下,本公下次大壽時,他們的孝敬要增加一成。”
亞格力瞪大紅燈籠似的眼睛,遲疑道:“老爺,您每年都有一次大壽,增加一成......”
關城隍想了想,道:“驟然提高一成,確實有點難為他們。
嗯,只增加一分,且只會持續五......唉,就持續兩紀吧。
二十四年后,恢復如常。”
提高一成,就是增加10%,改成一分,就只增加1%,而且不是常例。
二十四年,咬咬牙便熬過去了......呃,迎祥府的土地與山神,得祈禱接下來二十四年,關家順順利利,不再發生虎臣這種、需要到陰司上下打點的爛事兒。
“喔,對了,歲豐村的社令趙漢生,救治虎臣有功,當與其他人不同,他不用提升一分,只需增加八......嗯,七厘即可。你要跟趙漢生單獨說,說清楚說明白,可懂?”
一分是1%,一厘是千分之一,七厘相對別人,算是打了個七折。
“老爺慈悲,一分的提升微不足道,迎祥府眾鬼神,一定會感念老爺的恩義,尤其是趙社令。”
亞格力向關城隍拜了一拜,又如出現時一樣,驟然消失不見。
在下屬身上回了一大口血,關城隍心里的煩躁消散大半。
“呼~~~”他舒泰地吐出一口氣,繼續埋頭于案牘。
......
第二天傍晚,西蜀京師雒都。
城南,朱雀大街。
“嗒嗒嗒~~~”
數匹駿馬如同一陣狂風,在青石板路面疾馳而行,逼得路上行人、商販慌忙大叫著避開。
有些街邊小攤販,直接被緊急避讓的人群撞翻。
“是哪家的紈绔子......嬌蠻小姐,竟敢在京師中央大街橫沖直撞?”有外地人驚呼。
他本想說紈绔子弟,可四匹快馬,明顯是左右兩名騎士,守護中央一大一小兩位宮裝貴女。
淺藍色裙服的女子梳了夫人髻,年幼的大概十來歲,一身火紅色的獵裝,倒也英氣颯爽。
雖然兩女皆帶著斗笠,一身的氣派與服飾,加上眼神銳利的精壯護衛,乃至她們胯下的逍遙馬,都能說明她們身份之尊貴。
“嗨,這是關家的溫夫人和天鳳小姐呀!”
本地一個賣山亭兒的貨郎,感慨道:“關家大郎是御史大夫,關家二郎,也就是溫夫人的夫婿,天鳳小姐的父親,乃我大蜀名將——享譽西方的‘西蜀仙眼虎’。
不過關家雖然有權有勢,有囂張跋扈的資本,往日并無怒沖朱雀街的行為,莫非關家出了什么大事?”
“嘿嘿,是挺大的事,既有喪事也有喜事。”邊上一富態老翁笑道。
“喔,是張員外呀,您老給我們說說唄,關家出了什么事?”
周圍的路人和攤販,都將目光聚焦在張員外身上。
張員外豎起一根手指,“首先是喪事,關虎臣將軍很可能死了。”
“嘶~~”一張張震驚的面孔,伴隨倒吸涼氣聲。
“還有一件喜事,關將軍死前收了個名叫‘關羽’的義女,她天生劍骨,斬殺了獵旗仙孔瓚,廢了劍仙周朗,她比天鳳小姐還小半歲呢!”
“嘶~~”眾人更震驚,吸氣聲更整齊響亮。
“張員外,你胡編亂造吧?”終究是有“理智的人”提出質疑。
張員外冷笑道:“但凡了解我張老漢的,都不會說這種小人之言。”
立即有熟悉張員外的街坊,鄭重道:“張員外可不是一般人,張家兩位公子都在王庭擔任‘察事’。”
“張員外,別跟他一般見識,您老接著說呀,仙眼虎怎么會死?
還有關羽小姐,她才十一歲,怎么殺獵旗仙孔瓚?那可是人仙啊!”
......
“吁~~~”
溫夫人輕輕一拽韁繩,胯下逍遙馬立即降低速度,幾步之后,恰好停在“關府”大門前。
“二夫人,天鳳小姐,伱們怎么來了?大夫人過兩天還要回迎祥府呢!”
側門跑出個瘦高個的管家。
他殷勤地來到溫夫人逍遙馬邊上,身子下蹲,讓自己的肩膀剛好比馬鞍矮一截。
“我不是來找大嫂的。”
溫夫人沒理睬這個人肉馬凳。
她輕輕一按馬鞍,身子輕盈如平沙落雁,精美的繡鞋踩在地上,都沒帶起一絲煙塵。
“大哥在不在家?”
瘦高個管家愣了愣,你一個弟媳,來大哥家不見大嫂,直接找大哥做什么?
“二夫人,可是為了二老爺的事?二老爺沒事,真的。”
“不要廢話,我從迎祥府過來,還不清楚二老爺的事?”
溫夫人語帶慍怒,不再理睬他,大踏步往側門走去,一邊走,一邊道:“天鳳,你去拜見伯母,我去找你大伯。”
“娘,你一定要說服大伯啊,千萬不能放過關羽那狗蠻子!”
天鳳嬌俏的小臉上布滿憎恨與嫌惡。
“閉嘴!”溫夫人怒瞪女兒一眼,又用利劍似的目光掃視瘦高個管家,與附近奴仆,“管好你們的嘴巴和耳朵!”
瘦高個管家的脊背上,瞬間滲出一層冷汗。
二夫人是認真的,好重的殺氣!
為什么?
不放過關羽,怎么個不放過法?
“老奴什么都沒聽到,二夫人,大老爺在書房看書,老奴帶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