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羽早打聽過閔神醫的情況。
閔神醫本名“閔根生”,有個兄弟叫“閔根福”,閔家世代行醫。
閔根生十六歲娶妻,十七歲當了父親,但一場瘟疫帶走了他媳婦、幼子,以及家中兩位老人。
心里承受不住這么大的打擊,尤其是他和自家老爹都是醫生,全家死于疾病簡直是當頭暴擊,閔根生拋家棄業,跑山里尋仙問道去了。
幾十年過去,街坊們甚至忘記世上還有這號人。
即便記得他的人,也以為他早死了。
結果某一天,年近六十的閔根生又悄無聲息回到天門鎮,還改名成為“閔根仁”。
他大哥閔根福早已過世,倒是有兩個侄兒還守著閔家醫館。
兩個老侄兒也算孝順,不僅要接老叔回家頤養天年,見到老叔身子骨健壯,還琢磨著幫老叔找個老嬸子。
閔根仁卻是真尋到了仙緣,雖然他沒仙福,沒修煉成仙。
別說讓侄兒養老,他甚至拒絕跟侄兒重新分配閔家家產。
連老宅子都沒要,自個兒搬到西城墻根下,開了一間寶安堂。
他下山時,沒帶半個銅板的本錢,卻帶了一身好本事。
只在城里挑選了個積年病財主,就用診金盤下寶安堂門面,還綽綽有余。
不過他沒給自己找個老伴兒。
之前大家以為他年紀大了,閔家也有侄兒繼承香火,不需要強求子嗣。
現在小羽明白,閔神醫壓根不愿意下山入凡塵。
開醫館是一展所學、濟世救人,不是為了賺錢養家。
所以她大半夜來到寶安堂后院、閔根仁臥室外時,并不擔心驚擾了師母,或者看到什么不該看的火辣場景。
她雙膝跪在冰涼的青石板上,能聽到里面的鼾聲很微弱,但氣息十分均勻,節奏也很緩慢。
好一會兒,鼾聲節奏都沒一丁點改變。
小羽心中嘀咕:“老頭子是故意裝睡,還是真沒發現我的到來?”
她用膝蓋前行,往前挪動了幾下,而且整個過程沒使用半點內功技巧。
這下有反應了。
里面的鼾聲瞬間停止。
小羽心里吐槽:原來之前真沒發現!您老怎么說是也在山上修了一輩子仙,感知怎么這般差?
還不如我一個凡人。
難怪你師傅要趕你下山,果然是個沒福氣(仙福)、沒天賦(仙根)的“樗櫟庸才”。
“誰在外面?”閔神醫喝道。
“老師,是我!”
“小鳳仙?”閔神醫聲音中有驚訝,也悄悄松了一口氣。
他之前也是有點害怕遇到歹人。
“你大晚上過來干什么?”
窸窸窣窣的穿衣服聲之后,房門吱呀打開。
“老師,不是你喊我來的嗎?“小羽故意一臉疑惑。
“你做夢了?”閔神醫莫名其妙。
小羽認真道:“我破解了您的盤中之暗謎。今天下午你嘆氣三聲,背負雙手從后門離去,不是暗示我今晚三更天悄悄走后門來找你嗎?”
閔神醫黑瘦臉糾結成一團,“你是夾腦風嗎?我三更半夜讓你走后門干什么?還盤中之暗謎真虧你想得出來。”
小羽嘆道:“原來我誤會了。我還以為您見我耳朵尖、眼睛亮、天賦高,就打算趁此間無六耳之時,偷偷傳我醫道大法呢!”
閔神醫狠狠瞪了她一眼,剛打算呵斥幾句,忽然心中一動,冷靜下來,坐在門檻上,道:“我沒有什么大法傳你。
如果你真的眼睛亮、耳朵尖,就不要只把耳朵眼睛放在我身上。
你更應該看看天地山川,看看西蜀,看看天門 鎮,看看周圍的人.
無論你和我,都只是人群中的一員,是天門鎮的一部分,是西蜀、是天地的一個微小組成。”
小羽等了一會兒,見老頭子沒繼續往下說的意思,就皺著臉道:“老師,您還說自己不會搞什么盤中暗謎,這話比盤中之謎更難理解。”
閔神醫道:“我問你,若你為國君,現國家有疾,奸臣當道,當如何根治?”
如果不是在這種嚴肅的場合,小羽會脫口而出:奸臣當道就殺奸臣唄。
但她明白,這顯然不是閔神醫希望她給出的答案。
“如果我是國君,會按兵不動,先了解朝堂情況,悄悄培養親信之人,再慢慢從宮外打聽國家的真實情況。
最好能微服私訪幾回,感受市井小民的生活。
再結合親信之人搜集到的信息,對國情有個正確且完整的了解。
若奸臣是病根,就殺奸臣。
不動則已,一擊必殺。
若奸臣只是病癥的表象,則不要把精力放在如何剪除奸臣上。
甚至奸臣也能為我所用。
畢竟能做奸臣者,必定不缺做能臣的能力。
關鍵是找準癥結之所在,對癥下藥,不盲目喝藥。”
閔神醫有些驚訝,道:“難怪上邦使臣要親自去沙丘捉你。
若你一直留在北荒,他在雒都欽天監看到的‘西沙滅蜀’星象八成真能應驗。”
“您老連這都知道?”小羽也有些驚訝。
她還以為閔神醫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做好神醫呢!
閔神醫沒說自己從哪知曉的蜀國機密,輕捻胡須道:“治病就像治國,病氣就是奸臣。
為什么我能通過眼前之人,判斷他家人鄰居的情況?
當你確認某個人是奸臣,還不能確定他的門人弟子、朝堂朋黨是奸是忠?
反之亦然,他家人貪婪無厭,他能是個能干的清官?
奸臣不是獨立的個體,奸臣和忠臣都是朝堂、是國家的一份子。
病患同樣是天地萬物這一大整體的一份子。
整體中的任何單一個體,都與整體氣機相連。
朝堂出現一個奸臣,他身邊必有朋黨!
你家出現一個病患,與之氣機相連的你,甚至你的鄰居,身上也會沾染病癥之氣機。
你知道治理國家,不能單盯著某個奸臣,而是尋根溯源,找到癥結之所在。
為何只用眼睛盯著我和病患,而不是先鎖定病氣,再循著氣機相連的機理,觀摩整體世界,繼而找到病灶之所在?”
“這”小羽心神劇震,久久無言。
她現在終于明白老頭為何會說:如果真的眼睛亮、耳朵尖,就該多看看天地山川,看看西蜀,看看天門鎮,看看周圍的人.
小羽拜了三拜,道:“謝老師教導,現在我知道了方向,卻不曉得該如何到達彼岸。”
閔根仁冷笑道:“你看我像是食言而肥的小人?”
他站起身,關上門,重新躺在床上,不一會兒就起了鼾聲。
小羽跪在地上,有些尷尬也有些苦惱。
老頭子的意思,她明白。
拜師之時,他明確說過,只傳授她醫術,不對任何人傳醫道異術。
他給出的理由是能力不足,沒資格教徒弟。
大概是實話,但這“實話”八成來自他的師門老師。
他老師出于某些擔憂,比如徒孫誤入歧途,用醫道異術害人喪本,連累自己承擔了因果,于是禁止“不成器的”下山弟子,向外傳授自己的異術。
“砰砰砰”
小羽額頭輕輕觸地,磕了三個響頭,用上內力技 巧,膝蓋無聲無息往后挪動。
她的確想學醫道異術,可她不能強迫老頭背誓。
今晚能跟她講透醫道之根本,為她指引正確的方向,她已十分感激。
就在她腳尖挪到臺階邊緣,身子即將站起來時,小羽忽然靈光一閃,僵在原地一動不動了。
屋內鼾聲的節奏不對!
早先驚動閔神醫前,他的鼾聲非常輕微,氣息均勻且綿長。
此時他的鼾聲依舊很輕微,氣息很悠長,卻不再均勻,仿佛帶有某種節奏.
小羽心臟怦怦直跳,面上毫無異色,只是準備起身的動作,變成繼續往后挪動。
她的腳掌離開臺階,懸在半空,又緩緩落下,站在臺階上,身子緩緩站直。
最后站在原地,整理裙擺和袖口,輕輕拍打裙子上的灰塵,把鬢角發絲別到耳后,又向房門抱拳躬身,拜了幾拜,才縱身一躍,離開寶安堂。
“哈哈哈,我現在總算明白悟空窺破菩提祖師盤中之謎的感覺了,太爽啦!”
小羽臉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樂開了花,連腳步都輕盈了許多,像是真的在天上飛。
“什么人在屋頂上飛!”
她正心花怒放時,下方傳來一聲厲喝,緊接著一陣讓她毫毛倒豎的危機感襲上心頭。
“我不是壞人!”
她看見了,下面巷子里有一隊巡邏將士,他們手中還拿著連發勁弩。
“三更半夜,飛檐走壁,不是大盜,必是兇人!還不快快下來投降!”領頭的將軍怒喝道。
當初張大娘主動讓小羽帶著她飛檐走壁,她事后向柳姑姑打聽過天門鎮的規矩。
只要不穿黑衣、不蒙面,身上沒攜帶武器,且不落入別人宅邸內部,一般情況下城衛軍并不會理睬。
即便被懷疑是歹人,只要當面說明情況,表明身份,然后登記造冊,也不會有太大問題。
當然,現在確實太晚了,也就樂坊還亮著燈,路邊夜市小攤都早已消失。
這種時候飛檐走壁,的確容易讓人懷疑。
小羽此時沒穿黑衣,也沒蒙面,沒帶武器,關鍵是“義薄云天羽鳳仙”名揚天下,報上姓名,大家即便沒見過,也一定都聽說過。
所以她沒加速逃竄,而是喊了聲“我來了,別射箭”,便從屋頂上跳下去。
剛一落地,小羽心猛地一沉,這群巡邏士兵竟全部穿鋼甲、戴鋼盔,還面甲遮臉。
大晚上的 忽然,她瞳孔收縮,看向鐵甲將士后方的巷子院墻。
上面站著三個人,居中一位身材高大、黑色官服、腰掛長刀,滿臉冷酷的陰笑。
“狗攮的”
她認出他了,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小丫頭,你嘴巴放干凈點!”圍過來的鐵甲將士怒道。
院墻上的葛慶卻是面色大變,“朱銅,動手,她竟然能看到我!”
“嘩啦啦!”
已將小羽包圍的眾將士沒愣怔呆滯,一聲令下,鎧甲齊齊響動,動作整齊劃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