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羽提著劍,站在咸陽大街附近的屋頂上等了半個小時。
瞥見對面的“關家人”開始往城北巡視,她心中一動,也快速往北城門外移動。
張小巧就是個普通怨魂。
無論她有沒有帶回丈夫陳老實,都可能在半途被“關家人”劫走。
從關城隍在張小巧案子中的言行判斷,關城隍應該不會為難這對沒有利益糾葛的村民夫妻,即便被“關家人”劫走,大概也沒危險。
但小羽希望自己經歷的這件事能有始有終。
她甚至離開城墻范圍,在距離北城門兩里的長亭頂上翹首北望。
之所以選擇這個位置,是因為她注意到“關家人”巡邏的范圍,差不多就到這兒。
再往北邊走,關家人有點慫,不敢去了。
接近五更天的時候,終于有兩團黑影挾裹一陣陰風飄了過來。
“恩公,我丈夫回來啦!”吊死鬼張小巧完全變了個樣兒。
不僅長舌頭縮了回去,青腫的臉頰消腫,鵝蛋臉兒清清秀秀、干干凈凈,眼神明亮清澈充滿喜悅。
披散的亂發也梳成整齊的婦人髻,身上白衣白褂換成天青藍的短襦長褲。
忽略她身周的陰氣,幾乎無法將她與普通村婦區分開。
以此時的狀態出去迷人敗本,必定屢試不爽除非遇到的是“寧采臣”。
她丈夫陳老實也是正常村頭農漢的模樣,穿著葛布短打,長得還算高大健碩,五官齊整,濃眉大眼、方口闊鼻,看起來很淳樸。
從相貌上判斷,“老實”之名倒也合適。
小羽沒見過他之前的鬼樣兒,不曉得他是否和張小巧一樣,完成過一次兇惡怨鬼到普通鬼魂的變形。
“恩公!”
陳老實也跟著媳婦叫了一聲,兩夫妻便手牽手一起跪下給小羽磕頭。
看著張小巧和常人一樣的歡喜面龐,小羽心里也高興起來,笑道:“好好好,看來你怨氣已消,非常好。不要跪著了,都趕緊起來。”
她現在今非昔比,也成“高人”一枚。
雙手隔空虛扶,融入純陽煞氣的內力形成無形的托舉之力,將兩個鬼托舉起來。
“我問你們,你們可認識去地府的路?”
張小巧點頭道:“原本不認識,但我去過一次,還記得前往枉死城的路。
而且,我們的棺槨在陳家族地里,尸骸并沒落入惡鬼手里。
大伯曾請和尚為我們念了好幾場倒頭經。
之前心有怨氣時還不覺得,現在心滿意足了,立即隱約察覺和尚誦念《倒頭經》的聲音,成了一根無形的線兒。
念經聲在耳畔若隱若現,將我們與地府連接在一起。
只要我們順著線的拉扯飄過去,能很快進入地府。”
“原來和尚念的《倒頭經》,還真的管用.”
小羽心里嘖嘖稱奇,嘴上快速催促道:“既然如此,你們也不要再廢話,立即出發,到地府找閻王或判官,早早投胎去吧。”
張小巧怔了怔,道:“癟頭將軍還有話讓我帶給你。”
“什么話?”小羽問道。
張小巧道:“他說你還記得他這個父王,很好,非常好,他滿足你的請求,釋放我丈夫陳老實,但你必須親自去梁河灘找他。
除了釋放你鬼兒子,他還有要事跟你商量,有天大好處給你。
他生前是你父王,死后依舊是,必定不會傷害你。
他舉手賭咒,父女情義,天地可鑒。
你若是不愿辜負他的慈父之情,就立即去梁河灘。
他現在成了鬼王,必定好好待你,給你榮華富貴,讓西蜀人再也無法欺辱你。”
——這么有邏輯、還富含情感和道理的話語,“沙頭”一輩子也說不出來。
小羽心里冷笑,面上感慨道:“我與癟頭將軍的事,你們夫妻不用管了。
如果你們真念著我的恩情,就聽我的話,別再節外生枝,立即去投胎。”
張小巧與陳老實都有些猶豫不決。
小羽喝道:“讓你們去投胎,為何還不聽?”
張小巧松開丈夫的手,嘆道:“老實,你投胎去吧。”
陳老實有點慌,先擔憂看了小羽一眼,又緊張道:“小巧,你不跟我一起去地府?”
張小巧苦笑道:“我曾發過誓,若有哪位恩公幫我救你回來,我一定做奴做仆,盡心盡力服侍恩公一萬年。
這只是我的誓言,與你無關。
相公,今生有緣與你相識,我很高興,現在見你安然歸來,我很滿足。
但你我今生之緣已盡,我們就此分別吧。
你去地府等候判官裁決,我祝你下輩子托生到中華上邦好人家。
然后我要跟隨恩公一萬年”
她遲疑了一會兒,又喃喃道:“希望一萬年后,我也能托生到中華之地,與你能再續夫妻舊緣。哎,這輩子的緣分,太短了。”
“不,小巧,我不走,我們才剛團聚,怎么能分開呢!”
陳老實慌張搖頭,還伸手去抓張小巧雙手。
張小巧輕輕掙扎,臉上有無奈和傷感,也有堅定。
小羽喝道:“你們先別吵!”
等他們安靜下來,眼巴巴看向自己,她問道:“張小巧,你何時發的誓,我怎么不曉得?”
張小巧低著腦袋,小聲道:“我在心里發誓,發了好幾個誓言,都沒跟任何人說,但誓言既出,我知,天知、地知,鬼神皆知,萬萬不可背誓。”
小羽奇道:“你發了好幾個誓言,還不跟人說,都是什么誓言,現在能跟我說說嗎?”
張小巧似乎不太情愿,扭捏了一會兒,才垂眸說道:“既然恩公相詢,小婢自當實言相告。
第一誓言,是在我從拐子山逃出來后第一次逃出來。
我發誓無論誰救出我丈夫,我下輩子銜草結環,也要報答他的大恩大德。
第二誓言是在得到好鬼相助,來到城隍衙門敲登聞鼓,向關城隍告狀時。
當時我發誓,如果城隍爺能救回我丈夫,我一定要向所有遇到的鬼神和活人,宣講城隍的仁義和恩德,并與丈夫日夜供奉城隍爺的牌位。
第三個誓言是在幾天前,剛從枉死城逃出來時。
我發誓,如果恩公真的義薄云天,救我丈夫脫離魔窟,一定服侍恩公一萬年,做牛做馬,為奴為婢,都無怨言”
小羽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張小巧低頭垂眸,一直默然不語,只表情有些奇怪。
“沒了?沒有第四個誓言了?你剛才還說,我若相詢,你必如實相告。”小羽道。
張小巧又跪下來了,先磕了三個頭,才悶聲道:“沒有第四個誓言,只是第三個誓言沒說完。
如果‘義薄云天羽鳳仙’拒絕幫我救丈夫,我一定化身厲鬼,先殺羽鳳仙,再吞吃掉天門鎮所有婦人的丈夫靈魂,也吞吃所有陰曹鬼差。”
陳老實神色震撼且呆滯,好一會兒才醒過神,連忙也跪下給小羽磕頭。
小羽不看他,只笑著對張小巧道:“真是個村愚的蠢鬼,連厲鬼都當不好!
要發毒誓,也該調整好順序,先吞吃有婦之夫的靈魂壯大自身,再襲擊鬼差,吞吃陰曹鬼神,成為兇威滔天的鬼王后,再殺‘羽鳳仙’出氣。
畢竟羽鳳仙不僅有‘義薄云天’之名,還有斬殺天神的偉力。”
張小巧呆了呆,茫然道:“恩公,你不生氣嗎?”
“只感到好笑,沒氣可生。”小羽老實道。
之前吊死鬼問她會不會去城外救陳老實時,氣質和氣息的變化,非常明顯。
那時她便有所明悟:眼前的吊死鬼到了某個臨界點,過了臨界點,立即從怨魂變成大兇之物。
這不難理解。
即便在現代社會,也有很多平日里老實巴交的百姓,在自身對法律與官府的信念崩潰后,變成人形厲鬼。
你跟“人”討論對錯,還有點意義;跟“厲鬼”討論道理和對錯,已經太晚了,沒有任何意義。
厲鬼若還能分辨對與錯,它就不是厲鬼。
小羽接著道:“其實我并沒做什么,你不用將我當成‘恩公’,也不用在我身上兌現誓言。”
“恩公,你就是我們恩公,用什么方法救我相公不重要,重要的是因為有你,他才能回來。”張小巧激動道。
小羽嘆道:“好吧,我是你恩公,現在恩公我宣布——解除你的奴仆契約,你跟陳老實投胎去吧。”
“不行,我發過誓,一定要服侍恩公一萬年至少一萬年。
服侍恩公,不等于什么話都聽恩公的。
比如恩公讓我背誓去投胎,我便萬萬不可順從。”張小巧執拗道。
小羽有些無語,“你咋這么死腦筋呢!即便你跟陳老實一起去投胎,然后下輩子繼續輪回,輪回一萬年 這一萬年里,你的輪回與人生,都可以當做是我吩咐給你的任務。
如此你便不算背誓,我也輕松自在,大家各得其安,豈不美哉?”
張小巧道:“我是發誓服侍恩公,不是發誓聽恩公的話去輪回。”
陳老實發話了,“恩公,你可以認為小巧死腦筋,可她就是這樣的人。
若非死腦筋,她何必殉情上吊?何必孤身一人,屢次強闖八王天宮?
又怎么可能逃出枉死城,還發下屠滅天門鎮男丁、化身兇鬼的誓言?
您收留我們吧,我們不會影響你的生活,只要讓我們跟在你身后。
一萬年內,但凡有用得到我們的地方,我們必傾力完成;若不需要我們,我們在邊上安安靜靜,萬萬不敢打擾恩公分毫。”
小羽皺眉道:“你不去投胎了?”
陳老實搖頭道:“一個人孤零零輪回一萬年,不是福氣,是苦熬。
即便讓我們夫妻倆一起去輪回,我都不太愿意。
這輩子我們有緣,下輩子茫茫人海,何處尋她?”
“老實”張小巧激動看向自家相公。
陳老實抓住她的雙手,盯著她的雙眼,神色堅定,沒有說話。
小羽有些頭痛。
她真的只是隨口幫了個小忙。
但凡癟頭將軍背后的“人”不中招,不肯把陳老實當成魚餌,拋出來釣她,她只能一刀劈了變成厲鬼的張小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