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羽道：“李丞相，問你個問題。
假如一個皇帝到了王朝末年，他知道自己天命已絕，即將成為末代皇帝。
他是該選擇放浪形骸，帶著滿腔恨意，點燃業火，燃燒整個世界，拉著眾生一起下地獄。
還是該修身養性、克己復禮，認真履行身為人主的職責，善待百姓，努力讓王朝最后幾年，少些災禍、多些安寧？”
李斯道：“如果皇帝修身養性，善待百姓，肩負人皇之責，做到天下少災多安，豈會迎來皇朝末期？”
小羽眼神奇怪地看著他，道：“沒想到李丞相是這樣看待先皇的。”
李斯面色一變，急聲道：“不要胡說八道！大秦的情況，和你舉的例子，完全不一樣。祖龍崩，別有緣故，非先皇不仁、不負責。”
小羽道：“我胡說什么了？你自己耍奸，避開正面回答我的問題，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
李斯又要叫，尉繚子不耐煩道：“李丞相，你只需做選擇，是或否，別越描越黑，還耽誤大家時間。”
李斯悶聲道：“反正天命已失，結果都一樣，隨心所欲、遵從本心罷了。”
小羽搖頭道：“你看你，下意識把自己帶入‘末代皇帝’的身份。
可你只是丞相，在我假設的末代王朝，更大可能你只是個平頭老百姓。
作為朝中官員，作為普通老百姓，你希望皇帝放縱？”
“人人都盼望圣主明君，光盼望有什么用？”李斯冷笑道。
小羽點頭道：“是呀，光盼望沒用，他們還會用手中的鋤頭鐮刀做出選擇。
選擇加入有圣君的義軍，讓倒霉皇帝更早滅亡，結局更慘。
都是國滅，滅亡的方式天差地別，或可保留宗廟與封國，或許族滅。
譬如西周滅商。
大商王族不僅活了下來，還保留宗廟，建立了宋國。
不愿臣服周朝的殷商遺民，還在箕子的帶領下，遠離神州，建立了朝鮮國。
可從西周到今日，多少王國直接灰飛煙滅，族人死、宗廟絕？”
贏氏西遷，并非孟岐或嬴政一拍腦門，胡亂想出來的。
這在中華神州有舊例。
可如果名聲太差、民怨太重，比如她前世的秦朝，直接全族消消樂，啥都沒了。
李斯道：“民心所向、天命所歸的道理，不用你說，本相自然明白。
現在只說龍脈！九州地脈難道還要背叛祖龍，主動投向叛逆的龍脈？”
“未必不會。”小羽道。
李斯沉吟半響，道：“既然如此，就按你說的辦吧！”
說完他還嫌棄地瞥了她一眼，“你直接這樣說，別扯什么儒家仁愛之道，這個話題早結束了。”
小羽心中冷笑，問道：“李丞相，如今你已知曉星象有變，動亂很快就會在神州各地發生，你有何良策？”
“本相正在與諸位大臣商量。”李斯道。
“你是丞相，總不能腹中空空，一點干貨都沒有吧？先把你的想法說出來，大家討論唄。”小羽道。
李斯感覺她話中有陷阱，便不愿理睬她，只看向幾位重臣，道：“現在星圖已看完，吾等回衙門詳談吧！”
尉繚子沒好氣道：“星象之變，就是羽太師觀測到的，避開她是何道理？”
馮去疾也勸道：“這里并無外人，李丞相有什么想法，盡管說。”
李斯木著臉道：“馮丞相，你說說看，陳勝吳廣那群賊寇要鬧事，我們該作何準備？”
——我們在問你，怎么又讓我說？
馮去疾心里嘀咕，卻習慣性不去忤逆李斯。
他想了想，說道：“先從碭郡、潁川抽調五萬精兵，去泗水郡彭城駐守。
若陳勝他們真敢起事，立即以雷霆之威鎮壓。”
“單憑郡縣兵，恐怕不頂用。陳勝那群亂匪，本就掌握各種奇門秘法，還有妄圖扶龍庭、賺人道氣運仙人支持他們。”李斯道。
馮去疾道：“關中還有二十五萬人。”
李斯搖頭道：“關中大軍得拱衛神都，謹防西北之變，不可輕易調動。”
馮去疾猶豫許久，才有些不情愿地說：“從長城軍團抽調一支鐵騎，由蒙毅將軍率領，回中原平叛，如何？”
李斯淡淡道：“神州若亂，胡人必會嘗試南下。
從星象上看，今年的確有蠻夷侵中華之災。”
馮去疾有些明白老伙計的想法了。
可他不肯說，硬要他來開口。
馮丞相心中嘆息一聲，轉向尉繚子，問道：“從神州之外，調集一批軍侯入關中勤王，國尉大人以為如何？”
“要調集誰？”尉繚子問道。
馮丞相拿眼去看李斯。
李斯道：“從烈陽侯的東海軍團中調人，或者，直接讓烈陽侯回來。”
“烈陽侯”尉繚子輕嘆道：“讓他回來，還要他安分，恐怕得以王爵酬謝之。”
“王爵就王爵，如今連嫪毐都成了長信王，先皇關于封王的禁令，早被打破。”李斯道。
馮去疾道：“可以封烈陽侯為‘扶桑王’，讓他在東勝神洲建國稱制。”
尉繚子環顧四周，見小羽面有冷笑，不由好奇道：“羽太師可有不同意見？”
“我只有一個問題，要問李丞相。”小羽看向李斯，道：“剛才你怎么說的？你明白民心所向，天命所歸的道理。
還說，若我直接說出結果，你早明白了，早接受了。”
——你可真有耐心！
我不過是口頭占點便宜，你為了抓我把柄，竟然一直等到現在！
李斯心中腹誹，神色淡淡道：“本相還是要說，你直接點。”
“好，我直接點。”小羽點頭道：“如果你和諸位大人，真相信‘民心’的力量，此刻就不會只專注武力。
派兵鎮壓，猶如治水用堵不用疏。對改變民心，沒多少益處。”
“不派兵鎮壓，你打算怎么做？”李斯問道。
小羽道：“簡單，施恩于天下，展現朝廷之仁愛。
比如，立即宣布大赦天下。
役夫全部回家，所有囚犯，非殺人放火、奸淫擄掠之大罪，也都放回家鄉。
張榜告示天下，各郡縣根據情況，減免賦稅三年、五年，甚至十年。
再酌情減免一部分罪行。
即便是殺頭的重罪，也廢掉會對肢體造成永久傷殘的酷刑。
最后.”
她掃視一眾已經將眉頭皺起來的眾臣，繼續道：“你們中上了年紀的官員，直接退了吧。
還是昭告天下，向九州未出仕的英杰，表達朝廷愿意招賢納士、改革弊政、重新振作的決心。
朝廷將在民間選拔賢士入朝為官，最高可達宰相之位。
如果還想更進一步——”
李斯抬手將她的話打斷，“別更進一步了，你現在說的，本相已無法忍受。”
小羽笑道：“你現在又不明白‘民心所向，天命所歸’的道理了？”
“腐儒一個，不足與謀！”
李斯背負雙手，挺直腰桿，眉宇間有真切不作偽的傲然與輕蔑，“諸位大人，我們走吧！”
尉繚子沉吟道：“羽太師的建議，或許可以試一試。”
李斯瞪大眼睛，叫道：“她夾腦風，你也跟著夾腦風？
減少皇陵與阿房宮的役夫規模，盡量讓百姓休養生息，我十分認同。
可把所有役夫放回去，誰來修橋鋪路、轉運糧草？
接下來可有大戰連綿，朝廷如何運轉得下去？
誰都知道征調民夫，會弄得民間怨聲載道。
所以，第一批役夫多為閭左之人。
那些贅婿、青皮、走卒販夫、無籍游惰，都是身份低賤之人。
普通老百姓都瞧不起他們，厭惡他們。
只讓他們服徭役，有產良民必定竭誠歡迎，對民生影響最小。
甚至看到賤民服役，自己無勞役，哪怕他們糧賦很重，有了對比，區分了階層，也會有額外的開心，國家更加安寧祥和。
可現在游惰贅婿這類賤民，早征調光了，沒有了，怎么辦？
必須嚴峻律法。
律法不嚴苛，那些擁有軍功爵位的良民，如何失去身份？
不犯罪，不失去身份，怎么淪為低賤之人？
不成為低賤之人，如何讓老百姓贊同官府將他們發配邊塞、充為苦役？”
那些用命在戰場上博取軍功，獲得軍功爵位，分到田產、大宅、仆從，可以不用服徭役，或者少服勞役的老秦人，若聽到了李斯這番話，一定活吞他的心都有了。
“大秦什么都可以變，唯有律法不可變！法若變，制度亡，大秦亦亡。
將來誰用大秦律法，誰必定成為新的一統天下的‘大秦’！”
李斯神情堅毅，語聲鏗鏘。
以律法合理壓榨老百姓，很不人道，十分殘忍。
但事實證明，李斯是正確的。
劉季學大秦，一統天下；項羽不學大秦，亡了天下。
大秦失天命，不是律法制度不符合時代。
事實上，大秦制度太“先進”、太強了。
歷史上，蕭何跟隨劉邦入咸陽，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沖進皇宮，將丞相和御史掌管的法律條文、地理圖冊、戶籍檔案等文獻資料全部收集起來。
幾乎幫劉老三完美復刻了秦制。
之后的楚漢爭霸，幾乎就是西秦橫掃六國的再次重演。
借助秦朝能將百姓壓榨成甘蔗瓤的“優秀制度”，恁是將西楚霸王耗死了。
霸王一直贏，劉老三一直輸。
贏的人扛不住了，輸的人一直依靠秦制抽血吸髓。
大秦二世而亡，漢承秦制，卻成為中華最有影響力、名聲最好的王朝。不用改變根本制度，只需調整節奏，放緩腳步，給百姓更多自由和喘息之機。
道不同不相為謀。
小羽沒跟李斯爭吵。
她早看透大秦這幫人或者說，看透了在成熟體制內搞大型改革的難度。
必須有足夠強大且迫切的外部威脅，才能促成改變。
不然，她即便讓大秦變得更好，他們也會在心里想：或許堅持原來的，會更好？
廢力不討好，還在道行飆升期、耽誤了自身修行，何必呢？
李斯、尉繚子他們離開了欽天監。
如何應對今年可能出現的九州動亂，他們還要再商量，小羽不打算參與。
“羽天師，你可要立即動身，前往東南探查叛逆、尋找龍脈？”關真人問道。
“李斯正在跟我打擂臺，要尋找奇人異士，爭搶太師之位呢！我這時怎么能離開？“小羽道。
陽禮道童撇撇嘴，道：“李丞相太想當然了，他以為欽天監只是一座衙門，誰都可以進來，然后讓我們心服口服 即便他是丞相，可他本人在欽天監都沒什么威望。
更別說那些來歷不明的奇人異士。”
“李斯肯定會選幾個有名望的真仙。”灰鶴真人道。
“真人收到消息了？”小羽問道。
灰鶴真人搖頭道：“沒確切消息，只知道他讓人送信到各大道宮，所邀請者，皆為高德大士。”
陽禮冷笑道：“即便真有大能，愿意來咸陽，可他們能調動秦嶺龍氣？
要取代羽天師，也得有超越她的天師道法。
不然誰會服氣？”
小羽剛來欽天監時，這家伙還頗為瞧不上她，如今也快淪為“羽吹”了。
關真人道：“有一批研究天師道的道友，想要進入欽天監秘庫，借閱寶圖與典籍。
如果羽天師短時間內不會離開咸陽，要不要抽個時間，見他們一面？”
小羽怔了怔，問道：“哪來的道友？和欽天監有什么關系？”
“多是九州洞天福地內的道門修士，有真仙，也有還未成仙的煉氣士。
和欽天監沒直接關系。
不過大家同為玄門道友，相互往來也是常有之事。”關真人道。
小羽道：“他們要進入哪座秘庫，借閱什么寶典？”
關真人沉吟道：“這次來的道友有些多，請求也各不相同。
有人聽說了，前些日子羽天師一人獨斗四瀆五岳神道眾的傳奇故事，很是震驚，對真形圖有了好奇心，想要借閱五岳真形圖一觀。
有人向去黑冰臺藏書室查閱先皇對域外世界的研究。
還有人想為自家道宮訓練道兵，求幾套道兵培育之法。
總之，人多需求雜，一應請求，都必須羽天師批準。”
“他們可要來欽天監當天師？”小羽問道。
“應該沒這方面的想法。”
小羽有些猶豫，又問：“在過去，這種不愿為大秦效力，卻要入大秦秘庫借閱寶典的人，多不多？一般怎么處理的？”
關真人遲疑道：“先皇還在時，別說外人了，大秦天師要進入秘庫翻閱某些文檔，都需要拿到人皇令。
很多時候人皇也不會允許。
人皇駕崩，孟真君成為太師，為了交好神州各道派，規矩大變。
基本上玄門道友有所求，孟太師便大開方便之門，有所求，必有應。
為此，孟真君甚至得了個‘老孟嘗’的外號。”
小羽嘴角輕輕抽搐，緩緩道：“我也想改規矩，我不想當‘小孟嘗’。
要占大秦便宜，得先為大秦效力。
我要求不高，根據他們所需，讓他們在欽天監擔任一段時間的‘臨時太師’。
前天我上朝，李斯還說欽天監缺人手，仙獸司都有仙禽神獸逃跑。
還有‘靈藥司’。
煉丹師匱乏，連高等九轉易骨丹都煉制不出來，太丟臉了。”
關真人委婉道：“孟真君不是白送好處。玄門煉氣士都要面皮，拿了大秦欽天監的好處，遇到機會，豈不報答一二？
如今大秦失了天命。
但凡他們在入世扶龍庭時，稍微猶豫一下，今日之惠，也值得了。
羽天師直接跟他們利益交換，沒有交情，全是算計，他們即便做了‘臨時天師’，會對大秦、對天師你感恩戴德？
他們八成心中憋屈，沒有機會也要找機會惡心你，惡心大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