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去年相比,今年的年關,羽太師輕松了太多。
回到咸陽沒兩天,她就將庶務處理完,空閑下來后,早早把芍藥姐接了過來。
“池邈咋沒來?”和去年一樣,胖磨勒在太師府外掛了長長一排燈籠,接引芍藥的“鬼車”從陰間來到陽間。
也和去年一樣,有地府鬼神、咸陽城隍司的鬼神陪同芍藥左右,護送她來到太師府門前。
但這次只有芍藥與丫鬟翠蓉,兩人拎著大包小包,都是“地獄土特產”,卻缺少了小羽的干兒子池邈。
“今年你的邀請函來得比去年早。這會兒距離大年三十,還有十來天,他不像我,是個閑人,沒辦法在外面‘曠工’將近一個月。
等過年,他會自己過來吃個團年飯。”
芍藥跟著她進入內宅,坐下來后才解釋道。
她眼神詫異地端詳小羽,“你今年怎么不忙了?即便在地府,我也常常聽到你的消息呢。按理來說,今年你應該有很多煩心事。”
“我要煩心什么?”羽太師抓了一把蒜香花生剝殼,悠然自得地吃著,一邊吃一邊笑道:“若不是擔心被西方妖神妖王們盯上,我還想回一趟天門鎮,把我黑魚干兒和二狗子接過來,一起過大年,再讓他們漲漲見識。”
她回一趟天門鎮倒是不難,將閔神醫接到咸陽,好好孝敬他一回,讓他享受“太師之師”的奢華與榮耀,不僅容易,還非常有成就感。
只在心里想一想就快活無比。
奈何她如今處于三界最大的暴風眼——天地大劫的中心。
她接送閔神醫、二狗子他們很容易,他們回到天門鎮后,距離她數萬里,沒有人照看,被憎恨她卻無力報復她的邪魔妖怪、甚至玄門大仙盯上。最終將他們給害了,她就后悔莫及了。
“即便不能接他們來過年,等正月十五之后,尋個不那么引人注目的時間,我會回一趟天門鎮,悄悄給我老師閔神醫拜個晚年。”羽太師又道。
芍藥面有憂色,道:“我聽說中原已經有了十三個反王,你不擔心嗎?去年才一個陳勝、一個齊王。
今年只南邊的‘項梁公’,勢頭就比陳勝與齊王加起來還要猛。
上次我去福地參加大貴人的聚會時,有幸遇到宋大夫,他十分興奮,引吭高歌、手舞足蹈,直言項梁乃‘東南天子氣’的主人,很快就能推翻大秦,為楚人復仇,并復立真正的楚國。”
“哪個宋大夫?”小羽隨口問道。
“楚國大夫宋玉,神州四大美男子之首。”芍藥臉頰紅撲撲,伸長脖子,湊到小羽跟前,一臉八卦地小聲說:“一點也不夸張,長得白白凈凈、細眉大眼、隆準紅唇,特別漂亮。
早前我在迎祥府見到東方朔大人,已經驚為天人。
可來到神州后,才曉得一山還有一山高,而宋大夫,就是無可匹敵的最高峰,風流瀟灑、氣度非凡.唉,可惜他這會兒已經老了,沒了風華正茂時的絕代風姿。
嗯,這話是飛燕說的。我簡直無法想象他年輕時多漂亮。”
“宋玉嗎”小羽不自覺進入“羽太師思維”,拿出“羽太師口吻“,撇了撇嘴,臉上有不屑之色,“芍藥姐是在地府見到的他?沒想到他竟落魄到一個仙人名額都沒拿到。”
芍藥連忙點頭,道:“是仙人,他在沮漳河福地擔任‘采風大使’。我也不是在地府地府見他,我受邀去了楚莊王的福地,充當樂師,為諸位貴人獻藝。”
“區區一個福地鬼仙,上不得臺面。同樣是楚國才子的屈原,可是去了火云洞,經常能見到圣皇呢!
即便成不了能進火云洞的‘圣賢’,也該在天庭混個一官半職。
還讓你當樂師即便是楚莊王也不配!”小羽皺起眉頭。
芍藥有些急切地說:“千萬別這么想、這樣說!你如今是神州太師,威震三界,當然可以瞧不起樂師,甚至莊王。
可我和你不一樣,對我而言,為莊王奏樂,不僅不算受辱,反而十分榮幸哩。
你還記得不?去年你來找我時,正好遇到章畫圣、師曠大師他們在‘千音府’集合。有伯牙,有師涓,有驚鴻仙子,有眾多樂圣。
還有西施、驪姬、夏姬、齊姜等神仙妃子。
他們前往衡山神府,祝賀國尉老大人榮升‘衡山大神’、
那時我還萬分羨慕呢!
如今我托你的福,終于走后門,成了樂隊中的琴師。
與傳說中的圣賢們在一起演奏,簡直比飛升天庭都讓我快活。
要不是接到你的邀請,過年的時候,我也不會閑著。
會跟隨他們走家串巷,為洞天福地的仙人們奏樂祝賀新春。”
小羽認真聽她說完,拋開“羽太師思維”后,立即替芍藥姐感到開心與自豪了。
“你不是托關系、走后門,你是終于等到了屬于自己的機遇,一遇風云便化龍啊!”
芍藥有些尷尬,道:“你不用安慰我,我有自知之明。
接到你的邀請之前,他們從來沒邀請過我。
有限的幾次相遇,也是我自己厚著臉皮蹭過去,請求琴圣指點琴技。
結果去年接到你的邀請,還在咸陽參加了各種詩會、酒會,剛回到地府福地,就有眾多貴賓來訪。
他們對我的態度,恭敬得我仿佛成了神州大貴人,讓我坐立不安了許久。
而所有拜訪者,無一不神色.算是崇敬吧。”
芍藥瞥了眼羽太師,表情變得有些奇怪,“他們都一臉崇敬地打聽我在太師府的經歷,還詢問你的情況,問你是什么樣的人,有什么過往確定了我和你的關系后,他們對我特別客氣。”
羽太師有些懷疑,“我在神州的名聲可不怎么好。”
芍藥心道:你還算有幾分自知之明!他們談起你時,都仿佛在講述“不可明說之魔物”,臉上的謹慎小心、忐忑畏懼,濃厚得仿佛鍋底灰,能直接刮下來。
“也沒你想得那么壞。你從來只得罪大仙,不無故折騰小仙小神。你還兢兢業業,挽狂瀾于既倒,地府福地很多鬼都十分敬佩你,真的。”芍藥道。
畏與敬,本來就只隔著一條線。更何況羽太師現在整體上是個“紅臉權臣”的形象,并非“白臉奸臣”。
在民間,她的名聲反而更好。
“哎,我們本來在談中原大事,現在都扯到哪里去了!”芍藥一拍額頭,表情懊惱地說。
羽太師道:“中原的爛事兒反而沒必要說,說說你過去的經歷,我喜歡聽。”
真要聽皇朝爭霸的大事,她何必邀請芍藥姐?
把李斯他們喊來,他們能滔滔不絕說好幾天。
“對中原之事,我不好置評,但有幾件事兒,我恰好聽說了。可以說來給你聽聽,或許對你有點幫助。”
芍藥語氣凝重起來,道:“宋大夫的身份與地位,你也了解。
當時還是在楚莊王福地,在眾楚國大貴族云聚的宴會上。
你覺得他會胡言亂語、無的放矢?”
小羽挑了挑眉,“項梁名聲再好,聲勢再大,他也姓‘項’,非楚國王族后裔。
宋玉為何在楚莊王面前興奮地高呼‘項梁為真命天子’?”
芍藥道:“宋玉的歡呼,的確不被所有人認可。
同為楚國四大詩人的景差大人,就當庭呵斥了他,說他不懂尊卑與禮法。”
她像是做賊般,先左右看了看,才壓低聲音,繼續道:“若我沒猜錯,明年或者后年,中原楚地的局勢將有大變。
目前項梁公最為聲勢浩大,可他不是楚國王族。
宋大夫認為復立楚國最為重要,是不是舊楚王族后裔為‘楚王’,強求不得。
他的意思是得遵從天命。
而天命在‘東南天子氣’主人身上。
景差則堅持認為景駒才是東南天子氣主人。
他們爭論不休,最終楚莊王呵止了他們,帶著項燕去了后殿密談。
我估摸著,舊楚王族希望項梁公能學習他的父親項燕,繼續為楚國王室效忠。
可項梁公為當世豪杰,擁有東南天子氣,絕對不會屈從景駒。
要么明年,要么后年,當他倆的地盤接觸到一起時,必有一場生死大戰。”
小羽驚訝道:“這是你自己想的,還是聽別人分析的?”
能分析到這種程度,早已超越了村口八卦的范疇。
芍藥心中得意,臉上卻故作不悅之色,“你這么驚訝做什么?有了楚莊王宴會上的見聞,我聯想到這些,不是很應該嗎?”
小羽慨嘆道:“以芍藥姐你的機敏與才能,都能在上邦當個議政大夫了。要不,我讓胡亥冊封你為‘大夫’?”
“你這是在取笑我?”芍藥瞪她。
小羽笑道:“我說的是實話,皇帝冊封已死之人,屬于常態。
遠的不說,國尉寮不就被欽定為‘兵圣’?還有神位呢。
給你個‘大夫’之名,或許能建廟立神像,成功擠入神道!”
芍藥擺手道:“國尉大人名震神州,從朝廷得到封號,理所應當。
我名不見經傳,強行敕封,只別人的非議,我便承受不住。
我如今在福地過得好好的,也不需要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之所以偷聽楚莊王他們說話,還是擔心你。
我感覺楚國先王一定會搞出大動作。”
頓了頓,她又露出思索之色,“楚國君臣內訌,表面上看對大秦有好處。
可宋大夫說過一句話,讓我記憶猶深。
他說天命若在項梁,任何謀劃與阻擾,只能加快天命的兌現。因為他們不是羽鳳仙不是你,你能逆天,他們卻在命運之中。
他們的謀劃與阻撓,皆為天命的一部分。
不如順天應命,楚王后裔在新朝依舊擁有封國,可以重續家廟香火。
這話一出口,多位楚王變了臉色,質問他在充當誰的說客。
我估摸著,宋大夫真有可能聽了某個準大羅的話,在楚國先王面前當說客。
他還建議楚國先王學習大秦先王的做法。
大秦先王不是將嬴氏族運都托付給你,增強你的天命,讓你干什么事兒都順風順水,腦子一直清醒靈活,不被劫氣侵染?
楚國先王若將大楚剩余的氣運托付給項梁,等項梁雄霸中原,成為‘天子’,將楚地冊封給楚王室后裔。
既幫楚國報了仇,又復立楚國,延續了先輩們的君臣之誼。”
芍藥姐振振有詞地說:“宋大夫這明顯是替人說話嘛!不過,他說得很有道理,聽進去的卻沒幾個。
我感覺楚國先王的確想學大秦先王,想要聚在一起商討,將楚國的氣運聚于一人之身。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先是葛嬰推出襄強,又被陳勝竊取楚國的國號與余運,現在還發生了景駒與項梁公的相互對峙。
楚國王族公卿自己耗光氣運,只會便宜了別人。”
這下小羽真的驚訝了,“你咋什么都能偷聽到?你不是琴師嗎?仿佛跑到楚莊王的密室外聽墻角。”
芍藥神色復雜道:“你忘記我的身份了清河郡王訓練我,傳授我秘法,就是讓我幫他討好仙師、搜集情報。
我雖然在彈琴,耳朵卻豎了起來,眼角余光也在觀察楚莊王、宋大夫他們。
他們有時候細聲細語,我運轉玄功,隱約察覺。
看到他們的嘴唇,我也能分辨他們在說什么。
而且,楚莊王他們似乎對我們沒什么防備.也有可能火氣上頭,當著外人的面爭吵。”
說到這兒,她又露出唏噓之色,“不過,樂圣他們似乎沒留意到楚國大貴人的爭吵。
他們沉浸在樂聲中、舞蹈中,把自我與世界都遺忘了。
我是個濫竽充數的假琴圣,依舊心有旁騖,無法臻至化境。”
小羽道:“你是關心我,為我心憂,故而心有旁騖。如果不是楚莊王談的事兒正好與我有關,你鐵定與其他樂圣一樣,沉浸在自己的琴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