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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章節 最初的拿捏(中)

  段氏恍然大悟:“原是因這兩宗!”

  說來便好好解釋:“都不是甚大事!家里頭不太平,不單是姑娘們的畫技課,音律、弦樂也都停下了…”

  模糊說了家里不安分這一宗,著重說了后頭那宗:“讓周姑娘回家,也是因當初她瞞騙著我們家,說還未議親——你曉得的,議了親、開了情竅的姑娘家心思又浮又躁!如今查明白她家中還有相好的郎君,我們這才賞了銀子叫她回去的!”

  段氏以為好好說完,這賀姑娘便能踏實。

  誰料到她剛說完“瞞騙”二字,這賀山月便明晃晃地抖了一抖。

  段氏愣了愣,隨即頓住,腦中驀然浮現了一個念頭——難道這賀姑娘也不清白?

  如今是物傷其類,眼看周姑娘被趕了回去,這才急吼吼地趁東窗尚未事發,自救來了?

  段氏拿眼掃了賀山月。

  姑娘低垂的長睫微微發顫,坐了個椅子邊,雙手疊在裙擺上,纖長的食指尖抖了又抖,像是被人看穿似的,終是藏起發抖的手,五指捏成了拳。

  肉眼可見的心虛。

  段氏心頭恍然大悟,嘴上又說了兩句無關緊要的安撫,讓賀山月先回去,轉身便尋來黃芪:“…叫去蘇州府探查的人,火速回來!”

  段氏急切地站起身來回走動了一圈:“這丫頭必定是藏了大秘密的!叫他們趕緊回來,無比要好好說上一說!”

  待第二日晚,夜幕砸落,星辰如流水淌出一條璀璨之路,后罩房的東廂被人猛地推開,幾個身形粗壯的婆子烏壓壓地涌了進來。

  王二嬢去攔:“這是做咋子!”

  話還未落地,被一把薅到地上。

  賀山月單手扶住八仙桌角,站起身來,惶惶不可終:“這是,這是作甚?”

  兩個婆子一人一側壓制住王二嬢,為首那個惡狠狠道:“搜!”

  另兩個婆子便開始了翻箱倒柜,把抽屜、木柜、按木矮屜全都抽了出來,拉拉雜雜的衣物、針線、繃子全都砸了一地,最后終是在抽屜夾層的縫隙里找到了她們真正想要的。

  為首的婆子得意洋洋地拿起一卷描了一半的山水,手抖抖,宣紙的邊邊角角也跟著臊頭耷臉:“賀姑娘,跟老婆子走一趟吧?”

  賀山月臉色煞白:“這…這不過是…我素日的習作…”

  婆子笑一笑:“這些話留著跟大老爺說吧。”婆子身一側:“賀姑娘是身嬌肉貴的讀書人,老婆子手粗力大,等下把你胳膊撅彎了,你別喊痛。”

  賀山月登時臉色煞白。

  幾個婆子一路推搡著賀山月繞過垂花門,走一條小道叉過去,便是爺們的外院。

  外院亮燈高懸,里間一絡腮中年男子端坐上首,其左下是一著寶藍萬不斷福字的年輕男人,段氏在年輕男子的對面。

  如三堂會審。

  賀山月一抬眸,目光飛快地從左下的年輕男子臉上一掃而過——她必須將手縮在袖兜中,使勁用力,將指甲嵌進肉里,掌心尖銳的刺痛才能讓她面色如常,才能拴住她沖上前去,將此人千刀萬剮的腳步!

  她終于見到他們了。

  時隔八年,好久不見。

  哦不。

  并不。

  三個月前,她在松江府的一處畫室里,見到了這張她心心念念了八年的臉孔。

  那個晚上!

  大逃殺的那個晚上!

  那個站在車架上,恭敬侍酒的男人!

  說著一口流利的松江話,在那群“貴人”面前卑賤得像一條狗一樣的那個男人!

  她找了他八年!

  她的戶籍是假的、名帖是假的,她進不去紀律森嚴的京城!

  她只能從這條狗開始找起!

  她找了他八年!

  八年!

  日日夜夜!每時每刻!無時無刻!她不期待著找到他們,殺了他們,把他們的血肉潑在福壽山上,血債血償,以血肉換血肉,以他們千百倍的痛苦,祭奠她燒成灰燼的母親!

  她蟄伏在蘇州府,不眠不休地為五爺畫畫、看畫、鑒畫…只要是畫畫,只要能賺銀子,什么活她都敢接!

  賺了銀子,她就拿著銀子來松江府,一個巷口一個巷口地找,一條街一條街地蹲,一個縣一個縣地走…

  她可以在正月元宵的夜里,吃著饅頭,坐在積雪的路邊,目不轉睛地看松江府熱鬧燈市中的過往行人,一張臉一張臉地分辨;

  她可以和乞丐一樣,三伏天暴在頂頭烈陽下,只為看清從松江府大宅門里出來的人的相貌;

  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

  只要找到他們。

  只要找到他們!

  他們是她活下去的藥引!

  是她要死時,吐一口血喝一口水的力氣!

  是她忍受著燒紅的炭進出口腔、將舌尖燙死的所有念想!

  他們是她的前半生,是她的后半生,是她生生世世如附骨之疽的毒藥。

  當她在畫室的湘妃竹簾子后,一回眸便看見這個男人時,她心臟都停了一拍。

  這個男人身形挺拔,面目端正,雙眉烏黑,挺直地站在畫室的柜臺前,春風和煦地與掌柜不知說著什么。

  她一瞬間,全身的血都僵硬了。

  “他,那個靠在柜臺,和李掌柜講話的郎君,是誰?”她目不轉睛地開口發問。

  與她相熟的畫師,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笑言:“噢,他呀?我們松江府藥材商程家的大少爺,是個極好的郎君,程家也是極仁善的門楣,每月都出義診的,是城里人盡皆知的積善之家。”

  她不可置信地轉過頭。

  大善人?

  仁善的門楣?

  善人、侍酒的狗;善人,侍酒的狗;人、狗...

  兩張面孔,在她眼前交替輪轉...

  她在原地定了許久,直到那個男人笑盈盈地揮手辭別,出了畫室。

  “他和掌柜很熟稔的樣子呀。”

  她裝作隨意地開口。

  聲音啞得像被火燒過。

  畫師想了想道:“最近程家在各個畫室尋人,聽說是要聘一位教畫畫的女先生,束脩很高的——”

  畫師笑起來:“我要是女的,我就去了。”

  畫師低頭描了幾筆,像想起什么來:“嘿!你還挺合適!”

  是啊。

  誰都不會比她更合適。

  她眼神直勾勾地盯住男人早已離開的方向:“程大少爺...”

  你好呀,程家大少爺。

  夜幕星河,程家垂花門外的書房里,三堂會審之間,賀山月聳著肩,肩頭顫抖,像是在低泣。

  卻無人知道,賀山月低垂著,藏在陰影里的臉上,嘴角緩緩勾起一抹笑意。

  你好呀,程家大少爺。

  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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