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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子報仇,從早到晚。

  周繼嗣,三十歲許,江寧本地人,子承父業,從衙役起步,在縣城干了十來年。

  這種地頭蛇般的人物往往在當地有盤根錯節的關系網,其年前成了巡檢司的刑房捕頭,算個小吏,沒品級。

  娶妻孫氏,夫妻感情不錯,早年生過個一兒一女,可惜都在四五歲時夭折,后來肚子就再也沒了動靜。

  于是納妾馬氏,目前身懷六甲。

  夜里點起油燈,孫氏從廚房端上來一只清燉老母雞。

  周繼嗣分了一只雞腿給周青峰,又分一只雞腿給小妾馬氏,最后將兩支翅膀拆下,給了正妻孫氏碗里。

  那只雞好可憐,又瘦又柴,嚴重營養不良。周青峰的牙齒跟雞腿肉較了半天勁,才將其吃干凈。

  小妾馬氏得了雞腿倒是歡喜,討好的喊了聲‘謝謝老爺’。

  只有正妻孫氏臉色難看的很,還格外委屈,“奴家命苦,親手養的雞,自己卻吃不著幾口。”

  “唉.....這話說得。”周繼嗣也覺著過意不去,又把雞頭雞脖和雞屁股給了孫氏,剩下的全歸他自己,頂多再分了點湯給小妾。

  “哥,城南渡口的案子很麻煩嗎?”周青峰吃了雞腿,用鹽水煮蘿卜下了兩大碗糙米飯,看似隨意的問問閑話。

  “很麻煩。”周繼嗣停了筷子,眉頭皺緊,“這不是一般的街頭打斗。

  兇犯有三人,其中主犯是個壯漢,不但會法術,還格外悍勇。

  碼頭收稅的‘歪脖劉’被他一拳打中面門,眼睛爆了,腦袋癟了,人昏厥到現在也沒醒,不知能不能熬過今晚。

  他搶了官差的鐵尺抽打馬匹,兩匹韃子的戰馬被他抽的面目全非。

  一匹被他當場奪矛捅死,另一匹找養馬的看了,傷的太重,只怕也是活不了,只能宰了吃肉。

  為兄去集市看過,心中有個疑惑,那為首兇犯力大無窮,但打的沒什么章法,好像不會武。

  可他出手就把韃子百戶的腦袋打爆,手段了得,兇厲的很。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覺著此人很古怪。

  不過此人體型高大,相貌丑陋,非常醒目。只要他再次露面,要抓起來倒也不難。”

  周青峰默默扒飯,堂兄說的猶如親見,他心中有點提心吊膽。頂多是‘丑陋’二字讓他很不服氣。

  周繼嗣也不管堂弟的提問,整理思緒,在飯桌前自顧自的繼續說道:

  “這事起因很簡單,是‘蔡爛眼’那剝皮混球收了別人的銀子,故意去找碼頭田二的麻煩。

  只因田二開的早點鋪生意好,招來眼紅嫉妒,有人想把他攆走。

  ‘蔡爛眼’是老滑頭了,看人很準,知道田二沒啥后臺才敢去。他硬說田二勾結亂黨,這話連上頭的老爺都騙不了,我更是不信。

  事件起因肯定是突發,有人在田二的鋪子吃食,看‘蔡爛眼’太過分,出手干預。”

  周繼嗣說到這就嘆氣,“如果我沒猜錯,這案子就真不好辦了。

  這不知是哪里竄來的江湖賊人,他犯下案子一走了之,卻累的我這辦案的發愁。

  眼下只能把田二兩口子收押,嚴刑拷打,再抓幾個在場圍觀的,審訊一番。”

  周青峰聽到‘嚴刑拷打’便是一呆,反問道:“那田二夫妻有什么過錯?”

  周繼嗣不屑的嗤笑:“沒過錯,但他們夫妻倒霉。賺了錢不知找人上貢,沒人護著自然要破家。”

  “這也太不講理了。”

  “講理?這世道本來就不講理。此等大案,縣老爺盯著。我若抓不到人,老爺的板子就落在我身上。他人受苦,好過我受苦。

  至于田二那對愚夫愚婦,他們以為埋頭苦干就能發家?白日做夢呢。

  碼頭那邊人流多,做生意容易發財。可這財給誰不給誰,背后就有講究。

  但凡田二找到我,每個月孝敬幾貫銀錢,遇到麻煩報我名號,也不至于有此飛來橫禍。

  現在他們倒霉了,也是個警示。讓碼頭那邊做買賣的曉得厲害,日后自然多些孝敬。”

  周繼嗣一幅理所應當的態度,見周青峰低著腦袋,他不悅的喝道:“青峰,哥哥這是教你如何做人。

  這世上,人人都得有靠山。別覺著自己厲害就逞能,否則有的是人在背后收拾你。

  老爺說啥,咱當差的就得做啥。老爺犯愁,咱當差的就得解憂。老爺開心,咱當差的才有好處。

  我若心存仁義,就輪到這一家子倒霉了。你也吃不到雞肉,住不了大屋。

  至于誰誰誰因此破家滅戶,那是他命不好。不是咱的事,管不著,心軟不得。你要明白其中道理,牢牢記在心上。”

  “是是是,兄長教訓的是,小弟明白了。”周青峰心里不服,但點頭如啄米,應付了事。

  “吃飽了就去歇著吧,明日不要再亂竄,安生點。”周繼嗣揮揮手,讓周青峰滾蛋。

  吃完飯,小妾馬氏收拾桌面。

  正妻孫氏泡了一壺茶上來,給丈夫清清口,指了指柴房那邊,“老爺一片真心教導,只怕那小子不領情。”

  周繼嗣端起茶,趁著茶水滾燙,用茶蓋撥了撥,稍稍吹涼,舒服的喝上一口。

  “年輕人有主見不是壞事。我這堂弟是機靈人,他壓根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我又怎會不知道?”

  “他不聽話,老爺還寵著他?”

  “你不懂,自家人總是要照應一二,一日三餐花不了幾個錢,否則別人就要說我周繼嗣無情無義了。”

  “那今后呢?總不能一直養著他吧。”

  “今后?我自有打算。”周繼嗣低聲吩咐道:“從明日起,一日三餐好好供給,每日能見點葷腥,別讓那小子天天朝外跑。”

  孫氏不樂意,心疼錢。

  周繼嗣還吩咐道:“你啊,抽空給那小子賠個禮,就說之前慢待了他,被我教訓,知道錯了。”

  “我這當嫂子的給那小子賠禮?”孫氏更不高興,直到看丈夫臉色變得難看,才不情不愿的答應。

  普通人家,夜里沒啥消遣。

  吃過晚飯,小妾馬氏端來洗腳水。周繼嗣上前接過水盆,責備道:“你懷了孩子,以后不要干這些重活。”

  馬氏露出可憐模樣,“老爺知道疼人,奴家心里高興。可奴家不干臟活累活,家里又有誰干?總不能叫小叔子來端茶倒水吧?”

  周繼嗣頓覺頭疼。這家里一妻一妾天天暗斗,指桑罵槐的,都不是省油的燈。

  恰好門外狗叫,有人在院子外喊:“周捕頭在家么?我老蔡啊。”

  孫氏前去開門,把人引進客廳。來的是白天惹事的‘三角眼’,鬼鬼祟祟的東張西望。

  周繼嗣揮手讓妻妾退下,問道:“你個剝皮混球看什么看?這么晚了,來我這有何事?”

  ‘三角眼’進屋上桌,自來熟的倒杯茶,坐到周繼嗣面前,嬉皮笑臉的說道:

  “有點小麻煩,牢房的兄弟下手重了些,白日抓進去的田二熬不過用刑,飯點前被弄死了。”

  周繼嗣不動聲色,問道:“田二婆娘呢?”

  “那婆娘還有點姿色,牢房的兄弟們沒舍得下重手,正輪流找樂子呢。”

  “可得了什么口供?”

  “沒有。夫妻倆蠢得很,說兇犯半個月前出現的,卻連個名字都不敢問,只說那人面相太兇,不好惹的樣子。

  又說那人飯量大,花錢倒是痛快。但日常坐下就不言語,不清楚底細。”

  ‘三角眼’喝一口茶,砸吧砸吧嘴,“周老大,你家這日子過的也太清苦了。天天喝茶葉梗子,就不找人孝敬你一點?”

  “別跟我廢話,說點有用的。這次死的是韃子百戶,沒法像往常一般糊弄。老爺要是抓我打板子,我先弄死你。”

  ‘三角眼’吐了一口茶葉梗,抱怨道:“周老大,不是我不賣力氣,實在是這案子邪門。

  我把當時在早點攤的人都抓來問,碼頭的船夫也沒放過,你猜我查到了啥?”

  周繼嗣冷眼以對,重重的喝了句,“別賣關子,說!”

  “三個兇犯中,最要緊的還不是那個大漢,而是假扮書生的兩個年輕女子。大的約莫十七八,小的也就十三四。

  碼頭船夫說兩個女子跟兇犯中的男子不是一路來的,雙方似乎是專門來江寧接頭。

  正常人家的女子怎么可能孤身在外?一個身懷利器,能掐雷訣。另一個能噴吹箭,人小鬼大。”

  “廢話,我當然知道兇犯不是正常人家的女子。蔡爛眼,你到底想說啥?”

  ‘三角眼’偏要賣關子,故意連喝兩口茶水,還抱怨茶涼了。直到周繼嗣快要發怒,他才說道:

  “我問過送那兩個女子來的船夫,說她們不是江南口音,倒是川蜀一帶的。”

  江寧位于長江下游,南來北往的客商多,水上的船夫見識廣,于認人方面絕不會錯。

  周繼嗣立馬在腦子里想川蜀那邊幾個知名的門派,什么地方會出這種孤身在外的女子?

  ‘三角眼’又吐茶梗子,給出了答案,“桃源派。”

  嘶......周繼嗣頓時坐不住,蹭的一下站起,“那幫秘境遺民又跑出來啦?”

  這天下紛亂,各地都有聚眾習武的豪強。有的勢力大了,傳承久了,就變成地方門閥,乃至開山立派。

  朝廷實力若是不夠強,想要管理地方還得借助這些豪強門派的勢力,否則連稅都收不上來。

  這桃源派又大有不同,據傳自先秦時期便有,傳承一千五百多年不曾斷絕。

  可這么個神秘門派,一直特立獨行,弟子不多,外人知之甚少。

  每隔一段時間,桃源派便會有男女弟子游歷天下,收集外界信息,同時招攬資質優秀之人,補充自家。

  他們仿佛隱藏的觀察者,默默無聲的注視華夏大地的事務,只做記錄,不做干預。

  可若以為桃源派人畜無害,那就大錯特錯——每次桃源弟子出現,總會惹來血雨腥風。

  只因江湖傳聞,桃源秘境藏有天下最高深的修行功法,更是世間難得的洞天福地。

  有的傳聞更離譜,說桃源秘境不但功法精研多年,還有積累千年的財富。

  誰能得桃源派青睞,建功立業,封侯拜相是易如反掌;改朝換代,位登九五不是夢想;有福之人可以修道成仙,長生不朽。

  正因為有此等傳說,富貴人家,一方諸侯,帝王將相,哪個不想跟桃源派搭上關系?

  來不了軟的,來硬的也行。

  再則桃源遺民也不是完全封閉,它自有一套密布全國的人脈網,負責收集信息,賺取財貨。

  對于周繼嗣,桃源派就是傳說,只聽過沒見過。可若‘三角眼’的推測無誤,這可是不得了的事。

  因為傳承一千五百多年的桃源遺民有種天然的驕傲,尤其是對異族,更是鄙視到骨子里。

  華夏大地真出現生靈涂炭的局面,他們會把‘遺世獨立’的信條拋之腦后,瘋了一般大舉出動,試圖撥亂反正。

  現在統治中華大地的就是個異族政權,還是最糟最爛的那種。

  周繼嗣本人多年來給韃子當差,說句‘為虎作倀’是毫不為過,從沒覺著有什么不對。

  可真聽到桃源派的消息,他腦子里不禁想起那些聽來的傳說,少不了有些忐忑。

  就這時,客廳外哐當一聲響,有什么東西打翻了。

  周繼嗣悚然受驚,爆喝一聲‘誰’,長刀出鞘,身形瞬動,人影到了門外。

  院子里,踢翻水桶的周青峰被嚇一跳,他看著客廳大門猛然打開,緊跟著堂兄如鬼魅般沖來,一把利刃橫到自己面前。

  “哥,是我。上廁所呢。”

  天黑夜寂,借著客廳油燈的微光,周繼嗣認出堂弟面容。但他不放心,一步上墻,再跳上屋,巡視了一遍方才跳回院內。

  ‘三角眼’倒是悠哉悠哉的走出客廳,懶洋洋的說道:“周老大,你是老鼠膽么?

  我不過說個故事,猜測而已,你就嚇成這樣?

  桃源派的人真要來找茬,不去縣衙殺韃子老爺,會來找你這等小角色?”

  周繼嗣回來,沉聲道:“我等平日做事,明里暗里不知得罪多少人,仇家遍地都是。

  若不時時警覺,多少性命都要完蛋。”

  ‘三角眼’呵呵發笑,又看向周青峰,樂道:“周老大,這就是堂弟?長的挺秀氣的嘛。

  若不知情,還以為是個小娘們。我認識幾家公子爺,格外喜歡這種孌童。要不要我介紹一下.......”

  這人嘻嘻哈哈,伸手來摸少年的臉蛋,手背上還有白天被姚貞利劍劃破的傷口,包扎著厚厚的布帶。

  周青峰一眼認出此人正是白天早點鋪遇到的帶頭官差。正是他砸了田二夫妻的攤子,傷天害理,罪大惡極。

  哼......周青峰扭頭避開‘三角眼’的手,轉身返回自己的柴房。

  “這小子還有點脾氣啊。”‘三角眼’沒摸著,轉身朝周繼嗣拱拱手,“行啦,該說的我都說了。時間不早,我不叨擾了。

  桃源派的事,不管真假,周老大留點心。

  花紅樓的小春桃正等著呢,我花銀子包了她半年。去晚了,那妞還不高興。”

  周繼嗣也拱拱手,送‘三角眼’出門,回來拍拍柴房的門,里頭傳來周青峰的聲音,“哥,有啥事?”

  “睡了沒?”

  “躺著呢。”

  “沒事,你睡吧。‘蔡爛眼’那人好開玩笑,你別搭理他就行。”

  “知道了。”

  “我跟你嫂子說了,明日讓你吃飽飯。”

  “謝謝哥。”

  周繼嗣回想所有處置,覺著一切妥當,并無差次,喊小妾端來洗腳水,脫了快靴,關門閉戶,回房休息。

  ‘三角眼’提著燈籠,哼著小曲離開牌坊街,一路遇到巡街的兵丁,掏出虎頭腰牌便可通行。

  牌坊街往西幾百米便是煙花胡同,里頭都是開了十幾二十年的老店。

  夜里安靜,離著老遠就能聽到歌妓用拍板打著板眼,婉轉低唱。其聲細如頭發,似有似無,裊裊不斷。

  走到胡同口,有各家青樓的龜公引路,介紹當紅的姐兒,極為熱情。

  胡同靠河,河上有花船。

  若是不耐岸上的吵雜俗氣,可以登船夜游秦淮,既清靜又雅致,適合才子佳人獨處。

  ‘三角眼’腳下輕快,想著‘小春桃’的柔軟身段,不自覺渾身燥熱幾分。

  只是走到半路,他忽而聽得身后腳步聲。

  燈籠朝后一照,赫然有個小小的人影在路口閃過,似乎在尋找什么,卻去了別的方向。

  “咦......那周家小子跑出來做什么?”‘三角眼’認出來人,分明是周繼嗣的堂弟,那個臉蛋細嫩的男孩。

  “小鬼頭,心眼倒是挺多,夜里還敢出來玩。”

  ‘三角眼’沒太在意,想著那天心情不好,就把這事當玩笑告訴周繼嗣,指不定能看一場樂子。

  他提著燈籠繼續走,可小曲沒哼幾下,忽然聽到身后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燈籠再轉回來,果然是周青峰換了方向,尋了過來。只見他氣鼓鼓的,面帶不善。

  “小子,天黑了,你跑出來做什么?你哥讓你來傳話不成?”‘三角眼’調侃幾句,卻發現這小子一言不發,直撲上來.

  于是他沉下臉,手按刀柄,按動蹦簧,彈出半截刀刃,喝道:“小子,有話說話,別自討沒趣。否則......”

  “否則你媽!”周青峰驟然變身,恢復成年形態,一記上步沖拳,直擊目標面門。

  ‘三角眼’一時不查,只覺惡風襲面,忍不住閉眼閃避,隨后腦袋被一記重拳命中,猶如戲院的鑼鼓開場,‘嗡’的一下便天旋地轉。

  他情知不妙,雖然兩眼發黑卻強撐身體,踉蹌中連連后退,倒下后滿地打滾。

  周青峰得勢不饒人,撲將上去,一個‘千斤墜’騎在其身上,一拳又一拳的暴打目標腦袋。

  ‘三角眼’連挨幾拳,頭皮炸開,眼角迸裂。這人潑皮無賴出身,挨打后本能罵了句:“打得好,有種打死我。”

  “以為我會放過你?”

  “操你媽,我操你媽。畜牲不如的東西,你算老幾,也敢在我面前逞兇?

  白天沒弄死你,夜里送你歸西。老子報仇,從早到晚。”

  一句一拳,一拳一句,周青峰怒意爆發,力貫拳鋒,幾下功夫就把‘三角眼’打的腦袋變形。

  打殘,打爛,打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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