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輝一愣,似乎沒有想到他這么敏銳,不禁問道:“你為什么這么想?”
“因為你的語氣啊。”
蘇寒山說道,“你字里行間,總感覺有一股你快死了,但是我沒有受過于家的恩義,所以我不用死在這里的意味。”
朱輝笑道:“你多心了,我們這么多人出動,就是為了救走于家子女,而今已經到了這里,如果不走,豈不是枉費這么多日的血戰勞苦?”
蘇寒山并未立刻回答,只是看向正在閑談的那些人。
那十幾個人中,有幾個人接話接的比較少,臉上的笑容也不太多,顯得十分肅然。
爬山涉水,血戰至此,終于大功告成,就算是性格再怎么內斂的人,也不該是這樣一副模樣。
他們那個樣子,倒好像截止到目前的事情,都只是前奏,接下來要面對的才是真正的大事。
“我猜,你們是有一部分人要護送于家兒女離開,另一部分人,才是要留下的。”
蘇寒山說道,“而且即將離開的那些人,還不知道另一部分人會留下。”
朱輝不語,也在看著那些人,目光有些悵然。
蘇寒山繼續說道:“但是我不明白,你們這些人留下是想干什么,斷后嗎?”
“只要我們入了荒漠,他們不可能查清我們具體的行進方向,就算分散兵力,四處追殺,我們聚在一起對抗起來,也更有成算。”
“你們把人手分散成兩批,只會導致你們這些人被殺光之后,另一邊的人手也會更薄弱,更有可能讓兩邊的人,都淪落到悲慘的結局。”
朱輝沉默了片刻,不再否認,說道:“不只是我們這幾個人會留下,很快,還會有人來跟我們會合,我們的目的,也并不只是斷后。”
蘇寒山問道:“那……誰?!”
他突然扭頭向東看去,東邊的屋頂上正有一個人影跳了下來,眾人紛紛拔刀提劍。
朱輝定睛一看,卻連忙喊道:“別動手,這也是我們的人,是吳參軍的朋友。”
來者大約三十歲,英眉朗目,目光銳利,鼻梁高挺,下巴上的皮膚只能看出少許青色,胡須刮得很干凈,身材修長,手里還拿著一把黑傘。
“蕭少镃,見過諸位。”
他向眾人抱拳之后,目光落在蘇寒山身上,笑道,“我們進城之后,就察覺到這里的情況跟預想的不符,東廠派到這里的人,居然已經全部伏誅,想必是多虧了這位少俠。”
蘇寒山也向他一抱拳,報上名號。
“原來是蘇少俠。”
蕭少镃環顧眾人,說道,“蘇少俠剛才猜得不錯,這里的人接下來確實要分頭行動,各有去處。”
蘇寒山跟朱輝的對話聲音不高,那邊談笑風生的一群人,都沒有聽到他們兩個在說什么。
這個人居然在屋頂上聽到了,內功造詣非同小可。
但他這句話的效果,比他的內功更驚人。
鐵竹等人臉色大變,顧不得身上傷處疼痛,急忙站起,連聲追問道:“分頭行動,什么意思?”
“你們這一批,就是該走的人。”
蕭少镃從懷里掏出一張路線圖,拋給他們。
“護送于家兒女離開的一群人,要在三月初九之前,趕到吳寧事先在荒漠中設立的那座糧棧,白天警戒,晚上睡地窖,熬到大風沙天氣過去之后,再繼續趕路。”
“至于該留下的那群人嘛,事先都已經知道了,也不用我復述。”
鐵竹等人面面相覷,看向桌邊那幾個一直坐著沒動的人,眼中滿是驚疑之色。
朵拉也眉頭緊鎖:“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們直接進荒漠,是最好的選擇,根本不需要留人斷后。”
“因為我們不是要斷后。”
朱輝淡然說道,“我們是要報仇。”
門外傳來一聲嘆息,約有三十多個人,陸陸續續走進了這座破敗的院落。
領頭的那人看著五十歲上下,頭戴方巾,身穿布袍,身形清瘦,長須花白。
眾人一看到他,紛紛行禮,口稱參軍。
這人,就連朵拉也認得,臉上頗有幾分見到舊相識的喜色。
此人正是當年于謙帳中的參軍吳寧,曾經坐到兵部侍郎的位置上,也就是兵部的二把手,僅次于于謙本人,堪稱位高權重,更兼神機妙算,日日在軍中走動。
所以于謙舊部,基本都認得他這張臉,況且他當年當官的時候,也喜歡穿這么一身布袍,配色都沒變過。
據說,京城之戰結束后不久,吳寧就因為用了太多心計,頭腦發熱數日,大病了一場,辭官養病。
想不到如今于謙已死,這個早已回歸民間的參軍,又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吳寧向眾人見禮之后,也向蘇寒山道謝,而后才對蕭少镃說道:“賢弟,你何必這么急著說破?”
蕭少镃黑傘點地:“他們明日就要走,今晚必然說破,早些晚些,又有何差別?”
吳寧瞧著于冕那張變來變去的臉,就知道這個侄兒心中有了頗多思慮,心中暗自搖頭。
“朱輝說的不錯,我們這些人留在城中,不是要斷后,而是要報仇,但也不僅是為了報于家的仇。”
吳寧面朝眾人,字字誠摯,“朝中忠良,雖以于大人為象征,但其他人,難道就只是于大人衣擺下的木石傀儡嗎?”
“他們、我們,也都是一個個有血有肉,有心有思,有家有國的大活人。”
“奪門之變,閹黨奸賊當天在京城內,就戕害大大小小數百官吏,尸相枕藉,慘不忍睹,等清洗的風波牽連到地方上,具體殘害了多少人,更已經不可細數。”
“在場的人,幾乎就都是那次風波的親身經歷者吧。”
朱驥、鐵竹等人,都沉默了下來。
于謙的恩義雖廣,名聲雖大,但有能力、有膽子來參與這場亡命之舉,劫走于家兒女的人,確實也基本都是當初在軍中有職位的。
他們拼死拼活,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行事無愧的上司,拼出一個前程,卻也正因為有了一官半職在身,在奪門之變后,成了最快遭到打擊屠殺的那批人。
鐵竹當初逃出京城時,死了幾個親如手足的兄弟,夢里都是血和淚,卻說不定是在場所有人中,與奪門之變的血仇最輕的一個。
而那奪門之變的罪魁禍首,可以說是太上皇,可以說是曹吉祥,可以說是武將石亨、文臣徐有貞。
但在知道內情的人心目中,最不容置疑的一個罪大惡極之輩,還是那東廠督主,受封昭武伯的曹武伯。
于謙并非不知兵,更并非不知人心,否則他也不能扶立新帝,統領朝政,掌權八年。
他雖為避嫌,不至于做出一些掌控宮城的事情來,可皇城內外各個緊要之處,其實也都有愿意為他報信的人,可以說是他的耳目。
然而在奪門之變當天,于謙居然沒能收到任何消息,沒能做出任何及時的反應。
最大的原因,就在于東廠潛藏的勢力。
曹武伯暗中培養死士,在江湖上招攬大盜巨梟,在奪門之變當天,劫殺了所有想向于謙一系報信的人手,又攪亂宮廷,使景泰皇帝誤以為是于謙想要謀反,錯失最后求援反制的良機。
“我們之中有些人還保下了一些牽掛,有些人,卻已經只剩下仇恨。”
“所以我聽說曹武伯要用于家兒女設局,釣出忠良舊部之時,才想盡辦法,聯絡不惜此生,決心報仇之人,有了一個將計就計的謀劃。”
吳寧繼續說道,“我測算天文,查看地理,翻遍地方典籍記載,上溯至宋元年間,確定今年的平陽城一帶,會有一場不同于以往的大風沙,在三月初九開始,連吹七天至十天左右。”
“兵分兩路,一路劫囚,一路阻撓東廠人馬,正是為了做出我們自己已經中計的假象,并順理成章,拖延他們抵達平陽城的時間。”
“等他們到城中之后,風沙大作,兩眼難睜,人數再多,也必將混亂不堪,而我們卻有事先準備的雪蠶絲蒙面,無畏塵土,可視百丈之物,趁亂突襲……”
吳寧說到這里,深吸了一口氣,略顯蒼老的嗓音中,竟意外生出幾分金石般的激鳴,“以我等血肉之軀,闖開亂叢刀槍,直取那昭武伯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