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當正午,林間雖然又落了一場雪,居然顯得比夜里暖和了不少。
之前受傷的那些弟兄,都走出山洞,趁著這太陽最好的一兩個時辰,在外面活動活動,放松筋骨。
今日,已經是他們夜襲歐陽家之后的第五天了。
狂獅寨那邊,因為放走了那些被擄來的女人,有不小的概率會暴露,不能再住。
蘇寒山那天晚上,就帶著眾人把所有的物資都運走,藏到之前那個小股土匪的山洞之中,之后兩天,又輾轉著,尋了另一個更寬敞的山洞容身。
眾人沒有急著把物資運回松鶴武館,一來是因為,最近風聲正緊,帶著大批物資走山路,被發現的可能性比較大。
二來則是,大家身上都有傷,也需要好好養一養。
蘇寒山這幾天里,除了自己養傷之外,也在指點眾人習武之余,逐步的把羅摩心法的部分訣竅,教給了他們。
李二虎他們,從小也都練過內功,其中好幾個人的功力,在氣海小成以上。
山陽郡那塊地方,曾經在前朝,出過好幾位名震天下的大儒,不乏有人倡導有教無類,發動自己的門生故交,在各縣設書院,廉價教授君子六藝,讓人讀文學武。
雖然說,人死茶涼,那些書院要么廢棄,要么早就變了規矩,諸多曾經在書院里聽過講的百姓,回去之后,也因生活所累,把什么經史子集、文章歌賦,都給拋之腦后。
但是,武功這個東西,他們學到之后,可是有用得很,絕不會隨便遺棄的。
李二虎他們的家鄉井兒莊,就有從祖上流傳下來的一套“深泉功”,莊子里的小孩,都是從小要學的。
加上他們那個莊子,世代為人打井,莊子里的青壯常常要成群結隊的出遠門,跟人家爭生意,賣力氣,趕進度,都非常團結。
李二虎帶人出來逃難的時候,才能活得下來這么多人。
不過,他們那個莊子,只有內功,卻沒有高明的招式相匹配,流傳下來的幾套拳法、棍法,都粗淺得很,招式銜接,漏洞極大。
李二虎、李五牛等人,現在所用的這套刀法,還是他們莊子里一個當過兵的老和尚,傳給他們的。
正是大楚王朝軍中,最常見的“破甲刀法”,刀招也不見得有多么高明,但勝在實用,至少在氣海大成以下,還是夠用的。
蘇寒山若是直接教給他們松鶴純陽功,運功路線之復雜,跟他們以前的內功習慣,大不相同,他們未必適應得了。
羅摩心法內容簡潔,雖然威力不大,卻有療傷之效,又正好可以作為他們修煉不同內功,改變習慣的一個過渡期。
眼看眾人或在演練武藝,或在活動養傷,或在靜思內功。
蘇寒山也搬了個小凳出來,自己坐到洞口邊的一個樹樁上,掏出青玉顛倒鐘,放在面前的小凳上,測試自己當前的功力境界。
一息的時間,他成功的運行了三十次小周天,運功路徑還略有一點超出,基本可以算是,跨入了氣海境界最后六轉的范疇了。
這樣的進境,若是傳回松鶴武館,恐怕又要讓二叔他們驚喜一回。
蘇寒山現在是越來越明白,所謂的厚積薄發,是什么意思了。
他自幼年時,就已經開始修行內功,未學走路,先學吐納,內功的運行,近乎已經成為他的一種本能。
癱瘓的五年里,他性子變得有少許孤僻,更專注的投入自我的世界里苦練,更是讓這種本能的印記,愈發深刻。
那時候,他的內功修為最大的阻礙,就是他的雙腿,雙腿經脈的強度,拖累了他整體的內功進度,可就算是那樣,他仍然把自己的內力,練到氣海大成的程度。
等到雙腿經脈恢復之后,他又悟出用羅摩心法代練高深技巧,又得到能夠內外合一,通過技巧的鍛煉來淬煉內功的純陽三法,簡直是一帆風順,一日千里。
蘇寒山甚至覺得,他接下來一段時間,內功的進度會比之前更快,就好像是高山滾石,一往無前。
但是這不但沒有讓他欣喜松懈,反而更添了一點緊迫感。
他小時候看過不少大楚王朝的游記,也常喜歡聽左龍生講外出走鏢時的見聞,其中就提到過不少天才人物。
那些人只要不是太怠惰,太浪費自己的天資,在人生十六七歲開始的這個階段,都有不小的機會,進入一個突飛猛進的時期。
即使他們彼此之間進步的速度也有差異,但放在尋常武者眼中,全部都是令人驚羨、驚艷的程度了。
可是他們也都要面臨一個關卡,就是氣海到天梯之間的那層界限。
不提蘇寒山自己,當初的周子凡、雷玉竹、黃三問,其實也都是天才人物,但也都卡在了氣海圓滿的那一步。
周子凡重傷,先被排除,雷玉竹和黃三問這幾年,可是好好修煉的,但也止步不前,完全不見了往昔天才應有的進度。
至于老一輩人,卡在氣海圓滿的,就更別提了。
蘇寒山甚至聽過一個說法,就是在氣海境界最后那段時間,沖得越快的人,如果一下子沒能沖破天梯境界,那么從此徹底被卡住,泯然于眾的可能性,也更高。
這就好像策馬飛奔,沖得最快的人,如果遇到坑洞,不能一躍而過,反而跌落進去,那受的傷害也最大,想要爬出坑的可能性也就最小了。
蘇寒山心緒百轉,晃了晃腦袋,收了青玉顛倒鐘,就決定繼續練功。
還是練功舒服,可以把那些麻煩的想法先丟掉。
他沉浸在內力運轉中,心境漸趨空明,五感也愈發敏銳,忽然聽到數十丈外有不屬于自己人的腳步聲,立即起身,對眾人一揮手。
眾人這陣子對他已十分信服,見了他一個手勢,便心領神會,傷員去到山洞深處,旁人各自取了兵器,列在洞外。
“安步當車,行動如此平穩,不加掩飾,想必不是來找我們麻煩的吧?”
蘇寒山微運內力,嗓音依舊渾厚,發出去的聲音卻增添了穿透力,貫入林中,帶起一陣回音。
林中很快傳出一個笑聲。
“哈哈哈哈,兄弟們近來風頭正勁,在石壕縣做下好大的買賣,敢找你們麻煩的,怕也不多。”
林子里面走出幾個人來。
領頭的如同是個富家翁,頭戴紅綢方巾,生了一張圓臉,身子略顯矮胖,手里拿了一桿粗長的煙袋鍋,笑呵呵的望了望附近,開口搭話。
“真是好地方,難怪我們派出好幾批掌旗使者來請人,都沒有尋到你們,即使鄙人親自來了,要找到這里,也真是廢了一番苦功,更多虧三分運氣啊。”
蘇寒山淡然道:“既然并無惡意,何不報上姓名?”
富家翁抱拳笑道:“鄙人金連城,來自黑七盜。”
黑七盜?
蘇寒山心中一凜,這個名號在那個綠林寶典的冊子上,占了極大的篇幅,大書特書了一番。
據說,黑七盜最初只有七人,只在夜里行動,所以混出這么個名號,但到了梁王叛亂時,黑七盜麾下,已經有上千匪眾,種植禁藥、買賣奴隸的事情,都能被他們干出一定的規模,可見其氣焰之盛。
黑七盜的大當家尹康,在當地更是有個綽號,叫做“密手王”,乃是天梯境界的高手。
而金連城,就是三當家。
“原來是三當家的,真是久仰大名了。”
蘇寒山抱拳還禮,“在下鐵江流,自問不曾與諸位有過什么來往,不知怎么能引動三當家,親自來尋我?”
金連城連忙說道:“鐵老弟不要誤會,石壕縣東三街和歐陽家這兩件事,雖然動靜不小,所獲也必豐厚,但我們黑七盜,一向最講規矩,還不至于為此對同道中人下手。”
“鄙人派出旗使,本來是有一樁大事,要請狂獅譚英過去商議,也聽說狂獅招攬了幾個強援,若能一并請去,那就再好不過了。”
“不料譚英這廝居然有眼無珠,小覷了鐵老弟,被鐵老弟帶人掀了攤子,這才轉而想來請鐵老弟赴會。”
蘇寒山思緒電轉,道:“三當家誤會了,譚大哥是攻打歐陽家的時候受了傷,回來之后才傷重不支……”
“我都懂,我都懂。”
金連城輕拍了一下自己的嘴,“瞧我這嘴,譚英當然是自己死的,捅大哥是壞了規矩的事,鐵老弟肯定不會去做。”
“不過我從前在山陽綠林道上,從沒聽說過鐵老弟的名號,想不到鐵老弟對綠林規矩,如此上心?”
蘇寒山哼了一聲:“我師父當年在外地鬧了些事,逃到山陽,就囑咐我做事一定要低調,所以我也沒有入什么山頭,只在一個小莊子里住。”
“要不是逃荒,我也不至于帶莊子上的兄弟投了譚英。”
他似笑非笑的說道,“而我們入寨之后,譚老大教我們的第一樁事就是規矩,我們又怎會不上心呢?”
金連城這下徹底明白了,怪不得譚英會排擠這幫人,原來是難民里面冒出來的刺頭,不是有舊交情的慣匪。
可惜譚英也料不到這人另有師承,本領不凡,難怪那幾具尸體上,都是有些不可置信的樣子。
“鐵老弟既然是逃難過來當了土匪,也該知道這個時局,就算土匪生存,也有諸多不易之處。”
金連城說道,“我們大當家正是感念同道中人處境維艱,才要在柏王山辦個大會,召集一群同道,共同為將來做打算。”
蘇寒山很想知道這幫土匪接下來會有什么動向,但一個天梯境界的匪首,加一大群實力不明的悍匪頭目,這種地方,還是太兇險了些,令他心中有些遲疑。
不如先拒絕了,找個機會通知高縣令他們,以官府名義傳訊柏王縣,設法集結人手,到時候直接攻山。
“三當家的好意,我心領了,也請為我給大當家帶聲問候。”
蘇寒山抱拳說道,“可我這些兄弟,都是窮苦人出身,眼皮子淺,能有幾頓飯吃,就不愿意去拼命,我們搶了這兩回,夠吃好一陣子。”
“若是這時去了大會,只怕不能奮勇出力,反而顯得萎靡不振,有損大會的聲勢。”
金連城笑道:“俗話說坐吃山空,鐵老弟搶這兩回,已經得罪石壕縣太多人,日后再想搶到如此豐厚的東西,定然不易吧。”
“而我們這回大會商量的事情,只要辦成了,足以能讓咱們改頭換面,以后一輩子都吃用不愁。”
他掃視著李二虎等人,“拼這一次,享受一世,難道這么好的機遇,諸位都不心動嗎?”
蘇寒山疑惑道:“到底是要辦什么大事,能有如此厚報,我看無論石壕縣還是柏王縣……”
說到這里,蘇寒山眼神突然一變。
如果只是針對柏王縣的話,到時候通知官府,攻山驚之,應該也就夠了。
但如果這些人敢于針對的是另一個地方,恐怕,局勢要比蘇寒山預想的復雜得多,惡劣得多。
那只靠外部攻打、提防,就絕對不夠了。
“哈哈哈!”
金連城笑道,“看來鐵老弟也猜到了,大會雖在柏王山,咱們盯上的卻是,滄水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