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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觀棋爛柯,書畫驚心斬三星

  蘇寒山的身影驟然向后一退,銀光如爍,念閃即逝,正是大慈心印三十二相身法。

  苦海微波,似乎被他身法觸動之后下壓,然后微微彈起,一顆顆細小紅玉般的丹丸,就破水而出,陸續飛來。

  丹砂的光暈聚在一起,如同一捧櫻桃,如同一汪美酒,聚攏到他面前,被他一口鯨吞而下。

  臥佛昆侖僧出手追擊而至,眼力何等高明,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也數清了,那一瞬間,足有八百顆丹丸,被蘇寒山吞了下去。

  苦海之中的神砂,總共結成了一萬枚丹丸,一萬個節點。

  蘇寒山只取八百枚,一來是剛才時間倉促,即使他自己早有推算,要想不引爆苦海,也最多只能提取八百多個節點出來。

  二來,是他現在的這個肉身,最多最多,也只能夠承受這八百顆神砂丹丸的運轉。

  丹丸既然入體,蘇寒山的身影走向,自然一變,從后退改為向左前方踏步而去。

  號稱“天眼蒼龍”的那枚武道金丹,在他體內倏然移動,牽引著所有神砂丹丸、心神精氣,在體內巡行,每當需要急轉彎,所以在某個關節處高度集中的剎那,也正好是他的整個身體停頓的一瞬間,會留下一個殘影。

  轉瞬之間,蘇寒山就繞著臥佛昆侖僧走了一大圈,留下了三十二個身影。

  大慈心印的三十二相,陀羅尼拳的全心全靈,全部體現了出來。

  宛若三十二尊各具儀態的佛菩薩像,同時朝臥佛昆侖僧,發動了攻勢。

  童子佛相,對抗獅子佛相!

  臥佛昆侖僧不慌不忙,手印幾乎不變,只是肩肘略微晃動,一個個印法,就迎上了四面八方的攻勢。

  拳掌碰撞的聲音,接連傳出,每傳出一下,昆侖僧全身上下那種,如法會奏樂的盛大曲調,就會衰落一下子。

  大和尚心中不由詫異:“好渾厚的力道,明明出手萬分集中專注,卻又附帶著一種不分內外,物我兩忘的外界大勢,憑這種肉身,就能跟我金身通微之態的真言大手印法對抗?!”

  神砂之力,被蘇寒山練成濃而內斂的魔性丹丸,又糾纏了苦海的沉重氣息,那八百丹丸一旦在體內運轉起來,與外界神砂自有冥冥相應,就形成了異常兇猛浩大的慣性趨勢。

  憑他現在的肉身,運轉如此巨力,好比一個瘦弱小兒舞起了關圣帝君的大刀。

  但他以大慈心印陀羅尼,神魂本質都練得柔化的功夫,順勢而為,批亢搗虛,擊節必中,把那個巨大慣性,化為己用。

  他踏著苦海,繞著臥佛昆侖僧走了一整圈,暗金色的水面上,只留下了一個正圓形,極淡極淡的軌跡,其余波瀾,半點也不曾驚動。

  雖然用的是佛門心印拳法,但卻正合了“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的道家陰陽深意。

  三十二擊對抗下來,臥佛昆侖僧居然沒有占到半點便宜,當即叩牙發聲。

  聲如金玉觸金剛,把他全身的真言引動,高亢之處,反而更勝之前,如同大量銅鑼一起敲響,金鐘碰撞。

  臥佛昆侖僧那個胖大滾圓的身子,陡然變化,瘦了一半,所有金色血肉骨骼,好像朝兩肋肩背滾動,從袈裟上預留的缺口中,極速的伸展出來。

  眨眼之后,臥佛昆侖僧竟然擁有了八條手臂,八個手掌各自結印,招展開來,身體如同金剛羅漢,屹立在這片苦海之上。

  這是微觀層面的血肉重組。

  新生出來的手臂,其實完全都是舊的血肉物質,所以強度跟他以前的雙手相比,半點也不遜色。

  不過,八臂同時結印,相當于他全身的微觀真言,比以前多了六個中樞的牽引,威力巨增很多,對心神功力的消耗,也是翻了幾倍的劇烈。

  “既然令我現出八臂金身,爾必當拜伏……”

  臥佛昆侖僧臉上的肥肉移走,重組成手臂之后,小小的眼睛,也顯得又大又圓,只有眼尾略略上調,恰如獅子的眼睛,肅穆而威嚴,洞徹虛實。

  從他口中發出的聲音相比以前,也沒有那么沉悶,更加壯闊利落。

  蘇寒山看見這個八臂變化,也大為驚奇,眼神的亮度上了一個新層次,身子倏然一動,到了半空。

  三十二個身影盤旋轉動,殘影相連之際,上一個念頭所在的位置,與他下一個念頭,還沒有來得及分離,糾纏不清,彼此間連出了細細的電光。

  “八臂金身?我看看你是真金還是假金?!”

  真金不怕火煉,蘇寒山的身影,卻已經化作了一個被細細密密電光糾纏環繞,極速旋轉的大磨盤,當空鎮壓下來。

  “吉祥獅子攝八方千百法門真諦手印!!”

  昆侖僧的眼角眉梢,都被上空鎮壓下來的電光驚動,睫毛、眉毛微微卷曲。

  但他既然化作了金身,心里的武道執念,完全凸顯出來,平日為人處事之時,縱有軟弱遲疑之處,此刻也全被鎮壓,一意剛強,正如金剛。

  獅吼聲中,八條手臂,輪換著打出千百個印訣,紛紛繁繁,層層疊疊,打向天空,誓要正面硬撼,破了這一座大磨。

  在所有圍觀的外人眼中,這一刻,幾乎看不出兩大高手動態的身影。

  只能看到,一方雷光大磨壓下,一尊金身八臂撐起。

  仿佛各自不動,陷入了一幅雋永的畫卷。

  這時,暗金色的苦海水面上,倒映出了一把比海水更陰暗的金色如意。

  毒火苦海剛剛形成時,連蘇寒山和昆侖僧都不敢妄動。

  但時間稍微流逝,兩大高手,對于這片苦海的動向,把握的就更多。

  尤其是蘇寒山還取走了八百枚神砂丹丸,讓本來大氣都不敢喘的蓮花門高手,看出了一點可乘之機。

  那一塊如意,就是蓮花門三大凈土仙之中,“福星真人”葉秋生小心翼翼,打出去的法寶。

  蓮花門三位凈土仙,分別對應著福祿壽三星,各有壽星拐杖、祿星量天尺、福星如意,作為凈土象征。

  連凈土帶法寶,都是前人傳承下來的,維護極好,代代的底蘊加深,固然使凈土威力更加強大,也使這些法寶的功用,徹底定型,比起那些自修凈土仙之人來說,更顯極端。

  壽星拐杖最善于護身,祿星量天尺,遠近皆宜,而只有福星如意,最善于遠攻。

  福星正神,在民間傳說中,有多子多福之意,有送子之能。

  葉秋生的福星如意,就稟承了這個意念,若真用來給人賜福,在男女行房事之時,輕敲一下,也確實能叫人懷孕。

  若用于殺伐,則更是驚異。

  打在人身上,立刻氣血虬結,無論男女,當場懷胎,肚皮像吹羊皮筏子一樣鼓起來,最后一個嬰兒,直接吸收所有精氣,撕破肚皮而出。

  就算中招的是個陸行仙,不至于肚皮鼓起,也有可能使中招的地方,鼓起一個肉瘤,割破肉瘤,便會有一個大小不等的嬰兒跳出來。

  這種嬰兒,并沒有自我意識,只有福星如意,臨時灌注的部分意念,壽命不長,但仗著血脈相連,出世之后,最能勾動中招者的血脈精氣,動搖心魂,狀如邪魔。

  葉秋生要經營蓮花門的名聲,也覺得這種手段過于邪惡了些,所以極少動用。

  縱然要用,一定要同時造出祥云金蓮、瑞藹蓮花等等,掩蓋這道神通的邪惡本質。

  今天他在這苦海之中出手,卻不敢用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邪氣全然凝結,如同一道暗影,悄無聲息飄出去,就要落向蘇寒山化身的那一座大磨盤。

  不敢說這把如意,能破得了蘇寒山的招數,只要能撼動他的氣血,有一絲破綻,局勢必然大不相同。

  葉秋生凝視著自己的如意,凈土之力,全寄托在上面,拼著如意被毀,凈土受損,也要砸中這一記。

  卻在這時,一條條刀氣凌空而至,如同流星弧線,清亮透明,接連撞在那塊如意之上。

  戰場另一面的歐陽春,閉著眼睛,一手攬住公主肩頭,另一只手長刀徹底出鞘,刀氣自行轉彎,沖在如意之上。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看見那塊福星如意,事實上,就算睜著眼睛,因為戰場中心那兩大高手氣勢太巍峨,也會被阻礙視線。

  但他的刀氣,比他的眼睛更準。

  已經把西夏佛影從心頭斬掉的歐陽春,此刻刀光之凌厲,讓葉秋生感覺,不是自己的如意在被砍,而是自己的凈土、自己本身,被切出一條條傷痕,痛哼出聲。

  壽星真人莊子勤,看準時機,手里的拐杖,向上一舉,長長的木杖,橫在三人上空。

  拐杖上桃紅色的云氣,絢爛綻放出來,垂落向下,將三人全護住,還有大量云氣在半空中如風吹柳條般舞動,隱隱約約,順著莫名的聯系,糾纏到了歐陽春的刀光之上。

  “上鉤了!”

  除了葉秋生這時劇痛,難以出生,莊子勤和郭長達對視一眼,眼中都有計謀得逞的意思。

  蓮花正宗總是混合各地民俗,隨物流變,拜過蓮花正宗廟宇的人,數量萬萬計。

  而這些人中,求子的數量,可遠遠比不上求長壽安康的。

  莊子勤根本不跟歐陽春對攻,不把自己的意念外顯,他就單純的靠著自己壽星凈土的厚重,硬送出去給歐陽春砍,一時糾纏住歐陽春的刀。

  郭長達大袖一拂,手里的量天尺,徹底展露出來,凝視戰場,蓄勢欲發。

  院落里面,歐陽春雙眸一張,眼中浩瀚的水波分斷,片片記憶場景,在斷水中流轉開來,他已經有了決心,要以十年記憶,斬出一刀。

  就算是陸行仙的十年記憶,先斬福星凈土,再劈入壽星凈土,還想攔截祿星,只怕也沒有幾分回得來了。

  “你這一刀真劈出去,舊傷再加傷,傷勢纏纏綿綿,余生中真不知道有沒有徹底好轉的時候了。”

  智化抹掉嘴上血跡,使臉頰上多出一道紅痕,忽然開口,“你空手應該也能維持福壽二星的均勢,不如把寶刀借我。”

  “祿星打中蘇兄一尺,我就能捅昆侖僧一刀!”

  憑智化的身法,這種局勢也許真能捅中一刀。

  但歐陽春斬出那一刀,不會身死,智化捅了那一刀,肯定難活。

  黑衣的江湖人,眨了眨眼睛,如同狐貍。

  狐貍睿智,所以眼里的敵人,不只有眼前的人,更想留下北俠這把刀,以對將來。

  狐貍也是猛獸,猛獸兇蠻,所以奮不顧身而已。

  “咳!”

  范仲淹咳嗽一聲,言簡意賅,“用這個,擋法寶。”

  石桌之上,已被范仲淹用自己吐的血,寫了一篇文章。

  ……信安郡石室山。晉時王質伐木至,見童子棋而歌,質因聽之。

  童子予一物與質,如棗核,質含之不覺饑,俄頃童子謂曰:“何不去?”

  持起視,斧柯爛盡,既歸,無復時人……

  這個故事是說,晉朝的時候有人進山砍柴,發現有童子下棋,就在旁邊圍觀,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斧頭的柄都已經爛掉了,回鄉一看,跟自己同代的人全都已經老死,原來已經過去百年。

  正是大名鼎鼎,“觀棋爛柯”的典故。

  屋內其他人看見那篇文章,福至心靈,各自動容。

  歐陽春目光一轉,正要一刀卷起桌面文字,忽然旁邊飛來一張畫紙。

  聶飛鷹投身而來,將一張畫紙狠狠拍在桌面之上,運筆如刷,眨眼之間,拓印血字,隨后小小的身子,往桌邊一跺。

  不止畫紙飛起,入石三分的血字,竟然也被他恰到好處,匯集全部功力的一擊,彈上半空,所有文字,抓成一摞。

  一篇文章,被他印過之后,成了兩份。

  畫紙和血字剛剛飛起,就已經憑空消失。

  聶飛鷹老氣橫秋,氣空力盡的向后一倒,被范仲淹伸手拎住。

  兩人都看向院外,雖然他們根本看不到兩份文章,更看不到智化的影子。

  但他們知道,智化已經去了。

  另一邊的郭長達,沒有任何遲滯,早早打出了量天尺。

  世間求多子多福的心念最雜,求長壽安康的人數最多,但只有求功名利祿的,野心最熾,念頭最狠。

  量天尺,量一量青天之高,好踏青云,直登天上!

  蓮花門的三大凈土仙之中,以郭長達的修為第一,正是因為,只有他運轉得了這樣的凈土。

  量天尺飛在半空之時,有一道身影,竟然隱隱比尺子還快上了一線,把一大片血字,拍在了尺子上。

  智化只是從側面拍出了這片血字,身影竟然被整個量天尺的勢頭,帶得微微一偏,以至于露出了痕跡。

  這就是為什么,他哪怕想去捅昆侖僧,也沒有說過,自己拿刀去擋量天尺。

  因為捅昆侖僧可能有用,擋量天尺,是沒有用的。

  縱然他龜靈七寶刀在手,以對抗性的姿態過來,也抵不住這萬千功名的量天一尺。

  郭長達看到有人竟然能追上自己飛擲出去的尺子,先是一驚,等感覺出,那人不過是區區降魔境,驚訝之中,就多了一抹安心,一抹冷笑。

  原來只是第三境,一個在身法上有絕高天賦的第三境,還能指望他在別的方面,有什么實力嗎?

  真的還有別的長處,他就不該只是第三境了。

  就連被量天尺隔空從側擦了一下,都要亂了身形,讓這樣的人出手,果然是黔驢技窮了!

  郭長達沒有察覺到,他臉上這幾次的神態變化,慢得驚人。

  就像是速度被放慢了幾十倍一樣。

  他的眼睛里,明明還捕捉到了剛才智化身形失穩的一剎那,但在那之后,他的思維、心情、表情,乃至凈土中涌動的力量,都已經放慢。

  莊子勤察覺不對,扭頭看向郭長達,驚疑萬分,面露駭然之色。

  智化剛才用的不是刀,只是血字文章。

  是曾經大宋文曲之主的血液,也是失去凈土后,仍然號稱大宋文士風流第一等的老者心血。

  晉時王質伐木至,見童子棋而歌,質因聽之……持起視,斧柯爛盡,既歸,無復時人……

  求功名之人,大多都想過,遇上微服私訪的皇帝王公之流,平步青云,作為踏上仕途的第一步。

  可什么樣的功名利祿,比得上“遇仙”這樣的奇緣?

  又有什么樣的悲涼滄桑,比得過區區四個字,“無復時人”?

  不只是郭長達的凈土慢了,量天尺,在半空中也慢了下來。

  天地之大,人道之深,哪里是一桿求功名的尺子,量得盡的?

  智化的身影一閃,另一張畫卷,射在了壽星拐杖之上。

  那是花神公主和聶飛鷹合力研制的畫卷,是合了畫魂道秘法和冥界材料,制作的紙張,與其說是畫紙,不如說是符紙。

  這一張紙貼過去,壽星的拐杖,也為之一緩。

  莊子勤臉色一僵。

  歐陽春長嘯揮刀。

  不是拼上記憶的刀,而是純粹的刀氣,結合了水臟雷法的重水刀氣。

  刀光飛出的時候,拖拽出了一道飽滿無比的弧度,清亮透光,完美的繞開了戰場中心,在郭長達三人身邊,一掠而過。

  黑狐銜字踏蓮花,神龜一刀斬三星!

  郭長達三人,肉身俱斷,神魂驚痛而喝,三大凈土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來,但又克制不住的全部下沉,被拖入冥界。

  三座世代傳承的渾厚凈土,一起隕落,就算是冥界的接引,也不能像是接收普通鬼魂那樣輕描淡寫。

  苦海的水面,因為冥界氣息的涌動,多出了一個短暫的漩渦,整個苦海終于被觸動。

  昆侖僧身上的袈裟、玉佩、耳垂下的金環,也全都被扯動了一下。

  郭長達既然是他的弟子,當然不會對這位師尊不盡心,這些法器煉制的時候,全部都是用的三星凈土中的香火精粹,有護身、助神、養功、遁行、療愈種種妙用。

  可現在,所有的妙用都成了累贅。

  “香火誤我!!!”

  昆侖僧怒吼著震碎了這些法器,悔不當初,但下一刻,他整個人,都已經被天空中的巨大磨盤轟入地下。

  那不是普通的地下土石,那是毒火苦海的底層沉淀。

  也是苦海被引爆之際,最最危險的地方。

  歐陽春帶動所有人急走逃避的最后一眼,仿佛看到,那磨盤化作巨大的鉆頭,又像一條狂嘯俯沖的蒼龍之首。

  極具穿透力的龍吟,裹挾著沸騰的毒火殉爆聲,把昆侖僧的痛吼和金身破碎的聲音淹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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