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越升越高,陽光越來越明媚。
郊外的景色蒼翠欲滴,花園洋房里面,鳥語花香。
那些凌亂的草地,斷折的花枝,反而散發出了更明顯的香味。
有著黃褐色羽毛的小鳥,落在涂了白漆的尖頭木質柵欄上,歪著頭,好奇的打量面前的場景。
絕大多數人都坐在地上,臉上滿是忐忑不安。
富態和尚的光頭曬出了油,滿臉頹唐,華貴道士的發髻,被曬得更不舒服,發熱發癢,又不敢抓撓。
蘇寒山坐在那洋房門前的臺階上,旁邊放著茶,也放著一些冊子。
壽全道士和福興道士,正在那些洋房里進進出出,搬運賬冊,自己翻出最重要的總結部份,放在蘇寒山身邊。
松江知府歷年來,跟這些寺廟煙館的主持聚會之后,也會收走今年抄錄的賬冊,事后核對。
最后的結論,會重新登記,帶回知府衙門,而這些賬冊,就只是存放在花園洋房之中。
“看看人家的賬本,這就比你們東岳廟的有條理多了,連客戶來歷,都順手記上一筆呢。”
蘇寒山拿著華佗廟的賬冊,從人群中找出開明道士,多看了兩眼。
開明道士冷汗直流。
這人確實是個會做“生意”的,按照賬冊里面的記錄,他居然還跟華佗廟附近的幾個大工廠,簽好了合同。
那幾個大工廠,會主動把辭退的工人,往他華佗廟里引導,從他這里收取一點中介費用。
其實,別的寺廟煙館,雖然沒有直接像開明道士這樣,跟大工廠里簽下合同契約,但他們的大煙販賣對象,有九成多,也都跟工廠有關系。
松江府是東西潮流交匯之地,工廠非常多。
紡織、木工、皮革、陶瓷、鋼鐵、造船等各種各類的廠房,倉庫,進出貨道路,宿舍棚戶,幾乎占滿了松江府東半部分的所有土地。
不過,從順治到康熙年間,愛新覺羅家幾度推行遷海令,靠海五十里內的漁村、碼頭,被摧毀殆盡,稍有不從,即行屠殺,更事事借鑒明朝前例,認為明初禁海仍不夠有力,以至后患。
所以即使到了嘉慶年間,除廣府以外,似松江府這等臨海重鎮,依然堪稱人丁寥落。
如今的松江府,能夠支撐起這么多工廠的人力,其實足足有七成左右,都是來自江浙湖廣、兩河齊魯的青壯年們。
他們懷揣著各式各樣的念想,有積攢工錢、回家置地的樸實心思,也有出人頭地、衣錦還鄉的渴慕志氣,投身到這個一等一的繁華之地。
可是最后,真正能還鄉的,百不存一。
松江府的工廠,工錢比起別的地方,別的行業來說,確實稱得上優渥,可是每天工作十二到十六個小時,都是常態。
平日里的吃喝拉撒,只在工廠不遠的棚戶之中,衛生堪憂,但誰都不會有余力在意到這個,如此虧空身體,因而折壽的,自然比比皆是。
但這還不夠。
武功的存在,能夠為世界上的人,帶來更多的可能性,有更好的,也有更壞的。
就拿紡織廠來說,一臺老式水力機器的價格,需要一百五十兩銀子。
一臺十六匹馬力的蒸汽機器的價格,是六百兩銀子,而如果是三十匹馬力的蒸汽動力機器,價格直接升到了三千多兩銀子。
而且這種機器的壽命并不長,日夜生產的話,損耗很嚴重,需要定期維修或者更換。
可是在工廠這種東西,普及到華夏大地上之后,那些不但精通內家練氣之道,還精通外家合藥之法的高門傳承,立刻煥發出了新的活力。
他們研究出了適用于機器的藥油和藥沙粉末,添加到機器部件之后,只要有人灌注內力,就可以將機器動力大幅增加,并極大延長使用壽命。
但自古以來,修煉內功培養氣感的,都需要一定的天賦,需要不錯的環境條件,能練出精純功力的,也沒有幾個甘心去做工人。
即使被請到工廠之中,所要的價錢,當然也不會少。適用的人手不多,就是有提價的底氣。
工廠主們和他們背后的人物,當然不甘心停留在這一步。
無論東方西方,華人洋人的才智之士,都在肉眼可見、咫尺之遙的巨大利益誘惑下,投入到了相關的研究之中。
很快,他們研究出了先開“中丹田”之法。
三大丹田,下丹田煉精化氣,中丹田煉血化氣,上丹田練神化氣。
正常從下丹田著手的練氣之法,既需要有足夠天賦,練出來的功力還不夠純凈,頗多雜氣。
上丹田的潛意識精神之用,又過于虛無縹緲,要能將之捕捉到,并煉化成實實在在的內氣,更顯繁瑣。
中丹田,就成了最好的選擇,練出來的功力足夠純凈,又更為實在。
近些年來,所有進廠的工人,都要以賒賬的形式,參加十五日的培訓,在金針和藥液的刺激下,用前七日練成第一縷功力,用后八日,熟悉功力的運轉和機器的配合。
機器昂貴,那就用人取代。
高手昂貴,就用新功法和更多人數取代。
比起高規格的機器來說,利用這些工人達成的生產效益、收支比例,可以達到更加大賺特賺的水平。
當然,先開中丹田,從血中萃取元氣,加上日以繼夜的勞作,是不可能沒有隱患的。
最初的工人們,往往干不到兩年,就會成批成批死在工廠里面,給工廠主們帶來一些麻煩。
后來,工廠主們就學精了,強制扣除部分工錢,作為餐補,調配飯菜,有效補充營養,然后卡在三年左右,把這些工人辭退。
這樣一來,工人們就不至于直接死在工廠里面,離廠之后,如果運氣好,像東岳廟的丁咸水這樣保養得當,還能多活兩三個年頭。
只是,這樣的工人縱然離廠,也一定會有病痛纏身。
什么東西才能夠緩解病痛呢?
當然是萬能的大煙!
拿命換來的積蓄,根本沒有見到故鄉家人的那一天,就被無病無痛、快活似升天的極樂誘惑著,投入到了那些寺廟煙館之中。
“真是環環相扣,一條完美的產業鏈啊。”
蘇寒山翻看著這些人的賬冊。
“本來這些工人縱有病痛纏身,到底也是開過中丹田的,有內力可用。”
“就算百人、千人,威脅不到那些上流人,要是過萬人活躍起來,又都是死期將近,也很容易讓那些上流老爺們沒有安全感。”
“大煙的存在,更快的瓦解了這些人的活力,讓你治下的這座松江府,可以繼續享受太平安穩。”
蘇寒山喝了口茶,笑著對凌度仙說道,“這樣看來,大煙的存在對你松江知府衙門,真是功德無量,你們怎么不給大煙立個祠堂,封個佛位呢?”
“就叫南無阿彌陀罌粟極樂大佛王怎么樣?”
凌度仙低眉順眼,不言不語。
“怎么跟死了似的?”
蘇寒山嘆了口氣,“我好像還沒打死你們吧,還是說,你們迫不及待想變成尸體。”
凌度仙只好開口:“在我上任之前,松江府各個層級之間,就已經隱隱有了這么個運轉方式。”
“我不過是墨守成規,蕭規曹隨而已,從沒有在其中另加推手。”
他跪坐在那里,身軀雖然不能動彈,眼皮卻極快的抬了一下,查探蘇寒山的神態。
“實不相瞞,對于工人慘狀,我也常懷惻隱之心,所以我特把知府衙門設在西南,從不敢去東半邊工廠區那里逗留。”
蘇寒山瞧著他,道:“你還真是慈悲,不會是因為嫌那邊臟吧?”
凌度仙還想說些什么,被蘇寒山揮斷。
“算了,叫你在這種問題上說話,是我不智,讓你再多說一點,我可能還真要忍不住。”
蘇寒山卷著書冊,敲在掌心中,對凌度仙和沙門道長說道,“你們兩個,把修煉的功法給我背出來,同時背。”
沙門道長一直不曾言語,此刻冷笑一聲。
“我投身先天教,幾十年來,什么硬仗沒打過,什么苦沒吃過,什么福沒享過,你就是現在殺了我,我也坦然受之。”
“以為將我生擒,就能叫我對你俯首帖耳,唯命是從,屬實異想天開。”
蘇寒山點頭:“那你死吧。”
話音未落,他驟然起身,一掌拍在沙門道長頭頂。
沙門道長和凌度仙,都是被蘇寒山的純陽功力貫徹全身,封住了多處穴位,肢體不能動彈,如同雕塑。
這時候沙門道長頭頂中了一掌,也真像個空心的雕塑,脖子骨骼往下一縮,整個身子都矮了數寸,顫抖不休。
周圍許多和尚道士,看得如同驚弓之鳥,噤若寒蟬。
蘇寒山那只手掌卻五指分開,向內一扣,在沙門道士瀕死之際,沉聲說道:“背出你的功法!”
這句話說得如同濤聲晚鐘,余音若有實質,回蕩開來,充斥著整個花園,使人莫名覺得天光都昏暗了幾分,頭腦昏昏沉沉。
七輪大手印中的密音之法,當初在武德世界,借助寒冰大佛的一聲巨吼,能令數萬人,都暫且為之失神。
沙門道士正常狀態下,固然可以抵抗,但在這瀕死之際,精神衰弱,哪有余力抗衡,嘴里磕磕絆絆,就開始吐字。
蘇寒山又看向凌度仙。
凌度仙心頭一凜,背誦起來:“法壇高萬丈,蓮峰映初日。中有三太子,默坐養神謐。芝術無外求,巢由乃共匹。形跡任化遷,元樞守貞一。”
“龍虎大丹之旨,先天后天之妙,俱為說破矣……”
這《三壇海會真經》,真不愧是白蓮教的大雜燴,開篇講的明明是道家法門,講著講著,偏到了彌勒下生那一套。
武功練法,就混雜在這些詩篇贊語之中。
蘇寒山之前在東岳廟揣摩丹鼎內文,對這個世界的武道體系有所了解。
雖然還沒讓把《三壇海會真經》的隱語含義,全部破解,但他聽著兩人背誦的過程中,自己已經摸索到不少思路。
回憶著之前從東岳廟渠道弄來的,工廠里面那種幫工人先開發中丹田的手段,再對比這個世界真正堪稱頂級的功法。
等兩人背誦完之后,蘇寒山心中不禁感慨了一句。
“玉液還丹,丹鼎內文里面一筆帶過的區區四個字,原來是指兩個境界。”
“玉液之境,足可與真形極境相當,單單在內氣這一項上,甚至比真形極境,開發得更加淋漓盡致。”
真形極境的功力純度,有部分因素,還需要仰賴肉體的強悍,提供一種類似內部高壓的環境。
而這個世界的玉液之境,不去淬煉肉體,也根本不需要讓肉體承受那么大的負擔。
他們是在開發三丹田之后,著手培養七魄元氣。
七魄中,尸狗,代表腦神經調節功能。伏矢,消化與排泄功能。
雀陰,生殖與求生本能。吞賊,身體的免疫功能。非毒,保持體溫與肢體協調功能。
除穢,代謝功能。臭肺,呼吸與過濾功能。
這是對于身體機能的七種抽象且籠統的概括,并不是能明確劃分的身體部位。
但是這個世界的武道,在三丹田全部開發之后,居然就能做到“練七魄化氣”的程度。
通過七個層面的依次煉化,調配到自己原本的功力之中,讓自身功力達到一種,在體內極度穩定,對肉身負擔極低,可一旦向外釋放,就可以引起天地元氣劇烈反應的程度。
難怪在這個世界,上乘武道,全部稱之為丹道。
因為在內功的修煉上,也就像煉丹熬藥一樣,進行配比反應。
洋人稱修行真諦為煉金術,也是殊途同歸。
最近數十年來,機器燃藥技術,也就是外丹之道的迅猛進步,也刺激了內丹內功之道的發展。
如果當初開創出“工用中丹田”那套法門的人們,還能保持那樣的動力,那么到現在,研究出彌補工人武學隱患的方法,也不是不可能。
可惜,對于工人隱患這一點,那些大高手們,并不肯那么專注的去研究了。
“就算不提道德、情感這些東西,你們也真是一群蠢貨。”
蘇寒山心中默默的想著,“所有的視線、智慧,都被金銀的魔力所誘惑,但金銀只是一種媒介,總要配合人的作用,才能產生力量。”
“這些在時代的變化中,已經由農而工,有機會開過眼界、開過潛質、培養過統一工作意識的人。”
“在松江占了七成人口,更是遍及天下,處處可見的人,居然只被你們當成三兩年一換的耗材。”
凌亂花園,日到正午,蘇寒山直視太陽。
“那就讓我來告訴你們這些暴殄天物的家伙,這會是什么樣的力量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