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彎月升上天空。
時間靠近了子時,蟠蛇谷的天香樹林之中,越發幽靜,只有那些樹上的小屋里面,傳出細細的鼾聲。
有條黑影悄然來到了山谷之中。
這個人年紀看起來也就是三十左右,蓄著山羊胡須,憑空多了幾分老氣,身上一件黑色的布袍,走動之際,毫無風聲。
他分明是剛從山谷外走進來的,但是又跟這座山谷里面的景色無比的融洽。
就算是從山外面吹進來的一股風,都會比他的存在感更高。
“那只古怪的神蠶寶寶,今晚沒有畫畫嗎?”
黑衣人摸了摸胡須,看著聶飛鷹的住處,眼神奇異。
“在江淮之地,也已經逗遛快兩年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件趣事,可不能這么放過。”
“要是他真的放棄了,今晚就小小戲弄他一番,喚醒他的斗志,讓他繼續描畫那種幻術手段。”
黑衣人心里轉動這些念頭的時候,一個孩童的手掌,悄然從他背后的黑暗中浮現,對著他的肩頭抓了過來。
這一抓,周圍的元氣沒有產生任何異樣的波動,出手者自己的心電磁場,也封鎖得好好的,可以說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一手。
可是,那黑衣人臉色忽然微微一變,有所察覺。
他身體猛然前傾,行動之間,一條腿還略微歪了一歪,好像是跛腳一樣,但是速度出奇的快,更帶有一種玄奧流暢的感覺。
蘇寒山一手抓了個空,毫不遲疑,體表銀光大放,再度抓出。
這個懸空的四五歲孩童身體,在移動之間,每一閃爍,都好像一尊菩薩留下的影像。
如果說,六御生殺令法,在蘇寒山的武道體系之中,已經是六條最主要的枝干。
那么,每一條枝干上面,顯然都可以生長出不止一條葉子。
像是當初“太虛一氣”那一招,太陰少陽,太陽少陰,四象和合,陰陽激變,其實就應該算是,歸屬在“苦吞塵埃令”麾下。
以《大慈心印陀羅尼》,三十二種菩薩護法相,演變出來的這種絕世身法。
就應該算是“暴月絕空令”這根枝條上,目前長出來的最美的一片葉子。
就算是飛劍仙朱亮,最開始交手的時候,也只是被蘇寒山兩個變化,就直接撞在了胸腹之間。
這個黑衣人的修為,比起飛劍仙朱亮來說,明顯是差了一大截的。
但是彎月之下,幽谷之中。
蘇寒山一連抓了他十三下。
兩條影子,從山谷入口的地方,曲折橫跨了整個谷地。
直到谷地邊緣處,從深谷里面,上到了懸崖峭壁頂端,蘇寒山才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這個人心里頭,也是十分震驚。
他所修煉的步伐,名叫《換日步法》,是用道家的禹步作為根基,結合正反兩儀、觀望日影的學問,開創出來的。
用日與影,來象征兩儀。
要在對于這兩類事物的觀測中,把握住世間種種可見光的效果,再反推出種種不可見光的存在,剖析其作用。
比如說,世上任何事物,哪怕是一塊冰冷的、無知無識的頑石,都在不斷的向外散發一些不可見光。
一個武者,即使是意念和功力收斂的再好,只要有“動”這個趨勢,某類不可見光,就會出現增長,并導致其他種類的不可見光,產生波動。
練成《換日步法》的人,就可以捕獲這種趨勢,順應千百種奇異光波產生的節奏,而加速移動。
所謂“換日”,意思就是說,練成這種功法的人,已經不把天上那個太陽,當成太陽,而是把敵人當成新的太陽來觀測。
用敵人來替換真正的太陽。
要練成這種堪稱離經叛道的東西,難度可想而知,但回報也是豐厚的。
此人自從修煉《換日步法》,真正入門之后,即使自身還只是在降魔境,也多次在陸行仙級別的人物面前,從容退走。
想不到,今天在飛劍仙朱亮廢棄的住所,區區一個洪澤湖湖心小島上,竟然能夠遇到轉眼間就把他抓獲的人物。
連最厲害的輕功,都逃不過蘇寒山的連抓。
那么就憑黑衣人的內功根基,更是扛不住蘇寒山的金丹元氣。
被抓住的同時,他的經脈就已經全部被封閉,失去了行動能力。
蘇寒山把他帶到聶飛鷹的小屋旁邊。
聶飛鷹飛了出來,繞著他轉了幾圈。
“這兩天過了子時之后,就是你在一直窺探我吧,說,你有什么企圖?”
那黑衣人看看這只神蠶寶寶,又看了看站在旁邊的孩童,苦笑一聲。
“好奇心害人啊。”
黑衣人說道,“在下智化,其實并沒有什么不良用心,只不過是之前在集市之間,發現這只神蠶寶寶用一些拙劣幻術幻化成人,去購買顏料,讓我動了好奇之心。”
“洪澤湖上,飛劍仙朱亮的舊居中有神蠶寶寶,這一點我是早就知道,但從沒有聽說過,有神蠶寶寶能夠學會幻術的。”
他看向蘇寒山,“現在看來,多半是前輩悉心點化的成果吧。”
蘇寒山笑而不語。
之前在這個黑衣人身上確實沒有感覺到什么惡意,但是考慮到這人實力雖然不高,輕功卻高的出奇,指不定也有什么奇怪秘法,能夠混淆別人對于他情緒的感應。
所以蘇寒山把盤話這事,交給了聶飛鷹。
畢竟,他們兩個之中,其實聶飛鷹才是真的閱歷豐厚的老江湖。
聶飛鷹盤問了幾句之后,心中已經有底,卻故作兇狠的說道:“我不管,你一看就不像是什么好人。”
“不久前我就遇到過,想要抓走谷里的人,拿去賣錢的家伙。”
“我看你多半也是存的那種心思,看見我與眾不同,想要觀望一陣子,找找原因,到時候就能訓練出更多與眾不同的神蠶寶寶,賣出更高的價格了是吧?”
智化連忙說道:“我絕無此意,否則的話,前兩天前輩應該不在這谷里面吧,那時候我直接動手,不就把你們都抓走了嗎?”
“是嗎?”
聶飛鷹哼了一聲,“那你私闖我們的住處,又幾次三番的偷窺我,這件事情你總抵賴不了吧,按照官府的律令,像你這樣的,是不是也該判一些罪行?”
“既然你知道我愛畫畫,那就罰你最近在這山谷里面,幫我研磨礦料,供我繪畫。”
蘇寒山之前在金陵王府已經鬧過一場,金陵王曹鴻、江淮大都督那一家子,現在應該就已經收到了消息。
世子客卿身亡,府庫被搬空,金陵王的滔天怒意,可想而知。
恐怕要不了多久,各種海捕文書,就要到處分發張帖。
如果現在就放走這個黑衣人,萬一在蘇寒山煉藥關頭,有人來襲,多多少少是個隱患,心里頭不踏實。
但如果為了一點隱憂,就把他殺了,那也絕非正道中人該為之事。
干脆抓他在島上住一陣子,反正有蘇寒山在,他縱然暗地里有些什么心思,也鬧不起風浪。
等蘇寒山把那些藥材運用,身軀成功蛻變之后,聶飛鷹也足可以把其他神蠶寶寶,全部帶走。
到時候島上人去谷空,再放這個智化分道揚鑣,也就無所謂了。
“這當然沒問題。”
智化略一遲疑,就答應下來。
當下一夜無話。
蘇寒山靜坐修養之后,到了天明時分,就準備開始煉藥。
智化被封了功力,但已經能夠走動,看到那堆積如山的藥材,若有所思,卻沒有多言。
只是,當蘇寒山直接用一團純陽元氣,裹起了藥材,按照丹方的分量,把千年黃精、碧空果、龍血天麻、瓔珞人參,分別切了往里面丟的時候,智化卻有些忍不住了。
“前輩!”
智化說道,“這是準備煉制九丘辟魔散嗎?”
蘇寒山看了他一眼:“你也懂煉丹?”
“江湖人討生活,什么東西都得懂點,煉丹煉藥是個暴利的生意,自然引人熱衷。”
智化笑了笑,“自古以來,煉藥都該用丹鼎才好,蓋因金石之性,也會多多少少影響藥質。”
“前輩固然修為高深,運起功力直接燒煉,也能夠提取藥性,但這九丘辟魔散的研創之人,本身卻只是一個采大藥境界的修行者。”
“他煉丹用的是最最常見的那一類金石丹鼎,不能免俗,卻不知道該在丹方之中,把丹鼎材質、形制,也細細記錄下來,還以為別人都像他那樣本領平庸,非要用丹鼎煉藥呢。”
“以至于,像前輩這樣已經可以無鼎煉藥的高人,反而被那庸才心思所誤。”
智化話里話外的意思,顯然是說蘇寒山直接這么燒,燒出來的藥性,會有偏差。
但是為了照顧“老前輩”的面子,話說的又非常的委婉。
可憐人家那味丹散的創始人,無緣無故就背了鍋。
“原來是這樣。”
蘇寒山想起,頭陀嶺那邊,也是有一個專門的丹爐的。
他還是稍微自大了些,沒有想到這個細節,但既然是為了深刻的剖析降魔武道,這些細節上,就必須嚴謹些才好。
“你既然也懂得煉制丹藥,那么應該知道,哪里有成品的丹鼎丹爐可以賣吧?”
智化聞言,看到那團裹著藥材的功力,只是用來保存藥性,并沒有直接開始燒煉,心中松了口氣。
還好是個聽勸的。
練個九丘辟魔散,藥材用的全是頂配,這倒也不算什么。
但是如果用了頂配的藥材,極純的功力,絕妙的手法,最后卻因為沒有用上丹爐這種最為基礎的理由,導致藥性劣化。
那智化真是忍不了,就算表面上可以維持住謹慎恭敬,估計其后一段時間,都得抓心撓肺,輾轉反側。
“丹爐丹鼎這種東西,在下家中就有一整套。”
智化說道,“前輩如果不嫌棄的話,可以隨我到家中去取。”
蘇寒山也不廢話,直接把他拎上黃布,讓他指路。
片刻之后,兩個人就已經到了智化住處上空。
不過,蘇寒山謹慎為先,停留在千丈高空,仔細感應了一番,確定沒有什么異常之處,才降落下去。
這個鎮子里面,何止是沒有異常,根本就連練過幾手武藝的人,都屈指可數。
幾乎沒有任何人,能夠捕捉到那條從天而降的枯黃影子。
但是,因為蘇寒山不了解煉丹的全套器物,要讓智化都搬到院子里面,才好一口氣卷走。
在這個搬東西的過程里面,倒是讓鄰居聽到了一些動靜。
院墻之上,就探出了兩個孩童的腦袋,嚷嚷道:“南無阿彌陀佛!南無儒童菩薩!智伯,我們又念了兩天了,給我們銅板!”
“行!”
智化抬頭看了一眼,笑著摸出幾個銅板送過去,又說道,“我要搬家了,以后你們念這個,就沒有人給你們銅板了,也可以跟村里人都提一下。”
那個看著已經十歲出頭的男孩想了想,道:“但是村里人都聽習慣了,大家也念習慣了,沒有銅板拿,可能還是會念吧。”
另一個男孩不如這個男孩敏銳,但也說道:“自從爹娘他們都聽說了儒童菩薩的故事,也不反對我們念阿彌陀佛了。”
“我有時候在家里隨口念叨,爹娘他們也會跟著念幾句呢,希望儒童菩薩保佑,以后能讓我考上一個秀才。”
智化露出笑容:“但是儒童菩薩只保佑努力的人,你要好好念書才行。”
等智化打發了他們,一直旁觀的蘇寒山才開口。
“你用錢讓小孩子念佛?”
“前輩見笑了,這只是在下的一點小愛好。”
智化拍了拍身邊的丹爐,說道,“這兩年練丹賣的錢,倒是大多都花在這方面了,一開始的時候,我在江淮各地走動,跟他們說,每個人念十聲阿彌陀佛,儒童菩薩,就可以拿到一文錢。”
“后來念的人多了,我就跟他們說,每一地之中的孩子,念的最虔誠,看起來模樣最端莊的,才給他們一文錢,饒是如此,念的人也越來越多。”
蘇寒山好奇道:“我看你的內功,分明是道家的路數,怎么會如此盡心竭力的弘揚佛法?”
“我也不算是喜歡弘揚佛法。”
智化解釋道,“凡是我所找過去的村鎮城池,往往都是本身佛風極盛,我只是讓他們把本來念的佛號里面,加上一句儒童菩薩。”
蘇寒山眉梢一動:“你這話聽起來,更加顯得居心可疑了。某些騙錢的教派,似乎前期也是頗為舍得投入的,等宣揚自己供奉的神佛宣揚多了,就開始騙錢了。”
“不愧是愿意點化教導神蠶寶寶的人,前輩果然是古道熱腸。”
智化笑得眼睛微瞇,看起來放松了不少,“前輩若是不放心,我可以跟著前輩多待一段日子,要是有什么喪良心的舉動,豈能逃得過前輩的法眼?”
“對了,儒童菩薩的故事第一條就是……”
他說道,“向凡人要錢的菩薩,都是假菩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