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溪口。
陽光明媚,萬物復蘇。
建豐站在窗戶邊,看著花圃里冒出的新芽,心中五味雜陳。
他向來的觀點是:疑人要用,用人要疑。
然而,三青團出了個李涯。
自己曾對此人的忠誠深信不疑,給予了極大的厚望。
結果呢?
李涯屢屢壞事。
還讓他精心栽培的政校骨干新銳,全部被陸橋山一鍋端了,致使三青團在津海難以形成影響力。
更讓建豐惱火的是:此人毫無耐心,只圖眼前功名利祿。
在自己蟄伏之際,李涯竟然違背三青團的誓言,投靠毛人鳳,還搞了個黃雀計劃助毛人鳳邀功。
這一度讓建豐痛心不已,甚至為此挨了父親一通臭罵。
父親的建議是:用人要疑,疑人慎用。
建豐對洪智有是器重的。
但國軍在陜西、四川等地節節敗退,以眼下局勢來看,去灣島已是大勢所趨。
他必須在離開前,做最后的甄別,確定好班底。
余則成這個人疑點就很多。
洪智有與他走的很近,必然知道很多內幕。
在保密局的材料中,建豐特意讓徐志道清出了津海相關的,看似不經意的與其他資料混合在一塊,實則正是他設下的考驗。
如果洪智有趁機把余則成的資料銷毀了。
那說明兩件事。
余則成確實有問題。
洪、余心虛,這才要銷毀資料。
同時也證明了,洪智有此人只是表面忠誠,手很長很黑,關鍵時候未必靠的住。
“智有,你可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啊。”
他輕輕嘆道。
“建豐同志,洪智有回來了。”侍長萬安走了進來,沉聲匯報。
萬安是他的心腹。
過去除了負責二號官邸的安全,手下警衛隊也是建豐在各處的眼睛。
“沒到這來?”建豐問道。
“沒。
“他妻子帶孩子從香島過來了,洪智有下飛機后,先回宅子團圓去了。”萬安回答。
“他把妻兒弄過來了?”建豐皺眉“咦”了一聲。
以洪智有謹慎、穩重的性子,在這節骨眼上把妻兒送到溪口,此舉實在讓人費解啊。
“徐志道準備的那口箱子呢?”他問。
“機場的人看見他裝了口箱子進汽車。
“應該是把情報帶回來了。
“只是按道理,他回來應該先向您匯報工作才是。
“要不我去傳他?”
萬安頗有幾分不滿的說道。
“不用!
“徐志道重建保密局,暗中配合毛人鳳縱火等事,他在電話里已悉數向我匯報過了。
“人家小夫妻團聚,也該享享團圓之樂。
“由得他去吧。”
建豐一時間也琢磨不透,擺了擺手道。
“是。”萬安領命。
“對了,機場方面要盯緊一點,尤其是洪智有的家屬。
“沒有我的命令,絕不能讓她們以及吳、余等人離開溪口半步。”
建豐神色一凜,又吩咐道。
“屬下領命。”萬安快步而去。
江南古樸的庭院內。
吳敬中和余則成正在逗樂樂玩耍。
小家伙一歲了。
小臉蛋圓嘟嘟的像蘋果般白里透紅,可愛極了。
“金鳳,來,姥爺教你走路啊。
“咱要走就走陽關道。
“走穩了,一二一”
吳敬中一邊扶著外孫女學走路,轉頭又訓斥一旁的女兒:“誰讓你回來的?
“還帶著孩子!”
“爸。
“智有不是調周先生和林添回來嘛。
“我尋思著孩子好久沒見你和她爸了,就順便跟回來看看了。”吳蕊蕊笑著解釋。
“糊涂!
“現在正是危險之際,你把孩子弄過來,不是羊入虎口嗎?”吳敬中皺眉不滿道。
“這也是智有的意思。
“他讓我來的,你去問他吧。”吳蕊蕊撇了撇嘴道。
“老師,智有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您放寬心就是了。”余則成在一旁看著咿呀咿呀的樂樂,眼底有說不出的喜歡和羨慕。
他想到了和翠平的約定,生個女兒,嘴巴小一點,眼睛大一點……
也不知道翠平現在在哪,過的如何了。
“有個屁道理。
“我不管他在搞什么名堂,拿金鳳做文章就是不行。
“真是豈有此理。”
吳敬中一把抱起小外孫,不爽罵咧道。
洪智有驅車回到了庭院。
正蹲在院墻外抽煙的周炎和林添連忙迎了過來。
“老周,小林!”
洪智有從公文包里掏出幾包香煙丟給了二人:
“紅杉樹!
“京陵駐軍上層特供!”
“你拿著吧,我還是習慣抽老刀。”周炎笑了笑,遞給了林添。
“那正好。”
林添接了,迫不及待的打開拿出一支抽了起來。
“嗯,夠勁。
“確定不來一支嗎?”他吁了一口,眨眼笑問。
周炎搖了搖頭,從口袋里摸了根老刀點上:“老子只抽這個,哪像你恨不得把全世界的香煙抽個遍。”
“你這叫古板。
“老刀燒口,還是這個抽著舒服點。”
林添跟他貧了起來。
“車上有個箱子,待會幫忙抬到里屋去。”洪智有吩咐了一嘴,快步進院子抱娃去了。
“智有,怎樣了?
“我聽說洪公祠被大火給燒了。”余則成眼里透著喜光,竊聲問道。
“燒是燒了,但出了點岔子,津海方面的資料被徐志道留了下來。
“就在那個箱子里。”
洪智有眼神瞥了瞥周炎單肩扛進來的大箱子。
“你沒處理嗎?”余則成問道。
“沒法處理,建豐的意思。”洪智有搖了搖頭。
余則成頓時如置冰窖,心涼了半截。
建豐案頭押著楊家村、陜西會館、董先生的情報。
當初還曾讓李涯秘密調查過自己。
只是在站長和智有的配合下,最終沒讓李涯得逞,此事不了了之。
但這不代表建豐認為他是清白的。
現在若舊案重提,這個箱子就是炸藥桶。
一旦不慎,院子里所有人都得尸骨無存。
更糟糕的是,他還沒法跑,也沒地方跑。
他是可以通過秋掌柜,聯絡溪口的地下交通站。
但建豐此刻必然布下了天羅地網,逃跑無疑是死路一條,連帶著把站長和智有也給坐實了。
換句話說。
他現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死。
“老余,你先回去,等我消息。”洪智有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
“好。”
余則成見他神情淡定,心里踏實了幾分。
打過招呼后,告辭而去。
“你跟我來。”吳敬中陰沉著臉,當先往內室走去。
“樂樂,來,找媽媽去。”
洪智有把孩子遞給了蕊蕊。
“智有,爸年紀大了,說話緩著點,別嚇著老人家了。”吳蕊蕊小聲提醒。
“知道,他不嚇我就不錯了。”洪智有笑道。
到了內室。
門一關,吳敬中轉過身來,指著他瞪眼就罵:
“你在搞什么名堂。
“建豐既然起了疑心,你還讓蕊蕊和孩子過來,是怕黃泉路上沒人作伴嗎?”
“老師,您別生氣,聽我慢慢解釋。”洪智有像往常一樣和聲細語的給他倒茶。
“李涯、陸橋山,甚至包括劉雄、馬奎,指不定整了余則成多少黑材料。
“委座和建豐現在輸紅了眼,指不定又要刮一場白色恐怖風暴。
“這些材料要呈上去,你想過后果嗎?
“既然落你手里,為什么不在京陵就地抽出來銷毀了。”
吳敬中鄭然問道。
“老師。
“我原本拿到箱子時也想過,發現津海方面的情報就處理了。
“但徐志道把津海的材料放在了上面,并且是讓剛招募的三青團科員帶來的。
“你說我還能動嗎?”
洪智有無奈的聳了聳肩。
“你的意思是,徐志道在暗示你,這是建豐設的局?”吳敬中何等老辣,立即聽明白了個中的意思。
“有可能。
“無論如何,我冒不起這個險。
“就目前的戰況,轉移灣島已是在所難免。
“蔣氏父子過去在情報線上輸的一敗涂地,尤其是曾澤生、傅作義投誠對他們的打擊十分沉重。
“據說傅作義的女兒就是紅票!
“這也是委座扶植建豐,極力想重建情報網的原因之一。
“建豐既然要用咱們,必然要做嚴格,甚至多次的甄別。
“我懷疑這箱情報就是對咱們的考驗。
“一旦動了,后果不堪設想。”
洪智有壓低聲音道。
“這可真是兩難啊。
“你、我有點經濟問題還說的過去,畢竟賣酒是實打實的掙著錢了,淘點古董什么的也在情理之中。
“他們要想繼續薅你的羊毛搞美援,就不會動你。
“但則成是個大麻煩。
“建豐手里還握著楊家村的密檔,再加上那一堆黑材料,極有可能爆雷連累你我。
“哎。
“他現在是走,咱們遭殃。
“留下來,也遭殃。
“在這當口,還不能碰他。
“難,難,難!”
吳敬中背著手,眼里閃爍著森寒的殺機。
“不過!
“我不管你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作為一個男人,把妻兒置于險地,這事干的不地道。”吳敬中冷冷道。
“老師。
“我當然不會拿家人的安危開玩笑,只是這出戲沒蕊蕊圓不了。
“我倆也是經過電話商議才決定的。”
洪智有認真回答道。
吳敬中盯著他好幾秒,見他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思,便甩手道:
“好吧。
“你想怎么著就怎么著,我如今是無官一身輕,管不了你們嘍。”
說著,他手一背,帶著幾分悶氣快步走了出去。
到了院子里。
老吳一吆喝,抱著孩子招呼周炎等人去看戲了。
宅子內,登時只剩下蕊蕊和洪智有。
“你說啥了?
“我看咱爸氣呼呼的走了。
“他這人當官有癮,現在沒事干,心里肯定憋屈的慌,你少刺激他。”
吳蕊蕊拉著洪智有的手,白了他一眼道。
“哎。
“這事我沒啥把握,說了怕他擔心。
“他呀,沒事干還好。
“就怕他覺得自己什么都干不了,那就真憋出病來了。”洪智有摟著她,輕聲說道。
“嗯。
“你說爸還有機會當官嗎?
“他現在香島去不了。
“天天圈這看戲、曬太陽,也不是回事啊。”
吳蕊蕊深知父親那點愛好。
嘴上天天喊著要去香島帶娃養老,實際上呢,仍是眷戀官場,沉迷于權利的斗爭難以自拔。
“會的。
“等明年去了灣島,建豐肯定會重用他。
“老資歷,又是老同學。
“就他和鄭介民這些人,只要能熬過眼前這一關,想不升官發財都難。”洪智有笑著安慰她。
“明年?
“會敗的這么快嗎?這還沒打過江來呢。”吳蕊蕊不敢相信的同時,打開他的臭手。
“一年都是多的。
“下半年,估計就得轉移去灣島了。
“不說這些了。
“瑪德,你不在這些日子,老子天天當和尚都快要憋死了。
“難得爸把人都支出去了,快,讓老子解個饞。”
洪智有攔腰抱起她就往浴室里去。
“不信,你個騙子。”吳蕊蕊摟著他的脖子,嬌哼道。
“不信,你驗一驗。
“待會你就知道誰是你大爹了!”
下午六點。
吳敬中抱著已經睡熟的孩子,領著人回到了庭院。
好家伙。
一進院子就聽到了里邊的鬼喊鬼叫。
眾人一臉尷尬。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沒點章程。
“就這點破事,還磨磨唧唧沒完了!”
吳敬中皺眉罵罵咧咧了起來。
“吳站長,今兒的戲我還沒聽夠癮,要不咱再去聽一輪吧,我剛看了曲譜,待會還有《貴妃醉酒》。”林添很機靈的建議道。
“也只能這樣了。
“走,接著聽戲!”
吳敬中摸著咕嚕嚕直叫喚的肚皮,火大的很。
晚上七點。
“智有,快,洗洗去,待會還得見建豐呢。”
打光了子彈的洪智有死魚般躺在床上,沐浴完的蕊蕊一襲旗袍,正對著梳妝鏡化妝戴耳環。
“你還知道要見領導啊。”
洪智有吐槽了一句,懶洋洋的爬起來洗完澡,換上襯衣西服。
“有點精神好嘛,大爹!”
蕊蕊給他打好領帶,嗔笑道。
兩人出了臥室。
“爸,孩子呢?”吳蕊蕊滿臉容光煥發,笑問道。
“睡了。
“女人還是矜持些好,扯個鬼嗓子生怕人聽不到嗎?
“你不要臉,我還要呢。”
吳敬中瞪了她一眼,訓斥道。
吳蕊蕊羞的滿臉通紅:“爸!你說什么呢!”
“老師,我和蕊蕊晚上就不在家吃飯了。
“還得去拜謁建豐。”
洪智有說著,抱起了樂樂。
“孩子也去?”吳敬中擠眉問道。
“嗯。
“得去。”洪智有道。
“好吧,早去早回,注意安全。”吳敬中叮囑道。
“知道了。
“爸,你晚上少喝酒,少吃大魚大肉,要不血壓又該高了。”吳蕊蕊道。
“羅里吧嗦。”
吳敬中頭一別,懶得理她。
吳蕊蕊理了理旗袍,接過孩子。
洪智有則是大包、小包的拎著出了門。
宅內。
建豐坐在沙發上處理文件。
萬安走了進來:“洪智有來了,還有他的夫人、孩子……”
“哦?”建豐嘖了一聲,愈發覺的有趣了。
“箱子帶來了嗎?”
他又問道。
“帶了。”萬安道。
“好,讓他們進來。”建豐點頭。
很快,洪智有拎著東西,一家子登門而來。
“主任,我回來了。
“這是賤內吳蕊蕊,還有我女兒洪樂樂。”
洪智有就像來長輩家串門一樣,恭敬而又不失熟絡的介紹。
“您好!”
吳蕊蕊抱著孩子,落落大方的欠身行禮。
“樂樂,快,向領袖敬禮。”
說著,她舉著樂樂的小手,給建豐敬了個禮。
一聲領袖,算是叫到建豐心坎里了。
“多大了,是個丫頭?”
建豐大喜,笑著捏了捏樂樂的小臉蛋。
“是,丫頭,剛滿一歲不久。”洪智有回答。
“丫頭好啊,貼心、招人喜歡。
“說來,孝章去灣島以后,我也有好些時日沒見她了。
“快坐。”
建豐抬手笑道。
“本來我是不讓蕊蕊和孩子來溪口的,可她非得要來拜見您。
“婦道人家不懂事,您別嫌叨擾。”
洪智有笑著解釋了一句。
“上峰。
“智有能有今天全靠您的照拂,我父親這次能平安,也是勞您大駕相護。
“父親和智有常說,凡我黨內之士,首當謹記‘凝聚意志,保衛領袖’。
“我也不知道怎么感激您的大恩大德,聽智有說您為國操勞,工作經常通宵達旦、廢寢忘食。
“我特意從香島帶了些巧克力、餅干等小零食,您工作之余有時候餓了,也可以充充饑。
“另外,這是我請香島著名的裁縫張,按照智有給的尺寸,給您做了三套中山裝。
“小小薄禮不成敬意,還望您笑納。”
吳蕊蕊款款大方的說道。
“好,好!
“別說,我還就喜歡吃點甜食。
“智有是知道我的,禮向來不收,不過你既是我老同學的女兒,又是智有的妻子。
“也不算外人。
“這禮……我收了。”
建豐笑著揮了揮手。
“多謝領袖!”吳蕊蕊受寵若驚的再次拜謝。
“這樣,我正好還沒用晚飯。
“萬安,你去讓廚子加兩個大菜,再準備一份娃娃餐。
“你們今晚留下來陪我一起用餐。”
建豐又對一旁的萬安吩咐。
“是。”
萬安領命而去。
“蕊蕊,你帶孩子先去花圃轉轉。”洪智有道。
“是。”
吳蕊蕊欠身向建豐行禮后,識趣的抱著孩子走了。
“怎樣,京陵之行還順利吧。”建豐坐了下來,問道。
“順利。
“徐志道按照名單,已經把那七十二名三青團員招進了保密局,目前在做刻意的培訓,李宗仁和毛人鳳都沒有懷疑。
“另外。
“隨著李宗仁對縱火案的施壓,徐壽眉有失察之責,他已經辭職去了上滬辦事處。
“現在毛人鳳留下的兩顆釘子,徐壽眉走了,黃逸公投靠了徐志道。
“再加上徐志道憑著保密局的大印,截胡了這一期的經費,財權也抓到了手上。
“也算是爐灶初成。
“待人員再擴招以后,利用正統之名,爭取到更多老軍統支持,便可以與毛人鳳的老班底分庭抗禮了。”
洪智有詳細匯報道。
“很好。
“辦的不錯,還有嗎?”建豐笑了笑,目光迥然的盯著他。
“對了。
“徐志道在毛人鳳火燒洪公祠之前,秘密轉移了一批資料檔案,我已經帶了回來,剛剛轉交警衛處了。”
洪智有道。
“嗯,辛苦了。
“我還有點公務要辦,趁著飯菜沒好,你先帶蕊蕊轉轉。
“這處園林老宅有百年之久,還是值得看一看的。”
建豐起身道。
“是!”
洪智有退了出去。
很快,萬安領著兩個警衛抬著箱子走了進來。
“打開。
“找找,津海的資料檔案還在嗎?”
他眼神一凜,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