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安打開,仔細的翻了起來。
很快,他便找到了津海方面的情報:“還在。”
“再找找,余則成的。”建豐面露喜色,指了指道。
萬安很快抽出有關余則成的厚厚一沓黑材料。
建豐親自接過,對著徐志道電報發來的名錄內容一一比對了起來。
一張不缺。
洪智有壓根就沒動過這里邊的資料。
想到這。
建豐終于明白,洪智有為什么會讓吳蕊蕊來溪口了。
吳蕊蕊來此,純粹是為了感激自己。
或者說,洪智有并不認為溪口和自己會對他構成威脅。
原因只有一個:他問心無愧,信得過自己。
倒是自己多心了。
亂世見忠臣啊!
曾經黃埔軍校的校場上,那些軍官舉著拳頭向父親宣誓效忠,然而背叛者不計其數。
曾經的李涯,站在黨旗下信誓旦旦,轉頭就投靠了毛人鳳。
上滬之行,至上而下無一人響應、看好自己,唯有洪智有千里奔赴上滬與自己同甘共苦、砥礪而行。
他有錢,有美佬撐腰,完全用不著去上滬跟孔令侃和夫人玩命。
只因一聲同志。
洪智有去了。
現在父親兵敗下野,倒向李宗仁者,隔岸觀火、見風使舵、居心叵測者不計其數。
又是洪智有冒著生命之危潛回京陵,在李宗仁眼皮子底下游說徐志道,謀劃火燒洪公祠等一切事宜。
若非忠臣良將,又豈能屢屢以身犯險,置身家性命不顧。
要知道洪智有可不是吃不飽飯,一兩塊大洋就能收買的亡命之徒。
他有著百萬身家,諸多紅顏。
甚至不夸張的說,他可以過比自己還要逍遙快活的日子。
如此犯險,所圖何物?
唯有忠誠二字啊。
“萬安,你怎么看?”建豐合上材料,看向跟隨自己多年的侍長。
“洪智有攪黃了李宗仁的南北分治計劃,桂系恨不得扒他的皮,抽他的筋。
“就這當口還敢潛回京陵,并圓滿完成了任務。
“不居功,不自傲,更沒有動資料的手腳。
“君子風范,不負所期,屬下是佩服至極。”
萬安由衷的贊嘆道。
“嗯。
“智有是個厚道人啊。”建豐亦是點頭感慨。
“叫他們進來,可以開飯了。”
他吩咐道。
“是!”
萬安領命走了出去。
洪智有正抱著娃兒陪蕊蕊欣賞長廊、假山。
“洪先生,晚飯好了,建豐同志有請。”萬安走了過來,神色少了幾分傲氣,多了幾分欽佩敬意。
“好,有勞萬侍長。”
洪智有點了點頭,回到了客廳。
飯菜依舊簡單。
多了一道紅燒肉,一道糖醋鯉魚,還有一份寶寶吃的土豆、山藥、芋頭打成的糊糊。
洪智有照例先行用公筷夾菜、盛飯先吃了起來。
“智有,你干嘛!
“上峰還沒動筷子呢。”
吳蕊蕊在底下踢了他一腳,低聲提醒道。
“無妨,無妨。”建豐卻是早已習慣了,笑著擺了擺手。
“主任,可以用餐了。”
吃了小半碗,稍等了片刻,洪智有道。
吳蕊蕊趕緊很有眼力架的幫忙盛飯。
飯吃到一半,建豐放下筷子道:
“智有。
“我看過津海方面的情報,也接到過李涯的密報,都顯示這個余則成有問題。
“李涯已死,且人品卑劣。
“你跟余則成關系極好,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洪智有知道決定余則成生死的時候到了,略作沉思后道:“主任,我從來不覺的津海站有所謂的紅票。
“更不認為黨國在長江以北的戰敗,僅僅只是因為情治失誤。
“根源還是在于內斗,內部資源消耗上。
“就說馬奎、李涯、陸橋山,隨便單拎一個,業務能力都很能打,都是老資格的精英。
“但他們最后都死了。
“死于內斗。
“我在的時候,馬奎為了扳倒陸橋山,違背家規跟中統暗通款曲。
“李涯用錄音屢屢設計陸橋山。
“陸橋山有過嗎?
“有,他無非是把情報透給了稽查隊,這頂天也是黨國內部系統的事,并沒有耽誤對外開火。
“但倘若他跟李涯不內斗,是一條心,他至于把情報透給稽查隊嗎?
“不,他倆會天衣無縫,令外敵膽寒。
“同樣,陸橋山因為內斗,頻頻告李涯黑狀,暗中拆臺。
“他們一方是管行動的,一方是管情報的。
“情報是眼,行動是手。
“然而兩人卻為了個人私利,置黨國大業于不顧,頻繁私斗,落到最后眼瞎了,手殘了,好好的津海站元氣大傷。
“有令難行,有力難施。
“這種可悲可嘆之怪象,幾乎遍布黨國每一個系統。
“從軍統、中統,再到市政、軍隊,無不如此。
“實在令人痛心啊。”
洪智有說到這,雙目微紅長長嘆了口氣。
“你接著說。”建豐放下了筷子,示意道。
“主任,這是咱們之弊。
“反之,紅票有著統一的信仰,頑強意志,總能聚沙成塔,以發成繩。
“這就是兩者之間根源的差距。
“也是國府真正弊之所在。
“所以,我不認為余則成是紅票。
“刺殺李海豐,抓捕季偉民。
“包括建設站內圖書館、外事談判等,以及任副站長時都頗有建樹和想法。
“他之所以屢屢被攻訐,無非是站長學生,又能力出眾,礙了其他人的晉升之路。
“還有曾經刺殺李海豐時,被政保總署的秦雙城在陜西會館開槍打傷過。
“這或許與左藍有關。
“根據以前馬奎、李涯對他的審訊記錄,余則成那會兒并不知道左藍、呂宗方是紅票,左藍約他去陜西會館,這本就無可厚非。
“不能因為說左藍是紅票,他去過陜西會館就也是紅票。
“正是因為這些事,余則成盡管能力出眾,但屢屢無法施展其才,最終也只是個管文件的。
“一個37年就入行的軍統精英,為國赴死過,就因為內耗打壓,數年內唯唯諾諾、如履薄冰,寸步難行。
“著實可惜了啊。
“這還是站長的學生,換了別人,只怕早冤死了幾百回了。
“我們總說紅票有人才。
“咱們的人才呢?
“各大部門系統中,又有多少個余則成這樣的人才明珠蒙了暗塵?”
洪智有拳頭一攢,繼續說道。
見建豐連連點頭,一旁的吳蕊蕊都看傻了。
她素來知道洪智有哄女孩子有一套。
沒想到談論起大事,也是這般雄辯如江河。
這貨是真有才啊!
“你說的這些,也是我痛心之事。
“且不說李宗仁、白崇禧、陳漢魂等桂、粵系之流,就如毛人鳳、孔祥熙、孔令侃等又何嘗不是?
“上滬之行,經濟欣欣向好,幣制改革有望。
“原本一盤好棋,就是讓這些人硬生生給搞砸了。
“內斗不止,大業難成啊。”
建豐深有同感的嘆道。
“不過,你認為余則成不是紅票,會不會是因為關系太近了?”
建豐并沒有完全被他吹昏了腦子。
“主任說的極是。
“也有這個可能,畢竟我只是區區俗眼。”
洪智有笑了笑,語氣變的輕松起來。
話不能說的太滿。
凡事得留后路,萬一老余真爆雷了,自己也有個退路。
“嗯,你再吃點,時境艱難,盡量別浪費嘛。”
建豐并未給出答案,微微一笑岔開了話題。
吃完飯。
洪智有準備起身告別。
“主任。
“我,我們可以跟您合個影嗎?”
吳蕊蕊從包里拿出相機,壯著膽請求道。
“蕊蕊,不懂事。
“主任日理萬機,哪有空……”洪智有皺眉白了她一眼。
“可以。
“又不是外人。
“萬安!”
建豐沖外邊喊了一聲。
萬安走了進來,接過吳蕊蕊的拍立得,先對著別的地方拍了幾張,確定相機安全后道:“可以了。”
“來,樂樂,讓叔姥爺抱抱。”
建豐沖粉嘟嘟的樂樂張手笑道。
“主任,這,這哪當得起。”洪智有夫婦誠惶誠恐道。
“在莫斯科中山大學時,我和老吳是同班同學,同宿舍。
“那會兒我倆親如兄弟。
“老吳是老大哥,我這叔姥爺可是名符其實啊。”
建豐爽朗笑道。
“樂樂,快,叫叔姥爺。”吳蕊蕊大喜之余,趕緊把娃兒交給了建豐。
“嗚,嗚哇哇。”
樂樂嘬著手指,咿咿呀呀。
“主任,這孩子說話遲。”蕊蕊忙道。
“說話遲好,聰明,孝章小時候也是。
“來,你倆站我旁邊。”
建豐招呼道。
洪智有和吳蕊蕊一左一右立在建豐身旁。
咔嚓!
萬安按了下快門,待照片出來,確定建豐形象沒問題后,一并遞了過來。
“謝謝萬侍長。”洪智有接過道。
萬安微微點頭,退到了一邊。
“主任,時間不早了。
“您早點休息,我們就不打擾了。”
洪智有見時間差不多了,遂攜妻兒告辭。
“萬安,你剛剛在外邊都聽到了吧,你怎么看這些資料?”建豐問道。
“屬下覺的,洪智有所言還是比較客觀的。
“首先洪的資歷、級別是無法參與津海站副站長之爭的。
“所以,他以旁觀者的身份可以看的更清楚。
“再者,津海站過去的情報工作成績斐然,至少津海沒發生有將領提前投誠的事,陳長捷與孫傳志等人血戰到底了。
“這說明紅票在津海的地下工作是失敗的。
“換句話說,相比其他地方如王蒲臣的北平、文強的東北,吳敬中負責的津海,情報工作做的很到位。
“這不符合站內被滲透跟塞子一樣的表現。
“相比于余則成那一點光復前,老軍統時期留下的模糊‘罪證’,李涯資料里的‘罪證’反而更真實。
“如三番兩次破壞軍援,政校骨干一鍋端,岡村寧次南下被曝光等等。
“再結合李涯在您不啟用他的期間,迫不及待投靠毛人鳳,繼續在津海情報系統里摻沙子,他看起來是紅票的可能性明顯要更大。
“但一個站若行動隊長、機要科主任都是紅票,吳敬中是干不出這樣斐然成績的。
“所以,我更傾向于洪智有所說。
“津海站哪來那么多紅票,一切都是內斗、內耗使然罷了。”
萬安仔細的分析道。
建豐聽完后,摩挲起下巴。
萬安跟隨自己多年,又是侍衛一職。
過去跟洪智有也沒有什么來往。
他作為一個旁觀者,分析的自然是有可信度的。
看來是時候給這些事,一個了斷了。
洪智有和蕊蕊回到家。
一進門,綢兒就把睡熟的樂樂抱走了。
“跟建豐談的怎樣,這一關過了嗎?”吳敬中迫不及待的問道。
“爸。
“你看。”
吳蕊蕊把一家三口和建豐的合照遞給了吳敬中。
然后,又把晚上發生的一切仔仔細細的匯報了一遍。
吳敬中往藤椅上一靠,就著紫砂小茶壺嘴喝了一口,笑瞇瞇道:
“建豐這個人,我還是比較了解的。
“心思縝密,做事素來果決。
“對敵人冷酷無情。
“當初在蘇聯時,他毫不猶豫的公開抨擊委座,斷絕父子關系。
“后回來以后,在贛西他又不遺余力的吹捧委座,不念昔日之情對贛西紅區多次進行清剿。
“當然,對待朋友、下屬,他又有寬和、親民的一面。
“你想想他對娶的那個蘇聯農家女子,到現在都恩愛如一,未曾因為身居高位、花花世界而動分毫。
“這說明,他亦是有情之人。
“他既然能自降身份認樂樂的叔姥爺,那咱們家目前來說是穩了。”
“關于余則成,建豐是怎么表態的。”他又問道。
“建豐的態度很模糊,沒有直接表態。”洪智有回答。
“還是個麻煩啊。”吳敬中道。
“等著吧,我估計下次召見可能就會有結果了。”洪智有道。
“也對。
“不管他了,睡覺!”
吳敬中也懶得想了,放下茶壺,背著手徑直而去。
洪智有回到臥室。
“親愛的,你今天的雄辯真是太迷人了,你怎么可以這么厲害呢?
“現在才知道,你這張嘴不僅會哄女人。
“還抵得上十萬雄兵呢。”
一進門,吳蕊蕊摟著他的脖子,化身小迷妹就要索吻。
“我再能吹,也沒你厲害啊。”
洪智有眨眼壞笑。
“討厭!”吳蕊蕊俏臉一紅,嬌媚笑道。
說著,她脫了高跟、耳環,拿了浴袍,直奔浴室打開了水龍頭。
“不就吃頓飯嗎,又洗啊,閑不閑的你啊。”洪智有道。
“你這么能吹,我不得講究點啊。”
吳蕊蕊嫣然一笑,扭著翹臀的一天。
可憐的老腰子。
數日后。
洪智有頂著兩大眼圈,親自驅車送蕊蕊、綢兒和樂樂去了機場。
這娘倆在這,很多事終究是放不開手腳。
再者腰子受不了。
吳蕊蕊來,還有個小心思。
隨著謝若林、季晴在香島賣房爆賺,蕊蕊有些慌。
這次來除了配合洪智有,也是想再懷上個帶把的。
所以,這幾日沒完沒了的折騰洪智有。
萬幸,建豐已經打過招呼,洪智有終于把這母女倆送上了飛機。
回到住宅,洪智有如釋重負的松了口氣。
他保證這一個月都不會再看任何女人一眼。
“哎,一晃三月了,這日子何時是個頭啊。”吳敬中嘆道。
“快了……”
一旁的余則成剛要說話,電話響了。
他接了起來:
“是。
“好的,馬上過去。”
掛斷電話,余則成道:“站長,建豐讓咱們仨過去一趟。”
“該來的還是來了。
“那就走吧。”
吳敬中看了余則成一眼,起身道。
三人來到大廳。
建豐正在處理文件,他頭也沒抬的指了指沙發:“你們先坐。”
三人坐下。
一看到茶幾上堆放的文件,打頭的一份標頭赫然正是:“關于津海站余則成系峨眉峰一事調查報告。”
一時間,老辣如吳敬中也是額頭滲出了冷汗。
余則成雖然依舊平靜,但喉結隨著唾沫顫動,明顯內心慌亂。
三人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皆是不安。
十幾分鐘后。
建豐合上鋼筆走了過來,三人連忙起身問好。
“坐。
“上次智有與我促膝長談,我深受震撼啊。
“以戰局來看,退守灣島得加快日程。
“如今黨國正是需要人才之際。
“正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你們都是我信任的人,尤其是敬中,日后也都是我的左膀右臂。
“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
“打今日起,我無疑心,諸君無二心,此火可證。”
建豐拿起桌上的資料,丟在了撒了煤油的盆子里,然后劃亮火柴,當場焚燒了津海有關的情報。
“敬中愿誓死效忠,忠心不二。”吳敬中立正行禮。
“愿誓死效忠,忠心不二。”
洪、余二人亦是附和。
“很好。
“耐心等待吧。”
建豐正然點頭。
回到住宅。
吳敬中立即把洪、余叫到了后邊的花園,以防有監聽設備。
“建豐這一手玩的高啊。
“看樣子咱們必須得去島上了。”吳敬中道。
“去吧。
“正好我過去熟悉下,將來好做買賣。”洪智有道。
“但問題,上了島就沒了退路。
“那可不比這邊,出了事隨時能跑。
“那地方要有個三長兩短,就是甕中之鱉,只能等死。
“則成,你去嗎?
“你可能這輩子都見不到翠平了。
“若不想去,時間還來得及,總歸是能想出法子的。”
吳敬中眼神一凜,看向了余則成。
余則成略微踟躕了一下。
秋掌柜已經傳達了組織的意思,希望他能繼續在建豐身邊潛伏下去。
于無聲處聽驚雷。
于無聲處建奇功。
如今好不容易建豐能“不計前嫌”,如此天賜良機,豈能錯過。
“老師,我愿意跟隨您去島上。”余則成道。
“好,好,好啊!
“想去,那就去吧。”
吳敬中盯著他,笑了起來。
這特么還成狗皮膏藥了。
甩又甩不掉,殺又后患無窮,搞不好還影響香島的買賣。
真是兩頭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