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一道法旨落下,一兩個月尚不見水面上的波瀾,只有水底暗流涌動,待到三四個月后,黎嶺之中漸有反應,本就荒瘠之地更難養聚生靈。
熾烈的陽光無情地炙烤著黎嶺的紅土山地,曾經郁郁蔥蔥的叢林褪盡了綠意,只余下大片枯黃與刺眼的焦褐。
土地龜裂,張開無數道深不見底、渴求甘霖的黑色豁口,奔騰的溪流只剩下布滿魚蝦殘骸的干涸河床,滋養村寨的山泉眼也早已啞然。
空氣中彌漫著塵土、枯葉腐爛的焦糊味和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高大的樹木卷曲著葉片,低矮的灌木成片倒伏,往日喧囂的鳥獸銷聲匿跡,唯余熱風中偶爾卷起的枯骨和干癟的蟲殼。
五仙教很早就收到了上府的通報,只是教中一多半的子弟,包括一些真人都是不以為意,他們何曾在意過嶺中的蠻寨螻蟻,他們乃是仙家,根本不缺那幾口雨水。
太平山上府的通告,反而激起了他們某種集體義憤下的對抗。
要是太平山中的三峰一府也就罷了,可區區分壇之中一位真人的法旨,也要令他們這天南之地的旁門大教乖乖就范,此舉未免欺人太甚。
教中,一些較為靈醒的人物在這樣集體激憤的情緒中,正悄悄的往嶺中蠻寨里行走,聯絡寨中駐留弟子,并觀察當地最為真實的惡劣情況。
在深嶺之中,高度依賴“刀耕火種”的山民們,眼睜睜看著坡地上的旱稻禾苗在烈日下化為枯槁的草標。
山林里可供采集的野果、塊根近乎絕跡,狩獵也變得徒勞無功——野獸和動物或是因渴倒斃,或是遠遁無蹤,而圈養的牲畜在饑渴中哀鳴著倒下,重要的活命資糧化為烏有。
深藏于山間的隱秘水潭,已經成了維系最后生機的命脈,卻也引發了各處村寨之間的猜忌。
往日在五仙教治理下,尚能守望相助的村寨,在干裂的唇舌與轆轆饑腸的煎熬下,緊繃的神經一觸即發,偷搶、械斗的陰影籠罩著每一個焦渴的聚落。
越來越多的情況,被教中有識之士匯報到仙老們的手中。
從嶺中種種的情況來看,他們若不出手強行干預,這些個看似微不足道,卻是維系五仙教法統基石的千百大小蠻寨,都將會血流成河。
而等到蠻民死絕,到時教內新生子弟又如何補充,各處道產之中的基礎苦勞,又由何人來做。
“無毒不丈夫!”
五仙教中最重避世苦修,正旁兩道都具人望的仙蟾老,在聽到嶺中的惡劣情況,都不由的對那位降下法旨的正道真人發出這等的評價。
在仙蟾老的授意之下,五仙教中終于開始扭轉態度,于嶺中各處施救。
在嶺中一處處村寨之中,德高望重的頭人和來自于教中,自稱法力無邊的“仙師”,面色凝重地主持著一場場更盛大、更狂熱的祈雨祭儀。
沉重的銅鼓日夜敲響,聲音在空曠焦渴的山谷間回蕩,帶著絕望的祈求。
牛羊牲畜的鮮血已經染紅了干裂的祭壇,教中的仙師們個個披發跣足,在蒸騰的熱氣中狂舞通靈,召聚地下水脈;鼓動真炁,呼來天上風雨。
然而,天空依舊湛藍得冷酷,烈日紋絲不動。
一次次儀式的失敗,像重錘砸在人們心上,祖先的庇佑、山神的威嚴、仙師的仁慈,都在無聲的拷問中搖搖欲墜。深重的恐慌取代了虔誠,懼意被無限放大,任何異樣的風聲鳥鳴都可能被解讀為滅頂之兆。
仙師們如喪家之犬,從恐慌死寂的村寨中遁走,等他們重新回到教中,早已沒了當初模樣,開始聚在一起合計起來。
“嶺中地下水脈的存量依賴于南盤江下游的水量,如今上流的河流被截,這里地下的水脈根本無法召聚,這樣就算打井再深,也沒有一滴水。
情況繼續下去,那些寨中的賊頭人,指不定干出什么事。”
“他們能干出什么事?!”
一人拍案而起,怒不可遏的揮手道:“這嶺中多少年都是這樣過來的,往年的天災人禍少了嗎?再過個三五十年,這人不還是一茬茬的長成。
索性咱們就別再理會,讓寨子們自生自滅,也讓太平山知道俺們的血性。”
其他人沒理會此人,繼續討論的道:“幾處大寨中,只有王蟾王真人降雨成功。
王真人在四境之中,因有初涉五行之能,更是習得水土二遁,可最大程度抽干天上地下的水氣,聚成云雨降下,稍緩一地之旱災和人心。”
“大家也別擔心,浣紗娘娘已經上天去雷部求雨,來日應當會有好消息。”
忽然,有一人道出個好消息。
只是說到這個好消息,大家俱是沉默不語。
雖然都不愿,也不敢明說,但是眾人都知道一切之起因源自于伏背公同靈虛子的恩怨,他們上層人物才一交手,倒是先殃及萬千無辜蠻民。
在烈陽之下,一抹遁光裹著一個蠶蛹般的胎靈,悄悄的從長空下遁,沒入一處靈宅內。
宅中一根根陰燭冒著綠焰,桿桿白幡四處插著,記著魘術的符繩捆著一具具童男女,符繩早已勒入肉里,將這些童男女以詭異朝拜姿勢纏死。
一頭三丈來長的碧殼大蝎趴在宅中,正在舉劍高舞,念咒誦詞。
即便是浣紗娘娘的胎靈從天上回返入宅,這頭大蝎也沒有停止下來,許久之后才悶聲的說道:“我早就對你說過,那天上的人靠不住,解不了旱災。”
浣紗娘娘憂心的道:“怎么辦,要是真鬧出了禍事,令嶺中蠻民死絕,動搖了教中的根基,巨大壓力之下難保其它仙老不會向你發難。
要不先讓你那幾個弟子回來,暫時就別聯系那湖中云雨廟內的至交紫珍散人。”
“哼!哼!”
大蝎發出兩聲似哼似笑的怪聲,陰惻惻的說道:“此子威勢已成,今個落下法旨,欲以黎嶺之大義逼我就范,可他道行尚不及五境,法力尚不滿百年。
雖是羽翼初成,可想要驅動大義,猶有玩火自焚之虞。
我已經去信于四方,聯絡嶺中同道,妖魔之寨,南荒散流,云雨神廟,許以利益,此處聲勢一成,共伐其罪,大義在此在彼,這.還很難說。”
浣紗娘娘先喜后憂,問道:“要是他堅意不退,決心要嶺中萬民受旱而死,絕我教中之根,那又該如何?”
伏背公被一下問住,縱觀靈虛子過往,可不像是能被大義所裹挾,當年二戰之中,其于嶺南殺蠻的事跡,到現在還在嶺中各處所流傳。
“那就兩手準備,即刻傳信給我那幾個徒弟,截殺鶴觀子弟,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他鶴觀先死絕,還是我這黎嶺中的萬萬生民先死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