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惠風和暢、風朗氣清,常駐重明坊市的康大掌門為了一樁喜事,回到了闊別已有些久的重明宗。
向來風流蘊藉的裴奕也禁不住落俗起來,臉上的笑臉一直未曾消下去,咧著的嘴角也壓不下去。
這也是應有之義。
“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于裴奕而言,今日確有大大的喜事。
蒯家小妹入門不過一年,便為裴奕誕下了麟兒,這當真讓人情味還未消散許多的重明宗熱鬧了起來。
索性除了重明小樓有些生意,葉正文與周昕然、靳世倫兩個小輩依舊在管,康大寶這頭左右坊市之事插不上手,袁晉因為周邊邪修劫修盡都偃旗息鼓,也顯得沒有事做。
左右也都清閑,康大寶便帶著蔣青與袁晉先回來重明宗吃個喜酒。
重明坊市不消康大寶管倒是件好事情,俸祿白領,每年的花紅也準時到賬,總比康大寶當年建立重明墟市時勞心勞力的,也無太多靈石能拿,要好許多。
康大掌門已經許久未回來了,也正好借著這個機會,會會左近的老朋友。
裴奕因著這個由頭,為康大寶延請了不少親近勢力的當家人過來。
只是重明宗如今是不一樣了,來賀的賓朋不少,但似琴葉林薛家從前這等還瞧不上重明宗的勢力,其家主薛笏這番已經連坐上主桌的資格都無了。
賀德宗坐在主賓席上,眼見這番情景有些唏噓。
眼見年紀沒比自己小幾歲的康大寶,短短幾年時間不僅是修為從練氣四層飛速晉升至練氣八層,還由一介貨郎轉變為一個貨真價實的掌門。
而反觀賀德宗自己,“筑基有望”、“筑基有望”地喊了許多年了,現在卻還是只頂著這四個字招搖過市,這些年幾無變化,還繼續要為禾兒、為家中各房、為郎前輩奔波不定...
賀德宗悶了一口靈酒下肚,只覺自己每來這重明宗一次,便又要更羨慕康大寶一分。
與賀德宗相比,賀德工的心情則要好生不少。
這自己兒子賀元稟自入了重明宗過后,修行一事真如大兄所有要順遂許多,觀其氣息,怕是不消幾年便能突破關卡,成為一名練氣中期修士了。
這等進益速度,雖遠比不得拜在石山宗的侄兒元禾,但比起賀元稟的一眾族兄弟,卻是要快上許多的。
賀德工的旁邊有一人與周遭歡聲格格不入,他的修為頗高,也已是練氣后期,隨著一杯杯的靈酒下肚,令得他眼神已經有些迷離起來。
康大寶注意到了此人,端著酒杯來敬:“韓道兄,來,再飲一杯。”
這人也不推脫,舉杯過后都不停歇,便是仰頭下肚,郁郁言道:“康掌門,某再問你一言,師叔當真不見我么?”
康大掌門當即言道:“韓道兄此話怎講?誰不知道黑履師叔自上次追捕陳野無功而返過后,意外有所悟了,正在敝宗閉關。
這些日子,便是我重明宗上下人等,也都未見過他老人家,道兄怎可說是黑履師叔不見你呢?”
韓姓修士聽了只點點頭:“自你大婚過后,黑履師叔便再未回過我們禾木道了。那便算是如此好了,康掌門,待師叔出關,你定要第一時間通知我等,好叫我們這些親師侄也盡份孝心!康掌門!你可不許誑我?!”
“哪敢哪敢,來來來,道兄,再滿飲此杯。”康大寶自聽得出韓姓修士口中的不滿,當即答應下來,不過酒話而已,酒醒了可就未必能夠記得就是。
又是好一陣推杯換盞,康大掌門終于從韓姓修士身旁中抽離出去,卻眼見陸巽拉著周宜修,正熱絡得說著些什么,使得他有些好奇。
“莫不是想從周師弟這兒多套些侍弄靈植的本事回去?”房室山陸家近些年來又出了四五位位本姓修士,家主陸巽又是個有眼光的,學著康大掌門請了地師勾連恢復了族地靈脈,也請了稼師開辟出了幾畝靈田。
只是那位聘來的稼師一走,他家的自培養的那位稼師造詣連重明宗內最次的莫苦都不如,種一年靈植便要賠一年本錢。
陸家倒不是沒想過跟康大寶一樣招攬有本事的散修進門,他們這些小家族招攬人才可比宗門要方便許多了。
尋摸幾個面容出挑的宗女,來做贅婿便是。
不料這才卻更加混亂了,幾個有點稼師傳承的散修吵作一團,各有各的道理,陸巽這個外行也不好分辨,又憋著口氣不愿意事事都向重明宗求助。
這下便令得那幾畝靈田更加混亂不堪,這下便是真尋來了正經稼師,怕是不花個一二年時間,都難料理好了 康大寶知道這些事情,便只道是因為此事,陸巽才在酒桌上找到了周宜修取經。
待二人分開了,康大掌門才好奇地找了周宜修問過,不料后者卻是苦笑答道:“師兄猜得倒差不多,不過卻不是要找師弟我取經,而是要師弟我娶人。”
“娶人?陸蕓娘?”康大寶稍稍有些驚訝,不過周宜修這回答倒也在情理之中。
陸巽這算盤的確打 得不錯,若是周宜修把陸蕓娘娶進門了,他陸家不就長期省了一筆稼師的聘資么?!
說起來周宜修雖然妾妾成群,但因了早年間生活困頓的關系,倒是一直未曾娶妻,就連周昕然的生母,也不過是一名普通的凡人侍妾罷了。
雖然因了周昕然這個靈根子嗣的關系,其母在周宜修家中的地位并不低,但周昕然正妻的位置,可一直都是空著的。
周宜修年紀大了,道途無望,陸蕓娘倒是還在能生的年紀,又是陸家人里頭最能打的,馴養靈蜂也有些門道,還能賺些靈石。
除了顏色不好這一條之外,康大寶幾挑不出什么毛病出來。
若他們結成婚姻,在康大掌門眼里頭,倒是件挺好的事情。
他正這么想著,不料那頭周宜修卻是看出了他的主意一般,紅著老臉說道:“掌門師兄,我沒理他,我也還是更喜歡好看的。”
康大掌門在旁聽得咋舌,這師弟,玄孫子都快有了,還擱這兒人老心不老呢!?賀家小妹倒是足夠漂亮,但人家可看不上周宜修這么個糟老頭子。
周宜修主意既然已經定了,康大寶自不會說些什么。
酒宴散去,重明宗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康大掌門才心無旁騖地修行了兩日,便得來了一個好消息。
“拜見師叔!”康大掌門入了靜室,大禮拜道。
“嗯,修為上有些進益,倒是沒有太過偷懶。”黑履道人眸子很亮,將康大寶上下打量一番過后,才出聲言道:“只是你身上還有丹香殘留,怕是有了什么際遇?”
“師叔說的不差,”康大寶聞聽此言,旋即便將鐵西水于筑基大典上的一系列事宜盡都講了。
黑履道人聽后只點點頭,倒是未有什么多的話說,只輕輕言了一句:“你自去便是,這事情并無風險,也不會少了你的好處。”
黑履道人的話康大掌門自沒有不信的道理,恭聲應了,又將黑履道人閉關后的一系列事情撿了緊要事情講了。
話才說完,黑履道人便皺眉言道:“州廷那邊沒有什么消息傳來么?”
“司馬府那邊,除了重明坊市那些貲貨之事,并未安排其他的活路;刺史府那邊,除了霍稟派下來的一些雜事,也無什么大事。”
康大寶又思索了一陣過后,才緩緩答道。
“州廷居然未動三香教,倒是有點蹊蹺?!陳野一個新晉筑基而已,居然也未抓到,真是奇怪。”
黑履道人面上稍顯詫異之色,旋即言道:“不過倒也不消多想,無事便無事好了,過些日子,我要先去書劍門一趟,去拜會下咱們的葉盟主,也好問些消息回來。”
見著康大掌門老實應是,黑履道人臨了又特意補上一句:“我出關的事情,不要告訴禾木道的人,省得他們來我這里聒噪。仗著我的名頭,就夠他們在外頭作奸犯科,欺男霸女了,不消來見我。”
康大寶聽了此言,自是不會有何反對意見。
黑履道人出關過后,又集合重明弟子講道三天,直到留下了足夠的道經玄理以供眾人參詳一段日子,黑履道人這才踏上往咼縣書劍門去的路途。
行了半日,黑履道人經過一處村子,落腳休息。
倒不是累了,而是黑履道人閉關時間不短,只靠辟谷丹度日,重明宗的靈膳因了康大掌門的緣故,風格向來油膩,不符黑履道人口味。
許久未嘗人間煙火,倒令得黑履道人想在此處村子,采買一些食水。
這村子居然有酒肆茶館,村口還有牛馬廂車拉著些濃艷土胖的娼婦,看著倒是富裕。
黑履道人來的時候正是正午,酒肆中生意興隆、座無虛席。
便只得買一碗濁酒,抱著一捧茴香豆站著喝酒,一口酒來一顆豆,聽著坐中的閑人談起家長里短,吹著帶著點泥土腥味的微風,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自從東郭仙師來了我們肖家村,我們的日子便算好起來了,風調雨順、人壽年豐、五谷豐登、六畜興旺...”
這漢子頗為憨直,說起這“東郭仙師”之時臉上的感激之色不似作假,恨不得將最近發生的一切好事都往人家頭上安上去。
這話倒是聽得黑履道人頗覺有趣,竟不禁樂出聲來,令得這說話的漢子大為不滿。
眼見黑履道人穿著破舊,胡須雜亂,吃的也只是濁酒與茴香豆,漢子登時來了氣性:“去去去,何處來的窮酸,來與老爺我這兒打岔!!”
連南安伯都以禮相待的黑履道人冷不丁被這漢子一罵,倒是有些不知所措,又覺好笑,只得拱手退了幾步,來到了柜臺旁邊。
柜臺上的老掌柜是個和善人,不愿意讓外人遭了本地人欺負,旋即吼了說話的漢子幾句,才朝著黑履道人歉聲言道。
“客人莫怪,這徐二郎自從被東郭仙人醫好了寡母過后,便成了這副模樣了。東郭仙人在其眼里頭便是天下第一仙人,恨不得將他那老妻老蚌懷珠的事情,都感激到那東郭仙師身上去。”
“哈哈,老丈這話說的。”鄉下人 說話詼諧,逗得黑履道人也樂得出聲,這時候酒肆旁邊又來了一群蒙童,小娃娃正是饞的時候,看著桌上的菜肴留戀不已。
黑履道人看得有趣,將手中還未吃完的一把茴香豆盡數分了下去,收獲了一片感激之聲。
老掌柜見這外鄉人如此大方,便就更樂得與他說話了,言語中又談起了東郭仙人的事跡,言語中也多是溢美之詞。
黑履道人又聽了老掌柜贊了東郭仙人好一陣,什么行醫施藥、雪夜布粥,聽得黑履道人都有些感慨。
修行人里頭不是沒有心善的,但真似東郭仙人這樣,能得這村子里的村民盡數稱贊的,倒是鳳毛麟角。
在許多在村寨鎮鄉做土霸王的修行人眼里頭,仙路既然已經不通,那便只有享受一途。殘民施虐者比比皆是,少睡幾個童男童女,他們都自覺心善了。
這東郭仙人竟然能被如此贊譽,倒也讓黑履道人來了興趣。勿論其是在蠱惑人心、還是真心造福黔首,黑履道人都想去看一看他。
若是蠱惑人心,另有所圖,自是要一劍斬了;若真是個善修士,黑履道人受過山公教誨、也有重明宗老掌門的言傳身教,也可以給他一番造化。
從老掌柜口中得知這東郭仙人隱居在村外矮山上的一處野寺,黑履道人又買了一缸濁酒,飲了一瓢過后,又讓老掌柜贈與了在座賓客,便灑然離去。
行到矮山之上,不多時黑履道人便發現了老掌柜口中所言的那處野寺。
這東郭仙人的修為怕是低得可憐,野寺外頭這點粗陋的禁制怕是都攔不住血氣充裕些的尋常武宗。這等禁制自是攔不住黑履道人,衣衫不動,邁入寺中。
寺中只有一個灰衣老叟,青冠長衫,身前擺著一缽一拂塵。缽中還殘留著一些稀粥野菜,只一看這道人便知其過得十分清苦。
此刻他正埋頭跪在一尊不知是仙是佛的泥塑像下頭,誦經不停,給這破敗的古寺營造出了一絲神圣靜謐之感。
“嗨,演得不錯,某差點便被你瞞過去了!”黑履道人只一打量,眸中精光一閃而過,面上露出些驚喜之色。
道人聽了黑履道人的話,充耳不聞,連頭都未抬起,兀自誦經不停。
黑履道人只輕聲說道:“怎么,陳野,你還要再演么?!”
飛劍亮起,似是讓這陰暗的古寺里頭,布滿了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