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曉得孟軒是為了便利、還是為了震懾場中眾人。看其架勢,竟是要一棍將二人一并杖殺當場。
與此同時,場內又升起兩道音色各異的高喊之聲:
“叔祖爺爺,榮泉連累宗門,萬死無用,來世再報師門恩德!”康榮泉面上仍有驕矜之色,只是遭那愧疚神情擠得難以辨清。
“還望世叔照拂蒯家,蒯恩今日雖死,縱在幽都之中,亦會托夢蒯氏族人結草銜環、永世不忘。”蒯恩此時淚如雨下,勉強能稱鎮定。其語中真切,直沖得康大掌門不敢多聽。
二人修為雖是不高,但這番表現,卻要比已成真修的桂祥強上許多。
黑履道人手頭劍柄松了又緊、最終還是面色一黯,未有動作。
他只覺匡琉亭似是分了一股神識在其身上,茲要是他膽敢劫人輕動,這南安伯說不得也會再不顧半點惜才念頭,將他一并鎖拿在場。
然而,他未動作,座中老鳥卻是目有異色,盯著蒯恩一直未放。
就在水火棒剛剛要擦過蒯恩顱頂、帶著他那滿腦袋的黃白之物敲在康榮泉俊秀的臉上。
下一瞬,一陣勁風拂過,匡琉亭眉頭緊蹙卻不敢阻攔半點,任孟軒遭了重重一擊,整個人飛跌出去。
“羊城侯!”
匡琉亭冷聲一喝,列中兩名楊家金丹也一并站了起來。
他們不曉得這費家宗老鈞天禽為何會猝然出手,只知道他們這方的桂祥都已隕了性命,沒道理同樣有罪的康、蒯二人卻能躲過屠刀。
“老祖我只想保這小子,其他人你要殺要埋我一概不管。南安伯,你多少給些面子!”鈞天禽分出一道纖羽,化作流光將劫后余生的蒯恩搶到身前。
“什么意思,救蒯恩,不救我家?到底誰是費家女婿?”康大寶心頭詫異,黑履道人亦是面有疑色。
非但這叔侄二人滿頭霧水,只鈞天禽這舉動,場中自是無有一人能看明白。
但匡琉亭卻不在意這些,只是朝著鈞天禽沉聲言道:“羊城侯,這是仙朝命犯,哪容得你在這里討價錢?!”
這老鳥卻不理他,瞄了匡琉亭與其身后兩位楊家金丹一眼,冷聲言道:“匡小子,老祖我只是與你客氣,并不是真怕了你。就憑身后那兩頭爛蒜,怕是攔不得我想做什么!”
“豐城侯!”匡琉亭怒聲更重。
“喊個什么!老祖我當年隨駕親征兩河道的時候,你還不曉得是在哪里?南北兩位宗王、帝京左右宗正,哪個宗室大人物老祖我與他們說不得話?!
你莫要以為全天下的真人都在你身上放了眼睛,便就真當你是宗室脊梁了。要老祖我伏低做小,你還是先成元嬰再說!”
鈞天禽兇目顯出,不消施法,都能駭得楊勇成、楊寶山兩名正品金丹遲滯動作,可見威勢如何厲害。
匡琉亭怒得嚼齒穿齦,大聲喝道:“你堂堂仙朝貴胄,也要造反不成?!!”
“造反!?匡小子,我費家可不是場中這些小門小戶,這帽子你區區一個南安伯可難扣上。
勿論是族中藏的那一具具金丹遺蛻,還是埋在陣中的那一摞摞子弟骸骨,都比你清楚我費家是不是仙朝反賊!”
鈞天禽橫目一怒,掃視堂內諸修,厲聲喝道:“都給老祖我滾出去,若是不得通傳還敢進來,可要小心爾等性命!!”
康大寶與黑履道人哪會不從?提起康榮泉便就退出堂內。
其他人倒是見了匡琉亭神色稍緩,才跟著緩緩退出。
楊家兩名上修其實受到鈞天禽的威壓最重,只是作為金丹,自是不好丟了高人風范。
直到最后一名修士退出堂內,他二人才沉著臉緩步跟著走了出去。
直到場內只剩下茫然無知的蒯恩,鈞天禽才又分出一十二根翎羽結成禁音禁制,朝著匡琉亭沉聲言道:
“匡小子,將今上予你的仙影石拿來,老祖我要面見南王殿下。莫要扭扭捏捏!事關重大、半點都耽誤不得!”
“仙影石?!”匡琉亭目中驚色更濃,但見這老鳥表情又不似作假,他便就將手腕一翻,流光逝去,一塊翠色石頭、形如鵝卵,現于手中。
這仙影石可不似尋常的傳影物什,甚是珍貴。
非但可以傳音、傳影,還可無顧法則,遠隔千萬里傳法、傳道。龍虎宗總壇鳳仙山中每隔一甲子才會產出三枚,算得上是大衛仙朝這二十七道轄下有數的奇珍之一。
匡琉亭身為宗室新貴,以身入局,在來云角州前才得今上賜下一枚,只言可用數次。這本是為他結丹時候求教、交通諸位宗室高修所留,但現在依這老鳥的意思,卻要在現在就用上一用。
匡琉亭都視若珍寶的物什,鈞天禽卻是毫無憐惜意思,但見他又分出一根纖羽,在仙影石上輕輕劃了一道。
其粗糙的外皮上頭瞬時顯出道道符文,一個符陣倏然展開將場中眾人盡都收入其中。
只是幾息過后,待得符陣中仙氣散盡,一個巍峨雄壯的身影身披堅甲落于場中,不似幻影、猶如真人。
“拜見南王殿下!”老鳥這時候再不復在匡琉亭面前的半分桀驁,伸展雙翼埋首拜道,足見恭敬。
“是費老弟,有日子未見你了,今日怎么用琉亭的仙影石來見我了?!”這老鳥卻未騙人,當世南王與他確是相識,言語里頭還頗為親切。
鈞天禽并未過多寒暄,只將被震得不曉得魂去哪兒了的蒯恩拉到身前。
匡琉亭大感詫異,南王面上也有疑色,但只數息過后,面色便就緊張許多:
“此子修行過《長息決》?這是溟涬玄樞體?可惜,這次發現太晚,他都已然花甲,待得將來結嬰時候,怕還要費上好大力氣。”
鈞天禽謙聲應道:“天勤眼拙,看不清楚,才特意請托南安伯叨擾殿下,請殿下撥冗過目!”
匡琉亭直到此時,方才恍然大悟。
對于這等靈體他雖知之甚少,但他卻曉得上一個身具此體的人物,便是當今與大衛宗室最為親近的外姓真人、今上親婿、前山南道總管————沈靈楓。
南王又小心打量一陣,本來還有些郁色的面上便就綻出些快慰神情。
但見他點頭過后,緩聲言道:“確是不錯,這溟涬玄樞向來不好辨清、此子于修為上又無一是處,難為費老弟你看的清楚。這一回你與琉亭確是為仙朝覓得良才、證一大功。”
鈞天禽也不在乎功勞遭匡琉亭分潤,只是俯首稱謝。
匡琉亭卻是面色復雜,只聽到這里,也曉得蒯恩性命自己再難收走。
南王殿下未有顧忌這一人一禽是何表現,只朝著那還不曉得自己已然一步登天的蒯恩問道:“你可愿拜入吾之門下?”
“罪罪人不.,罪人愿意!不.徒兒愿意!!!”如此情形,蒯恩便再是語無倫次,也都在情理之中了。
“罪人?!我匡慎之的徒弟,大衛仙朝境內二十七道、四百余州府,誰敢治罪?!”南王展顏笑道,卻見得匡琉亭的面色愈發難看。
二位宗室貴胄還未說話,便就聽得蒯恩已經搶聲言道:“還請師父恕徒弟宗族姻親之罪。”
南王聽后嘴角微翹,問也不問,輕聲答道:“是有何罪?一應懲處、盡數免了就是。”
“殿下!他罪不容誅,不能輕放啊!!”匡琉亭終于難按捺得住,出列拜道。鈞天禽目露意外之色,顯然便是閱歷豐富如它,也未有想過匡琉亭居然能執拗到這般地步。
“是收割千萬凡人性命修煉魔道秘法、還是殺害宗室、扯旗造反?”南王開口問話時候,便分出一絲神念,與蒯恩解了身上禁制。
但見得匡琉亭喉嚨滾動一陣,思索片刻過后才輕聲言道:“此僚與他人為尋私仇,差點戕害仙朝正官,堪稱罪大惡極。完后又”
只是他這話才言到一半,便又被南王拂手所止。
但見得此時后者面上綻出笑臉,朝著匡琉亭輕輕按下雙手,便算撫慰:“吾曉得了,難為琉亭你如此公忠體國、用心王事。但如今仙朝乏人可用,便就下不為例吧。”
“殿下,這.”
這時候匡琉亭還要再言,南王卻已不應,只開口交待:“費老弟,”
“天勤聽命。”鈞天禽那龐大的身子縮得更小一分,恭謹之色顯露十足。
卻見南王拂手一招,賜下一道靈文貼在鈞天禽羽翼之上,后者身上瞬時便有靈紋流轉。
他淡聲言道:“這是南王府禁靈文,勞你回一趟帝京,將我這徒兒帶來南王府,府門口二位值官靈將見了,便會放你二人入府。近日我會邀靈楓過府一敘,待他見過我這徒兒,應該能有許多話說。”
鈞天禽聞聲當即正色應道:“那天勤便即日啟程,定不負殿下所托!”
南王含笑捋須一陣,才道:“善!那費老弟你與我徒兒這便下去準備吧。琉亭稍待,仙影石珍貴非常,現今還有些時辰,且把你近來所結丹論,再講來與我聽上一聽。”
“殿下!”匡琉亭語氣更急。
“講!”
“.琉亭聽命。”
這堂內玄奧非常的丹論蒯恩卻是無有福氣聽到半句,他只遭鈞天禽把渾身鐵羽變得軟如棉花、裹在羽翼,便就躍出堂中。
一人一禽才剛邁出堂內,蒯恩便就見得一個寶光粼粼的玉瓶從厚實的羽毛中間冒了出來。
只是蒯恩心頭這份疑慮才將生出,便就聽得鈞天禽聲音傳來,甚是親切:
“這是不少京畿道中不少巨室人家贈予家中新晉金丹的‘紫淵露’,有固本培元、祛除雜氣之效。這雖是三階物什,但勝在平和安全,小友往后半甲子內每歲服上一滴便足矣,莫要多用。”
“前輩,晚輩身無寸功,怎好愧領?!”蒯恩當即便要推脫,卻又聽得鈞天禽笑言道:
“無妨,收著便是,便算老祖我與你結個善緣吧。也就是你小子出身差些,才看得上老祖我這點兒物什。若是我拿這‘紫淵露’去贈予匡琉亭,莫說交好,說不得連他一個好臉色都難換得回來。”
“前輩言重了,晚輩感激之至!”蒯恩掏出個灰撲撲的儲物袋來將紫淵露小心放好,才大著膽子開口問道:“前輩,咱們什么時候前往帝京?!”
“南王召見,怎可慢待半分,這便去了。”
蒯恩當即急道:“可可晚輩東西還未收拾、還有族人尚需安撫,長輩們也還在記掛!”
“只看你那儲物袋,便曉得你小子定是一窮二白,有甚好收拾的?至于你家中與重明宗,我會以羽信告知費家留駐等人,要他們好生照拂,萬無一失,放心便好!”
鈞天禽振翅從堂外人群上空擦過,駛入云端太虛之中。
蒯恩直到這時候方才醒悟過來,忙不迭出聲言道:“前輩稍待,晚輩還有一長輩也習得了《長息決》,或也有您與殿下所言的那個溟涬.溟涬玄樞體。”
“哈哈,你說的是你旁邊那個康小子吧?溟涬玄樞體辨識艱難,若能修行《長息決》,便能方便旁人識得靈體,以為栽培。
你修行完《長息決》身上靈華紫光稍顯,才有那傳說中混沌初開那‘溟涬鴻蒙’之相的萬一神韻。便是如此,尋常金丹若不細看,也絕難辨清。
若非老祖我天生靈目,多半也難以將你性命留住。康小子雖也修成了《長息決》,但他身上一道雜光都無,顯是無有什么福運之人,哪如你前途廣大?
你這上等靈體茲要今后百年認真修行,卻是勿論道基,必成金丹的。
須知道,《長息決》本身并不珍貴,其中神異,或只能當得一些宙階下品秘術。常人雖不能如溟涬玄樞體那般修行順遂,但只要有毅力堅持,修得小成卻也有概率。
只是僅僅修成此法,可萬難做成南王弟子,這福氣只你才有!對了,小友姓甚名誰來著?”
“哈哈,倒是無妨,老祖我只消曉得你是南王徒弟便是!快進老祖我背上樓閣坐穩了,咱們這便走了!”
鈞天禽言罷了,雙翅一振、身上纖羽便又落下一根,化作流光,散后不見。
康大寶等人自不曉得此中變故,他們只能滿心忐忑從夜已盡黑等到日頭初升,方才盼到了費家六婆婆親自現身,攜信而來。
“蒯恩是上乘靈體,得了宗老發現,報由南王收歸門下!求請寬宥、以為成功。”
初時康大掌門幾乎覺得自己是看錯了文字,便是與黑履道人一并議過之后,也覺不可置信。
直到又過了七日,匡琉亭的聲音從堂內傳出,喚袞石祿入內。
半晌過后,后者面色不好、邁步出來,再宣南安伯敕令:“岳、鐵兩家懲處照舊不變,流徙之人月內啟程,報由有司驗看。
重明宗此次鑄成大錯,本不該有半分寬宥。但念及重明宗上下此次皆是遭人蒙蔽、且桂祥確實行卑鄙之事、戕害州廷忠義在先。
重明宗既是事出有因、是為萬千枉死奸人之手的州廷忠臣報仇,那便就格外優容,暫記錯處、不允懲處。若有再犯,加倍責罰。重明人等,當謹記得!”
勿論心頭是何滋味兒,服與不服?憤與不憤?堂外人皆只有拜謝伯爺仁德這一個選項。
康大掌門伏在地上,再將謄有費家文字的錦帛仔細看過,只覺滿是荒唐。
“做了費家女婿、得了貴胄青眼,便連金丹都有贊賞。到頭來居然是靠著蒯家這不起眼的姻親才躲過一劫,何其可笑”
黑履道人心頭同樣百感交集,他下定決心趟這渾水與康大掌門同來州廷領罪,本以為多少能為重明宗爭得些轉圜余地,卻不料竟是半點用場都未派上。
他只在心頭自嘲一陣:“什么金葉筑基,前途不可限量?可笑可笑”
初升的陽光慷慨地灑在叔侄二人肩頭,澆得他們腦海中不約而同生出一個念頭:“人為刀殂、我為魚肉的滋味兒,莫要再多嘗一刻了。”
(本章完)